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千言将人抱进内室安顿好,出来就看到迦昙将爪中的灰影捏面团般揉来揉去。
“这就是混入舟雨神魂中的那滴水?它到底是什么东西?”
“呵,这可不是什么东西,它是一缕真灵。”
解千言看着如一缕烟尘般的灰影,难以想象这竟然是一缕真灵,或者说,他不明白为什么真灵可以是一缕,而且竟然神不知鬼不觉地混入了舟雨的神魂中,就像一只寄生虫,悄无声息地躲在人体内,偷偷吸食血肉魂灵,不动声色地改变了一个人的记忆和认知。
迦昙也是第一次见到这种东西,研究了好半天,才有些不确定地开口:“真灵是修士一身精气血肉凝结而成的生命本源,就算肉身陨灭,魂魄消散,真灵也不会立即消失,它是我们每个人有别于他人的‘真我’,若是修士失去了真灵,那就等于泯灭了所有关于自我的认知,‘我’不再是‘我’,那‘我’的肉身就算还活着,真正的‘我’也已经死去。真是奇了啊,我还从未见过有人能将真灵从自身分离,又修炼成这种模样的。”
解千言听完后,心口一阵阵发凉,语气僵硬地问道:“若是它一直藏在舟雨体内,是不是有朝一日会将她变成另外一个人?”
迦昙也变得严肃正经起来,沉声道:“确实有这种可能,但这抹真灵十分孱弱,改变一点记忆不算难事,彻底改换一个人的自我认知,却绝非一朝一夕之功。但你们说的那个黄仙仙,恐怕就是被真灵换了瓤。”
解千言沉思片刻,又道:“纪尧和黄仙仙的年龄经历都对不上,青蛟大王却十分肯定他就是纪尧,他身上也确实带着墨阳的龟甲,那会不会两千年浮玉宗被屠灭时,纪尧逃了出去,修了这诡异的功法,又用真灵占了黄仙仙的肉身,伺机接近我们?”
没待迦昙回答,解千言又疑惑道:“可是他接近我们图什么?若是为了抓舟雨这九尾狐,用得着绕这么大的圈子,用这么迂回的办法吗?”
迦昙其实已经有些猜到这人的目的是什么,张了张嘴又闭上,眼神飘忽不敢直视解千言,打着呵欠含糊道:“哎呀今天可累死为师了,得好好休息一段时间才行……”
他这心虚气短的模样,跟舟雨撒谎时像极了,解千言一眼就看穿,毫不留情地伸手抓住细细的龙身,咬牙威胁道:“师父在心虚什么呢?不说清楚的话,可别想让我们再帮你找什么缥缈山寻什么六界了。”
迦昙虚张声势地大骂起来:“小兔崽子你反了,竟敢威胁师父!信不信我今日就清理门户,一个雷劈死你小子!”
解千言破罐子破摔,冷笑道:“行,您就劈死我吧,反正帮您做事不知道哪天就不明不白地死了,说不定肉身还被人占了去,不如现在就去死,还能当个明白鬼。”
迦昙不过是嘴上横,哪里会真的劈死他,扭捏半晌才气道:“不是我非要瞒着你,而是知道得太多了会遭天谴,天机不可泄露你知道吗!”
解千言心思微转,轻笑道:“行吧,您不说就算了,您那颗蛋啊,我待会儿就将它扔到妄思海里去,这种来历不明的东西,还是不要带着为好,免得被人觊觎了招祸。”
迦昙立时急得跳脚,大吼道:“你敢!那蛋,那蛋可是你师妹,不准扔!”
“我就舟雨一个师妹,别的什么玩意儿,就算真是您生的,我也不认。”
迦昙知道解千言是真的说得出做得到,这次的事情威胁到舟雨的性命,他不可能再含混过去,哀叹几声,终于舍得说实话了。
“那颗蛋,其实是六界石,是划分六界的界标,关系着六界归位的大事,你可千万别乱扔啊!”
解千言心道果然,这老秃驴将这么重要的东西塞给他们,却半句实话也没有,他们不明就里带着到处招摇,外面的豺狼虎豹嗅着腥味偷上门来,他们却连自己家里藏着什么宝贝都不知道,简直可恶。
眼见着解千言脸黑似锅底,迦昙支支吾吾地找补道:“咳,那个,你们修为阅历都还不够,知道太多容易动摇道心,道心不稳修为就无法突破,师父这也是为你们好才暂时瞒着的……”
“这块六界石是您在冥河水池底拿到的,莫非此前是为那邪修所有?那邪修身上难道也有纪尧的真灵?六界石除了是界标之外,还有什么不一般的效用?”
