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荣姑娘半日前还在浇花呢,后来,后来就不知道了……”
奚想起在明夷处所见的地名,立即马不停蹄地往百鸟林赶。
那短短半个时辰的路程,他心里恐慌极了,生平从来没有哪一刻如此害怕过,刮在脸颊边的风利刃般掀起他的发丝。
他用尽此生最快的速度赶路,于胸腔内一遍遍默念。
别去。
别去。
别去……
小荣,别去。
不要去!
剑气送他进了鸟雀欢鸣的林间,奚脑中充血似的循着动荡的灵气发疯般冲进密林深处,他意识几近空白,速度越来越快,险些无法控制急促的呼吸。那种不祥的畏惧感险些达到了顶峰。
猛然间,他在一片血腥前刹住脚。
青年浑身一怔,瞳孔颤抖地注视着地上仰面朝天的尸首。
女孩子黑发凌乱的脸上仅剩着一只眼,满是血污地与他遥遥相望。
轻拂过山林的微风吹动周遭新生出的浅草,晒在柔光下的花叶上血迹斑斑,血是温热的。
他如果能再快一步。
就一步。
就一步……
草木茂盛之处,邪修的声音居然离得不算远,尚能一字一句地传入耳中。
“这只‘眼睛’比先前的那只有用多了,不过应该还不是咱们计划里的那个。”
“但我们这阵法的确奏效不是吗?想来就算是‘那一个’来了,一样不成问题。”
……
奚怔忡且迷茫地垂头和地上面目全非的妹妹无言对视。
突然深切地意识到,自己从此再也没有能回的“家”了。不管是从前的,还是现在的。
他不明白,为什么这辈子所有说要和他一起走下去的人,最后都一个一个地离他而去。
——“我们从小一起玩到大的,有好吃的一起吃,好玩的一起玩……以后也要一起活着。”
——“大哥,我们一起修炼,一起长生不老,好不好?”
——“等你替明老板办完了事,届时大家一起离开南岳,去别处生活,怎么样?”
他的挚友、他的长辈、他的亲人。
所有的人都死在他面前。
好像他越是想保护谁,越是保护不了谁,越是想求得什么,越是一事无成。
他这一生注定失败,注定一无所有。
他不明白为什么……
“诶,诶,你们看!”
前方的邪修们终于发现了这处悄无声息出现的黑影。
“是‘那个’吗?是他吗?”
同伴的语气透着兴奋的喜悦,“是,一定是,雍和的最大的那只‘眼睛’!果然把他引来了,快快快,起法阵——”
对方话音还没落下,那人猛地抬起眼。
有那么一瞬,在场的邪祟们都感觉到了令人毛骨悚然的杀意,谁也没反应过来,再回神时,视线中竟空无一人。
连眨眼的工夫也没有!
“啊!——”
旁边率先喊着起法阵的男子发出一声惨叫,“我的眼睛,我的眼睛!我看不见了——”
邪修们转过头,只见他两个眼眶血淋淋地空了,一对招子滚落在地,他正手足无措地抬着两手,下一刻,两只手腕齐根而断。
紧接着,是膝盖以下的双腿。
耳朵、鼻尖、大腿、前胸、双肩……
无形的刀风一刃追着一刃,在众人瞠目结舌的呆愣下活生生被削成了一地的碎肉。所谓“奏效”的法阵根本撑不起半个角。
周遭的邪祟犹在发懵,下一片刀风随之而至,那裹挟着血气而来的人影像幽冥中最厉的恶鬼,将每一个盯上的人施以凌迟。
“护体法器呢!符咒呢?”
“东南角压阵的人去哪里了!”
