话音刚落, 迦昙一阵风似的破门而出,大吼道:“解千言你干什——”
好在他偏心是偏心了点,眼睛却没瞎, 解千言在自己房门口,舟雨在对面屋顶, 这怎么看也不像是要动手, 于是他话音一转,语重心长地劝道:“千言你啊, 对你师妹好点嘛,你看她长得多可爱, 多个妹妹不比你孤家寡人的要好吗?师父陪不了你们多久, 将来就是你们俩相依为命了。”
解千言低头不语,藏在阴影下的神情晦暗不明,片刻后, 他转身回房, 什么也没说。
舟雨不明所以,目光很快被飞远了的蝴蝶吸引过去, 她一个纵跃跳上围墙, 正打算继续追蝴蝶去, 迦昙忽然出声唤她:“舟雨, 你过来, 师父有话跟你说。”
舟雨依依不舍地看了眼飞走的蝴蝶,跳下围墙朝迦昙跑去:“怎么啦师父?”
迦昙带着她来到茶室坐下,语气温和地问起她的修炼进度:“舟雨啊,你化形多久了?如今修的什么功法?修为到哪个境界了?”
舟雨一脸诚恳地答道:“昨天化形的, 没修行过,没有境界。”
迦昙似是被这个答案噎了噎, 顿了片刻才道:“那现在开始修行也不迟,唔,我想想,妖族的话,就修《三生妙法》吧。”
他弯腰从桌腿下取出一本灰扑扑的线装书递给舟雨,叮嘱道:“有不懂的就去问解千言,他不教你的话就跟师父说,师父收拾他。”
舟雨接过这本垫桌脚的功法,撇嘴道:“师父为何不教我呢?解千言凶巴巴的,我不喜欢他。”
迦昙长叹一声,一脸沉痛道:“舟雨啊,你别嫌他凶,他不是故意的,他其实是个很善良的孩子,可怜见的啊,小小年纪就被父亲抛弃、被兄弟陷害,差点死在魔窟中,为了活命不得不改修魔道,魔气日夜侵蚀他的理智,这才显得脾气暴躁了些,你是个大度的好孩子,原谅他这一回好不好?”
舟雨听得愣住,尤其是那句“被父亲抛弃”,让她感同身受,几乎瞬间就原谅了便宜师兄的无礼:“这样啊……好吧,可是,可是他肯定不想教我……”
迦昙笑道:“嘿,那家伙就是个刀子嘴豆腐心,这样,我们明天去镇上吃好吃的,也给他带点,你再随便说两句好话哄哄他,师父保证他肯定会教你的。”
一贫如洗的舟雨讪笑道:“我没钱啊师父……”
迦昙变戏法似的从桌肚里掏出两颗灵石,在手中抛了抛,嘿嘿笑道:“师父还有两枚灵石呢!”
舟雨欢呼一声,立马跟迦昙嘀嘀咕咕地讨论镇上有哪些好吃的好玩的,两人都是爱玩闹的性子,聊得极是投机,嘻嘻哈哈的笑声时不时飞出窗外。
下山的第一天,吃到了美味的烧鸡,有了师父和师兄,有了遮风挡雨的住处,舟雨心满意足,睡得很香,因此错过了半夜的大动静。
*
迦昙今日那番“多个妹妹”的说辞撩拨到了解千言的敏感神经,因为他本来是该有个妹妹的。
但妹妹还没出生,就随母亲一起惨死在金甲鳄腹中,从那以后,他就是个彻底的孤家寡人了。
迦昙的无心之言,将他藏在零碎记忆中的狰狞伤口翻开,暴露在天光下,再狠狠撒了把盐。
母亲肢体破碎的惨状一遍遍在脑海中重现,一遍遍提醒他,血债血偿,血债血偿!
解千言沉默回房,刚关上门,整个人便狼狈地瘫坐在地上,冷汗如瀑,瞬间湿透他的衣衫,魔气在周身经脉中疯狂暴动,跟那些破碎的记忆一起冲击他的灵府,妄图将他变成一个只知杀戮的魔物。
他一直咬牙忍着,忍到院子里的说笑声止住,忍到太阳落山,忍到夜深人静,忍到彻底失去理智。
嘭的一声巨响,一道黑影冲破屋顶飞上高空,妄图逃出小院,然而小院上空忽然金光一闪,那黑影狠狠撞在结界上,像条破麻袋似的砸落下来。
迦昙的房门这时终于打开了,慈眉善目的老和尚表情极其严肃,他先丢了个隔音结界罩住舟雨所在的房间,然后衣袖一招,巨大的金色手掌凭空出现,一把抓向破了个大窟窿的屋子,拎小鸡似的抓起地上那道黑色的人影。
“秃驴!放开我!信不信我杀了你!”
