奚临瞳孔腥红而狰狞地攥紧五指,好一会儿才喘息着闭上眼睛。
刚替他平复好了身体,这才过了多久?
明夷瞧着就气不打一处来。
“到底是什么女人那么危险,你一走开就闹出事,我看你是被人骗了吧?人家故意拿你的命当炮灰用,冲锋陷阵刺杀大能都不带怕的!”
奚临皱起眉,分明没多少余力,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字:“你闭嘴吧。”
他双手结印,咬着牙道:“看看你这副德行,成什么样子——跟鬼迷心窍了似的。”
“告诉你,回头我非杀了她不可,免得你日后再坏我的好事!”
青年狠狠抬头去瞪他,似乎是想反驳什么,蛊师驱使的小虫正一口咬住了筋脉,他只觉倦意铺天盖地淹没上来,下一瞬便身不由己地昏睡过去。
这日,瑶光山的玄武大长老早早起身,正准备到库房养护上次前往仙市所用的那辆马车法器,拎着两手的器具刚转进停放的地方,整个人僵在原地——
车不见了。
全仙门上下有资格挪用他法器的不会超过五个。
此刻顺走了大铁车的瑶持心奔赴在前往南岳的路上。
她万万想不到此物如此好使,很明显先前殷岸受老爹的嘱咐,为了盯着奚临,有意放慢了速度,眼下全力调动,简直能一日千里。
不到半天就已然横跨了两个小国的疆域,向着红日落下的方向飞速疾驰。
瑶持心很清楚她的举动绝对逃不过老父亲的眼睛,原本做好了追兵赶来要如何应对的准备,谁承想沿途平静无波,什么也没发生。
大师姐就这么堂而皇之地离家出走了。
放在人间,这俨然是一出活生生的闺阁大小姐私奔马夫的戏码!
说马夫还不够贴切,恐怕得是街头小混混,地痞大流氓。
南岳和荆楚、北晋等地不同,按照玄门划分它不在甲乙丙三类资源地当中,属于“无主之地”,里面的东西皆可自由拿取。
而在凡人的认知中,此处也并不太平,几个小国天天打仗,兵祸连结,政权更替频繁,连不作为如北晋,与之相比都是富国民安的去处了。
修士有仙山,邪祟则多聚居于福地,那些诡谲莫测的荒郊深处,弥漫着大雾的地方,或许便是邪修的紫府洞天。
铁马车载着瑶持心横穿过沼气氤氲的洼地,一座辽阔的古城赫然出现在视野里。
法器的指引不会有错。
大师姐不费吹灰之力地,就从一片低矮的房舍中寻到了唯一的雕栏画栋——雍和神宫。
作为邪修的据点,那古拙的金粉楼台外布置着相当紧密的法阵和结界,铁桶一般戒备森严,至少她一眼便有好几处看不明白。
远在仙山上的那位青龙峰弟子也不禁暗自琢磨,揣测大师姐会采用什么手段潜入其中。
是用法宝偷摸进去,还是如何避人耳目地联系上里面的人?
然而瑶持心既没有偷摸进去,也没有叫人出来,她收了殷长老的名贵载具,给自己开了护体的蛋壳,继而唤出琼枝,二话不说,直接当空从天上砸下,简单粗暴地将自己砸进了雍和的内部。
她像颗凭空划落的流星,猝不及防地在正殿之外砸出大片龟裂的蛛网。
“怎么回事?”
“有刺客!”
神宫的主人是远近闻名的法阵高手,以往细微的风吹草动都会引来示警,大师姐这么一下,当场将示警的灵气刮成了一股小旋风,乱撞的铃铛抖得宛如十面埋伏。
瑶持心心知以她的水平做不到破解高深的阵法,更做不到巧妙地敛迹潜行,她不是来做贼的,她是来做客的。
反正对方驾临瑶光山的动静也不小,自己礼尚往来一下,很合情合理。
周遭的邪修喽啰们一窝蜂围上前时,瑶持心才拎着霜刀缓缓站起身,她可能这辈子都没想到过有朝一日会置身于全是邪魔外道的巢穴中央。
大师姐斜里一甩冰渣子,侧目四下转了一圈,没找到想找的人。
“你们这儿主事的那位明夷呢?我要见他。”
谁料话音刚落,兜头忽有一股莫可名状的风扇向面门,只一晃神的工夫,再抬眼,她已从室外到了室内。
对方果然很擅长空间法阵,难怪那日能在瑶光山外倏忽而来,倏忽而去。
瑶持心不由仰首打量。
作为邪修的地盘,大概是不常招待外人的。
此处既不像待客厅,也不似普通卧房,陈设倒是中规中矩,没有她想象中的各种骷髅白骨壁挂,阴气森森的烛光,反而挺雅致。
正对面的锦衣人长袍一抖,合拢折扇,以一个十分流畅然略显风骚的动作转身落座在椅子上,慢条斯理地端起茶杯浅饮。
将“装模作样”四个字从头到尾彰显得淋漓尽致。
当天离得远,所见不太清晰,眼下仔细一看,瑶持心才发现这位响当当的大邪祟其实生得颇为阴柔。
他骨架偏小,瘦削如竹,是以里三层外三层地裹了雍容厚实的衣袍,好让自己显得不那么单薄。
“小丫头。”
锦衣人把茶杯往旁边一搁,“你胆子很大嘛,敢就这么大喇喇地杀进我的府邸来,你当南岳雍和是什么地方?”