“那邪修可能没认出这是六界石,否则不会让它一直泡在池底,至于他身上是不是有纪尧的真灵,我也不能肯定,但很可能是有的,否则难以解释这人为何那么早就盯上了你们。至于六界石的效用嘛,我也还在研究,等我搞明白了一定告诉你!”迦昙的语气诚恳极了,恨不得指天发誓求解千言信他。
解千言盯着他看了好一会儿,见他嘴巴闭得死紧,一副“你再问我就要去死”的大义凛然样,知道他不会再说别的了,呼出一口浊气,转了话题:“那接下来怎么办?六界石还在我们手上,这人肯定不会善罢甘休,他的真灵防不胜防,除了将六界石给他,我想不出什么自保的办法。”
迦昙也能理解他的顾虑,琢磨半晌,忍痛道:“这样吧,你们最近就留在妄思海附近别乱跑,出去多挣点功德,我闭关一段时间,炼制一个帮手跟着你们,保证你们绝不会被真灵入体,怎么样?”
解千言虽然对这不靠谱的师父顾虑重重,但总的来说,迦昙还是不会在关乎到他和舟雨性命的大事上乱来,他说能保证不让真灵入体,那应该就是能做到的,至于为什么要先攒功德,呵呵,他也就懒得拆穿了。
见解千言点头应下,迦昙松了口气,又叮嘱道:“修为越高的人,身上越没什么功德可赚,他们的命运本就与天道有悖,帮他们约等于白帮,你们要去帮那些真正可怜的凡人和低阶修士、小妖,那才叫功德啊!”
听他要求一箩筐,解千言嫌弃得直皱眉,挥挥手示意他赶紧走。
送走了骂骂咧咧的迦昙,解千言起身去内室看舟雨。
舟雨遭了场大罪,梦里都不安稳,哼哼唧唧地叫师兄,嘟囔着这也疼那也疼,小脸惨白,额上细细密密渗着汗。
解千言拿帕子替她拭了汗,摸摸她的脸,又心疼又自责,总觉得是自己还不够强,才害她差点丢了性命,见她这模样也不放心将人丢下独自去修炼,只好将小几搬到床边,左手给她拉着,右手画符,两边都不耽误。
日影渐沉,华灯初上,朦胧光影下一躺一坐两个身影,静谧又安稳地依偎在一处,直至夜深人静。
第59章 .新的冤种朋友来了!
此后半个月, 舟雨都恹恹的,成日里困倦乏力没精神,这大岛主算是废了, 二岛主程泽更是一会儿天一会儿地的,根本靠不住,青蛟大王每天不是在房顶发呆,就是在树杈子上发呆, 或是在海边发呆, 总之浮玉岛上处处能见着他发呆的身影, 除了发呆就再也不管别的事, 只能勉强当个镇岛神兽,因此所有的事都落到解千言一个人肩膀上。
他每天忙着安顿矿场撤下来的弟子,处理原本谈好的血玉灵矿生意, 派人搜寻蓝螯和商知羽的下落, 寻访美玉宫中惨死的姑娘们的家人,暗中找掮客行商们打听黄仙仙以及玄龟墨阳的消息,找商家讨要赔偿,修炼也一天没有耽搁,忙成了个陀螺精,累得人都消瘦了几分。
舟雨十分心疼, 表示就算自己帮不上忙,也要陪着师兄, 于是解千言天天出门还得带上她。
她嫌走路累,解千言就让她变成小狐狸揣袖子里, 揣了半天她就嫌袖子里闷, 于是又让她蹲肩膀上,后来又嫌肩膀硌屁股, 非要趴到头上。
就像所有孩子遭了大罪的家长一样,此时的舟雨就算是要天上的星星,扁扁嘴撒个娇,解千言也会想办法替她摘下来,不过是想趴自己头上出去溜达,就算再丢人现眼,解千言也默默忍了。
于是浮玉岛上总能见到这样的奇景:玉树临风气度卓然的三岛主,头上顶着只焉头耷脑的小狐狸,天天在岛上晃来晃去,让浮玉岛各处的管事长老和弟子们都忍不住暗自惋惜,三岛主一表人才,可惜好像脑子有点问题。
如此招摇过市了半个月,舟雨总算是恢复了往日活力,也看腻了解千言头顶的风光,又想起师父叮嘱他们攒功德的事情,抖擞精神,准备带着程泽一起出去寻觅功德。
解千言悄悄松了一大口气,他正经魔修的形象已经摇摇欲坠,再不拯救一下就真塌了。
但他看了一眼正在门口跟野狗打架的程熊,隐隐觉得放这俩货一起出去恐怕不是什么好事,不过在浮玉岛上,就算闯了祸,只需亮明岛主的身份,他们应该也不至于吃亏。
反复纠结思量了半晌,眼看着舟雨等得不耐烦了,解千言才拉着她叮嘱道:“你看着点程泽,别让他闯祸,不然师父扣你功德我可不会拦着。”
舟雨拍着胸口信誓旦旦保证道:“师兄你就放心吧,我带了好多定身符禁言符,保证不会让程泽乱来的!我们走啦,师兄你快回去忙你的!”