解千言的叫骂声尖利得变了调,完全不像白日里那个冷漠克制的青年,然而迦昙根本不搭理他,眼一闭,梵音骤起,将叫骂不休的人密密实实包裹起来。
解千言此时眼中血红一片,被金光大手按在头顶挣扎不了,只能用尽所有脏话骂迦昙,可惜他本就不是什么市井出身之人,会的脏话也不过是“混蛋”“秃驴”“杀了你”这几句,翻来覆去的骂,骂到最后似乎自己也觉得无趣,渐渐息了声。
一直到他眼中血红尽褪、疯狂收敛后,迦昙才停止念经,起身走到废墟中,将满身是伤人的拎起来,半拖半抱着送去茶室。
这次魔气反噬很严重,解千言几乎折腾掉半条命,被扔到矮榻上也没顶嘴,一直闭着眼假装睡着了。
迦昙却没走,拖了把椅子坐下,替他号了号脉,幽幽道:“你是真不想活了吗?这种状态下大开杀戒的话,你必定心神失守沦为魔物,那时的你恐怕连自己的仇人是谁都不记得了,还报仇,呵,做梦呢!”
沉默了许久,解千言才哑声道:“所以趁我还有理智,还记得仇人是谁的时候,放我去报仇,一了百了,不好吗?”
迦昙叹息一声:“你母亲若是知道你为了报仇沦为魔物的话,该多难过?你啊,除了报仇,你就没有别的牵挂了吗?这世上好吃的好玩的好看的那么多,你就不能想想别的吗?”
解千言哑声低笑起来,胸前伤口被牵动,笑声又变成咳嗽声,一声接一声,咳到嘴角溢血,眼中泛泪,他抬手捂住脸,始终不说话。
迦昙无奈道:“小子,你母亲如今是管不了你了,但师父我总还能管一管吧?还有你师妹,今天下午的话可不是哄你们玩的,为师就快飞升了,往后你们师兄妹两个要互相扶持互相照顾,你看你这样子,别说照顾她了,你若是沦为魔物的话,头一个就会杀了她!舟雨是个可怜孩子啊,跟你一样没爹没娘的,还这么傻乎乎的,你忍心杀她?”
解千言还是不说话,迦昙却知道他听进去了,也不再多说,替他念了一段《心经》宁心静气后,回了自己房间。
*
舟雨这一晚睡得极好,因为惦记着跟迦昙一起去镇上的事,天一亮她就醒了,刚睁眼就噌一下从床上弹起,也懒得变成人形,四条腿倒腾得飞快,一路嗷嗷着“师父!师父”冲出房门,然后,就被眼前的惨状吓了一跳。
隔壁房间几乎碎成了渣,残垣断壁中还隐隐有些血迹,解千言和迦昙却不见人影。
难不成,她的便宜师父和师兄,死啦?!
舟雨哇地一声就哭了出来,扑到迦昙房门上大喊道:“师父!师父啊!你死了吗?呜呜呜我不想你死啊!”
迦昙早就被她吵醒了,但他想睡懒觉,就假装没听见,结果刚翻个身,他的大孝徒就开始给他哭丧了!
迦昙头疼,正打算出去诈个尸,就听另一道有些嘶哑的声音在外面响起。
“别哭了,秃驴没死。”
迦昙不由得失笑,躺回床上翘着二郎腿偷听外面的讲话。
舟雨见解千言忽然从茶室出来,哭声戛然而止,有些尴尬地抹了把泪,讪讪道:“哦……那你,你也没事啊?”
解千言白她一眼:“不然呢,站在你面前的是鬼吗?”
他说完这句转身就走,完全没有跟笨蛋狐狸闲聊的心思,刚才若非被她吵得头疼,他也是不打算出来的,哼,什么师妹,笨成这样也配当他师妹?
舟雨也没想跟他聊,见人走了,她立马开始挠迦昙的门,哼哼唧唧道:“师父?师父?不是说今天去镇上吃卤鸡吗?快起来呀,太阳都晒屁股了!师父!师父!师父!”
迦昙被她吵得脑仁疼,不得不起床开门,戳了戳巴巴望着他的狐狸脑门儿,没好气道:“你就知道吃!”
“快走吧快走吧!我还想吃包子、馄饨、杂酱面、糖葫芦……”
舟雨将昨天见过的美食一一背了出来,迦昙无奈,带着她往院外走去,直到走出很远,舟雨的菜单才总算背完了,她笑眯眯问道:“对了师父,我们给解千言带什么呢?他喜欢吃什么呀?”
迦昙不甚在意地摆摆手:“你喜欢吃什么就给他也带一份,他不会嫌弃的。”
两人很快到了镇上,只是此镇非彼镇,已经不在太华山下了,不过舟雨眼里只有好吃的,根本没注意这些细节。
师徒俩将两枚灵石兑换成碎银铜板,足足二十两,小镇上物价本就低廉,这些银钱足够他们从早吃到晚,荤的素的热的凉的,吃了不知道多少顿,还看了杂耍百戏,在茶馆听说书,后来又去镇外的河边钓鱼摸虾,一直到夕阳西沉时,两人才打包了许多熟食一起回去。
舟雨今天开心极了,已经许多年没人陪她一起玩过,又吃了很多没吃过的美食,若跟着便宜师父天天都是这样的神仙日子,那她愿意给他养老送终!
两人还没进门,舟雨那大嗓门儿就嚷嚷起来了:“师,呃,解千言,解千言快来啊,我和师父给你带了好吃的,你快来帮着搭把手!”