她会登门,明夷的确有点意外,该说不说,因为奚临的反应,他现在对瑶持心还真有那么一丝好奇。
正愁没机会会会她,谁料这女人竟亲自来了,还来得如此惊世骇俗。
瑶持心在外一向不轻易露怯,立时挺直腰背,眸色倨傲得恰到好处。
一看就是生来被养得很好,也保护得很好的那种世家出身的姑娘。
“承让。”她不卑不亢地一笑,“阁下造访瑶光山时,胆子也不小,晚辈有样学样,献丑了。”
明夷下意识动了动眉梢,她模样实在扎眼,哪怕出言不逊,光是露个笑,也让人无端生不起气来。
那小子眼光原来这么高的吗?不仅要漂亮的,还要这么漂亮的,难怪从前对谁都瞧不上。
他好整以暇地翘起腿,“在南岳没人敢这样跟我说话,你真不怕我一掌拍死你?”
堂下的姑娘眉眼依旧,姿态堪称从容:“你不会。”
瑶持心难得也仗势欺人一回:“因为我是瑶光掌门的女儿,父亲已经知道我来了雍和,我若死在你的手上,首先,瑶光山不会放过你,而瑶光今年与昆仑结盟,同盟之仇自然不会坐视不理,所以其次,昆仑也会与贵派结仇,届时九州一半的剑修尽数下场,绝对会将城主你追杀到天涯海角,不死不休。”
她言至于此,背手在后,表情带着几分狡猾的促狭:“听闻阁下花了半辈子的努力,才一手建立起如今的雍和。”
“我相信,不会轻易拿自己的心血开玩笑。”
还挺伶牙俐齿。
明夷支着下巴,面上难辨喜怒:“照这么说,姑娘不远万里而来,是为了向在下示威的?”
瑶持心闻言,挑衅的神色骤然一收,瞬间正经道:
“我来找奚临。”
她说着,将一个沉甸甸的须弥境放在旁边桌案上。
“知道他欠你一笔钱,不管欠多少,今日我一并替他还清。”
锦衣人望向那灵气鼓胀到近乎外泄的法器,里面的东西之昂贵显而易见。
可他听罢却先意味不明地掩着眉笑起来。
仿若是觉得她天真又可爱:“‘知道他欠我一笔钱’,从哪儿知道的,他告诉你的?”
“你连他欠我的是什么都弄不明白,居然就这么稀里糊涂地跑上门了。看样子,他也不是什么都老老实实地跟你讲么。”
瑶持心:“你嫌少?”
“我明白地告诉你。”明夷截断她的话,“他欠我的是债,不是钱。”
“你的这些灵石、丹药、仙草,对他没用,我们之间签的是血契,我就算收下了也不可能放他走。瑶姑娘,你请回吧。”
血契是散修间常用的契约,用以约束双方达成某种交易,在交易完成前是不能毁约的,违规者必遭反噬。
瑶持心好不容易来到南岳,岂肯甘心,眼看他要送客,急忙道:“奚临他在哪里?”
“他情况怎么样?他好不好?有没有事?”
“他好不好。”明夷似是而非地一挑眉,“你不是最清楚吗?”
“是你遇到的意外害他受的伤,反倒问起我来了。”
“我就是不清楚,所以才要来找他。”
瑶持心不欲同他阴阳怪气下去,“奚临究竟欠你什么,你开个价,或者出个条件,我帮他还。”
明夷没急着回答,歪在椅子上交叠着十指,觉得有些可笑,“‘奚临’?什么‘奚临’,他才不叫‘奚临’,连真实名姓都没同你说,你到底能了解他多少,你又了解了他多少?”
她不以为意:“他叫什么我自己会去问。”
“啊,然后呢?带他离开,离开上哪儿?你们家瑶光山?高贵的正统仙门容得下他一个卑劣的邪修吗?”
她提起这个就来气,忿忿道:“害他身份人尽皆知的不是你吗?”
明夷微微倾身,“就算我没来寻他,你以为他在你们宗门中就能过得太平无事了?”
对方遗憾且怜悯地啧啧感叹,“你是当真对他一无所知啊。”
“他是这世上最后一双活着的‘眼睛’,‘眼睛’你懂吗?在你们玄门大比上发现的那个‘眼睛’。”
瑶持心忽然一愣。
师弟在信中关于取走乌骨的事写得并不详细,只说是秘术,她压根不知道,原来奚临也是“眼睛”……
当初遇上小芝时他的言行举止,面对邪修时的一反常态,种种表现历历在目。
怪不得、怪不得他会那样难过……
明夷将她的失神尽收眼底,嘴上却不停歇:
“他若被人勘破秘密,还能有命活?贵派那位受罚禁闭的丹修长老不就拿着‘眼睛’监守自盗?化境修为尚且如此,更别说是旁人。”
他说到这里嘲讽地牵起唇角,“你们仙门的确不似我们邪祟弱肉强食,但内斗是一把好手啊。指不定神不知鬼不觉地,找个什么由头,套个什么罪名,人就轻而易举地没了。”
“在我雍和之内所有门徒皆打上了禁制,但凡有意图不轨之人将当场受心魔啃噬,我能保证不敢有人打他眼睛的主意,那你能保证瑶光山的人不会中饱私囊吗?”
*
奚临疗伤的静室在雍和的西北边。
他重伤未愈,犹在调息入定,一名蛊师在旁看顾,以免其状况有变,可随时相助。
方才外面的轰然乍起的响声已然有些影响到他,蛊师不住地出言提醒“气凝丹田,分心则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