她冲解千言挥挥手,跳到打得不可开交的一人一狗跟前,拽了程熊就走。
程熊上半身被拖走了,下半身还不甘心地将地上的骨头踢飞到院墙上,惹得大黄狗骂骂咧咧地疯狂挠墙。
解千言无语,手指轻弹,一阵风刮过墙头,将挂在上面的骨头吹落在地,大黄狗叼起骨头就跑,委屈得一路直哼哼,而自家那两个熊孩子,也你拉我拽地走远了。
*
舟雨和程熊在岛上最繁荣的东市瞎转悠了将近一个时辰,解救了一只被老鼠洞卡住头的肥猫,此后就再没有遇上什么需要帮助的可怜人和可怜妖。
程熊逛腻味了,赖在街边不愿意走,一边用小树枝挖铺路的青石板一边跟舟雨抱怨:“舟雨呀,我们这样完全是浪费时间,岛上的人和妖都过得太好了,根本不需要什么帮助,不如去随州城吧,用广济司的通信令牌发任务,需要帮助的人自己就会来找我们了。”
舟雨断然拒绝:“不行!你忘了我差点被纪尧的真灵杀了的事吗?师兄说了,最近不能乱跑,等师父炼出防纪尧的法宝了我们再走。”
程熊烦闷地将手中树枝一丢,刚好砸到路过的小孩头上,小孩立时哇哇大哭起来,小孩他爹气得撸起袖子就要找他算账。
舟雨眼疾手快,赶在小孩爹动手之前,一脚将程熊踹了个狗啃屎。
“你这街溜子没长眼啊!怎么能随便往人头上扔东西!”
骂完又冲上去补了两脚,将程熊反驳的话踹回了肚子里。
小孩爹见这姑娘凶神恶煞,出手比自己还狠,讪讪收回手,带着哭得直抽气的孩子赶紧走了。
程熊捂着火辣辣的屁股抱怨道:“我说舟雨,你下手也太狠了吧!我还是不是你的同伙了?”
舟雨看着方才那父子俩离开的背影,一拍大腿乐了起来:“哈哈哈我怎么忘了这一招!程泽呀,你今天是不是手很痒,心很慌,不捣鼓点事儿就没办法消停下来?”
程熊拒不承认自己的熊:“没有的事!你别污蔑我!”
他嘴里这么说着,手上已经迫不及待地抠起了青石板,硬是将石板抠掉了,才畅快地笑了起来。
舟雨不管他的口是心非,兴冲冲将人拽起就往城外拖去。
*
“那边那边,把那块大的石板搬过来,盖在这个坑上,哎呀不是这块,这块太大了都能搭座桥了……好了,再弄点草盖上就行!你再去抠两个坑,别挨得太近了啊……”
烈日当空,这条进出浮玉岛的必经之路上偶尔有人经过,他们惊奇地发现原本平平整整的青石路上,时不时冒出个大坑,都在揣测着是不是沙蟹泛滥跑到路上来挖坑了,不少人进城后去了问事堂,请求新岛主安排门下弟子修整一下路面。
而忙活了大半天,将好好一条路挖了几十个陷阱出来的幕后黑手,悄摸藏到路边的大树上,摘下身上的敛息符,一脸期待地等着功德上门。
程熊虽然挖坑挖得很上头,却对最终效果持怀疑态度:“浮玉岛来往的多是修士,有修为在身的人,不至于被路上的坑绊倒吧?”
舟雨自信满满:“那也得看是多大的坑呀,咱们的坑埋头熊都足够了!”
程熊暂且信了她,两人顶着火辣辣的日头等啊等,看着一个又一个行人身手敏捷地避开路上密密麻麻的陷阱,心情从期待到失望,从失望到郁闷,又从郁闷到决定再给这条不平路加点难度。
“程泽呀,待会儿再有人来,你就扔引雷符,先吓他一跳,然后扔聚风符,将他吹到坑里去,我跳下去救人,你帮我观察四周,怎么样?”
程熊觉得舟雨这个计划非常完美,他的手已经迫不及待要搞事了:“好好好!就这么办!”
二人又等了约莫半个时辰,终于有人从海边码头走了过来。
远远看去,那人一身黑衣,掩面低头脚步匆忙,又时不时东张西望,像是在逃跑,又碍于浮玉岛禁止飞行的限制不得不选择步行,鬼鬼祟祟一看就不像好人,这更加坚定了舟雨和程熊二人坑他一把的决心。
“来了来了!准备好,快扔!”