解千言在茶室打坐,闻言连眼睛都没睁开,假装没听见。
舟雨也不气馁,一路脚步轻快地闯入茶室,将手中的大包小包往桌上一放,也不在乎解千言有没有在听,喋喋不休地介绍起来:“卤鸡可好吃了,我给你留了个鸡腿!还有笋丁肉馅儿的包子,啧啧,还是热的呢,你一定要尝尝!哦哦还有糖葫芦,我第一次吃糖葫芦哎,又酸又甜,真的好好吃啊……”
迦昙坐在一旁笑眯眯看着,并未插话,一直装高冷的解千言终于破了功,睁开眼看了看桌上摆得满满的油纸包,很是无语地瞪了迦昙一眼。
迦昙瞪回去:“喏,都是舟雨特地挑的,保证好吃,你就赏脸尝一尝呗。”
舟雨也对他露出个友善的笑,实则心里想的是,你不吃正好,我还能吃呢!
终究是敌不过这两人的热情攻势,解千言默默起身坐到桌边,拈了块枣泥糕吃。
舟雨坐在他对面,一双狐狸眼炯炯有神,眨也不眨地盯着他吃,盯着盯着,就开始悄悄咽口水。
解千言被这赤裸裸的眼神盯得有些头皮发麻,何况她咽口水的动作又实在太过明显,想忽视都难,他无奈又无语,顺手将自己最不喜欢的冰糖葫芦挪到对面,语气平平道:“你吃吧,我不吃这个。”
舟雨的眼睛一下就亮了,今天吃了太多肉,她这会儿最想吃的就是这串冰糖葫芦,既然解千言都主动开口了,那她肯定不能拂了他的好意啊!
“谢谢师兄!”
这句师兄太真诚,那狐狸的眼神也太清澈明亮,解千言的心莫名颤了颤,终究是应了一声:“嗯。”
看了许久好戏的迦昙这时出声道:“舟雨啊,今天玩得开心吗?”
舟雨含糊应道:“开心啊!”
“开心就好。咱们师门啊,讲究一个劳逸结合,今天玩够了,明天就要好好修炼知道吗?师父给你的那本《三生妙法》明天记得看,有不懂的就去问你师兄。师父要闭关两天,不准来打扰哦!”
“哦,好啊!”
解千言:……
他看了看迦昙,又看了看吃得正欢的舟雨,无声轻叹,心道算了,既然应了这声师兄,指点她一二也不算什么大事。
此时的他还不知道,指点师妹修行岂止是件大事,而且还是件无法完成的大事。
*
“……灵力如水,经脉的强度和广度决定了水流的大小,细如山溪的经脉无法承受江河之水,所以《三生妙法》注重打磨经脉——”
解千言的讲解被细细的鼾声打断,他侧头一看,便宜师妹已经维持不住人形,变成狐狸缩在椅子上睡着了,似是嫌他吵,她还特地用两只前爪抱住耳朵,将脸埋到肚皮底下,这个动作让她呼吸不畅,因此鼾声不断。
他才讲了个开头而已啊,至于吗?
解千言无语至极,将手中的书重重往桌上一扔,试图吵醒那只睡得正香的狐狸,结果她根本动都没动一下。
“朽木不可雕也!”
解千言懒得管她,自己画符去了。
舟雨本来也想修炼来着,但不知道为什么,看着师兄的嘴张张合合,那些字句传到耳中就渐渐变成了催眠曲,她眼皮一重,就此陷入黑暗中。
修炼啊,真不是狐狸能干的事儿。
一晃眼已是正午时分,深秋的太阳还是有点厉害的,舟雨是被热醒的,迷迷糊糊睁眼,就看到解千言端坐在书桌前画符,她下意识问道:“师兄,中午吃什么啊?”
解千言送了她个白眼吃,他现在怀疑这家伙不是狐妖而是猪妖了,一天天的除了吃还是吃!
此后三天,舟雨没再主动找解千言请教修行之事,解千言也乐得轻松。
没人管的舟雨又成了野狐狸状态,一开始还只是在院子里玩,后来差不多把这间小院子翻了个遍,就觉得没意思了,开始出去漫山遍野的跑,天黑就回家,倒是让解千言清静不少。
但这种清静也只维持了三天而已。
这日午后,解千言仍旧在茶室中画符,迦昙依然在闭关,而原本该在黄昏时分才响起的开门声,今天却提前响了。
嚯,野狐狸今天竟然提前回家了!
解千言也只是这么随便一想便没再多管。
但奇怪的是,院门响起后,没有如往常一般传来舟雨的咋呼声,那狐狸也没有凑到自己跟前送些花啊草啊虫子啊之类的玩意儿献宝,小院安静得有些反常。
两次笔锋走歪之后,解千言终于画不下去了,他放下笔,准备去看看那家伙又在搞什么鬼。
还没走出房门,小院外忽然传来一阵吵嚷声。
“喂!有人在吗?赶紧出来!你家的狗咬人了!”
“呜呜呜好疼啊爹……”
“儿子别怕,爹今天定要打死那疯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