舟雨一声令下,程熊果断将手中的引雷符扔在那黑衣人身前,轰隆一声炸响,将人吓得连连后退。
紧接着又是一道聚风符扔在背后,狂风骤起,将被炸懵了的黑衣人一卷,狠狠摔进只盖了层石板的大坑中。
舟雨见事成,喜滋滋从树上跳下来,努力憋住笑,扯出个满是同情的表情,跑到亲手挖的大坑边,急切喊道:“这位小哥,你怎么样了啊?有没有摔着?需要帮忙吗?”
坑里的人摔得灰头土脸,一身酷炫的黑衣沾了土,黄一块黑一块,头发也被雷烧焦了些许,捂着脸不愿意看舟雨,狼狈道:“多谢、多谢姑娘,不用了,我自己能上来。”
舟雨才不管他同意不同意,这个忙她帮定了!
于是假装没听到拒绝的话,跳下坑二话不说将人拽了上去,还十分热情地替他拍打身上的泥沙,假惺惺地提醒道:“最近浮玉岛沙蟹泛滥,码头这条路被挖出了不少坑,你下次可要小心些呀。哎你一直捂着脸干什么?受伤了吗?来来来我帮你看看,我带了伤药的,效果好得很呢!”
黑衣人似是身上带伤,被她拍得一个激灵,下意识就往后退,见她又要来看自己的脸,慌得连忙扯着衣襟就想往头上蒙。
舟雨更加奇怪了,这人难道真干了什么坏事见不得人,为何一直挡着脸呢?
秉持着帮人帮到底的精神,舟雨生拉硬拽手脚并用,硬是将这人的脸从衣襟里扒拉了出来,这一看,惊得她下巴都差点掉地上,大叫道:“奚怀渊?怎么是你呀?你跑浮玉岛来干什么?还这么鬼鬼祟祟的假装不认识我!”
被拆穿身份的奚怀渊坚决否认:“我不是奚怀渊,舟雨姑娘认错了!”
舟雨翻了个白眼,无情地揭了他老底:“你就别死鸭子嘴硬了,都叫我舟雨姑娘了,还敢说自己不是奚怀渊?”
奚怀渊真想挖个地洞钻进去,那张让修真界无数少女少妇迷恋的俊脸上泛起红霞,垂死挣扎道:“我真不是奚怀渊……”
舟雨同情地拍拍他的肩膀,安慰道:“哎呀小奚,你别不好意思了,当初你像条腊肉似的挂在墙上的模样我都见过,今天不过是摔了一跤而已,我不会笑话你,也不会告诉别人的。”
说完她又热情地招呼仍旧躲在树上的程熊:“程泽,快下来吧,这是咱们老熟人啦,奚家的奚怀渊,祭神节时被挂在墙上那个。”
奚怀渊生无可恋地放下挡着脸的双手,窘迫得不知道说什么好,低头盯着自己鞋面,万分后悔方才慌不择路往浮玉岛跑,竟然在这么狼狈的时候遇上熟人。
程熊一脸兴奋地加入他乡遇故知环节,热情地帮奚怀渊整理被自己炸得乱糟糟的衣衫,还好心安慰他:“奚道友别不好意思,常在路上走哪有不掉坑嘛,你只是倒霉了点,每次掉坑都遇见我们,不过你放心,以咱们的交情,肯定帮你保密啦!”
舟雨也憋着笑用力点头,又问奚怀渊:“你怎么突然来浮玉岛了?难不成是来找我们的?”
奚怀渊再也装不下去,索性直说了:“我本来是去落霞岛采栖骨兰,路上遇到一古怪花妖,她身带奇毒,我只不过吸入一点兰香,浑身经脉便被封住,无法使用灵力,慌乱之中逃到浮玉岛,恰巧遇上两位道友……”
舟雨和程熊恍然大悟,难怪他先前鬼鬼祟祟似是在躲着什么,刚才又被他们两张符箓炸进了坑里,原来是经脉被封又被人追杀。
他们俩悄悄对视一眼,都有些心虚愧疚,没想到辛辛苦苦挖了半天坑,坑到了前来求助的朋友。
舟雨干笑两声,从自己储物袋中找出疗伤丹药,递到奚怀渊跟前,绝口不提他掉坑里的事,殷切道:“小奚你快吃颗丹药,我带你去找师兄,你放心,浮玉岛现在是我们的地盘啦,保管没人敢来欺负你!”
奚怀渊接过她手中丹药,尴尬而不失礼貌地笑笑,还没来得及吃进嘴里,远处码头那边就传来一声尖利高亢到破音的女声:“奚郎!奚郎!你等等奴家呀!”
奚怀渊吓得手一哆嗦,疗伤丹药掉在地上,他也没功夫去捡,拽起舟雨和程熊就跑。
“快走!那花妖追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