场面乱成一锅粥,几乎所有人都先被挖去了双目,不似活人的哀嚎此起彼伏,残肢鲜血飞舞四溅。
这是人间地狱。
巨木参天蔽日,树冠遮蔽下的山林幽暗深邃,独独他的瞳眸猩红得滴血,凛冽得仿若燃烧的烈火。
奚杀得疯狂暴戾,歇斯底里,不留一具全尸,也不让任何人当场断气。
那一身玄色的衣袍浸透鲜血,活生生像从血池中捞出来的,看不出一丝人样。
狂乱中他的风刃不知卷到了什么法器,其中的东西随之一刀两断,耳边倏地听见南熟悉的嗓音,唤了一句:
“哥哥……”
青年冷不丁地停了动作,僵硬又怆然地扬起目光,望向法器里掉出的“眼睛”。
和父亲极其相似的紫色瞳眸在他面前一分为二,那溅出的血水打在侧脸上。
他眼角抽了抽,瞳孔深处强烈地一痛,忽然痛苦无比地大喊出声,手里的杀意无边无际,愈发癫狂地绞杀着目之所及的一切生命。
还是这样,还是这样。
还是和当初阿季死的时候一样没有分别。他已经足够拼命了,依然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自己所爱的人死在眼前,束手无策。
如果真的要被挖去眼珠,为什么那个人不能是他?
为什么被留下的人永远是他——
林中漏下的碎光斑驳幽微,照着那唯一的身影闪闪烁烁,这个地方再没有一丝活气,甚至没有一片完整的血肉。
他杀到精疲力尽,杀到筋脉皆断,杀到满身的煞气都失去活力。
打出去的掌风消散在半空,真元终于全数耗尽,他双腿发软,直挺挺跪在了荣的“眼睛”面前。
奚大口大口疲累地喘气,看着那浅灰色的眼瞳正安静地凝视着自己。
他用力地一咬牙,抬起压根使不出一点力气的手臂,轻颤着举起照夜明。
古拙的长锋在他掌中“哐哐”抖动,最后寒芒一闪,刺了下去。
灰色的瞳孔缓缓扩散,在本命剑下碎成了两半。
“大哥,对不起。”
百鸟林里最后一点声音,如有实质地回荡在他的世界中。
“我们都走了,你一个人,以后要好好地照顾自己。”
他眉尖轻轻一蹙,像再也控制不住,漫天的血雨浇了满头满脸,那顺着发梢滑落的湿意,说不清楚到底是汗是血还是泪。
能不能。
他在心里轻声道。
能不能不要丢下我一个人……
奚仰着头,不知是在对谁请求。他跪坐林中,像座遗落的雕塑。
落日残照的余晖湮没在茂盛的草木后,明月升了起来,没有繁星相衬的月轮清冷孤凄地挂在夜空,沉默地和地面上的青年对影成三人。
灵风削掉的树叶纷纷扬扬卷得漫天都是,好似一把送葬的冥纸,打在人的头上、肩膀。
当血雨也渐渐止息了,那僵硬的人才慢悠悠有了动作。
他麻木地收回视线,十分漠然地环顾四周,随后拖着步子走到妹妹的尸体前,蹲身下去,一捧接着一捧,一如她当年挖出自己一般,掘了一夜的土坑。
黎明初临之际,他将两双眼睛并小荣的尸骨,一起埋在了一处。
用满地仇人的血肉祭奠了自己永远醒不过来的弟妹。
做完这一切,奚忽然疲惫极了,像一场漫长的旅程迎来终途,他脱力般地扶着石碑靠坐在坟头。
灿烂的朝阳从林间间隙中缓缓升起,这个陌生又遥远的时代再度迎来了明媚崭新一天。
这里没有他的亲人,没有故乡,甚至没有能牵起回忆的任何旧景。
沧海桑田。
他明明那么想要逃离那个绝望的上古,可又那么思念那个他再也回不去的家园。
“大家都走了……”
奚就着亲人的墓碑睡了下去。
他只觉得好累,有一种,不如就这么睡到天荒地老的念头促使他顺着心意,缓缓合上眼皮。
村子的篝火会,四弦琴受潮的弦音,劣质的烟花爆竹。
冬日温暖的烤红薯,和月夜下的《浮槎》。
他愿与这一切一起长眠,再不睁眼。
太阳升起了又落下,落下了又升起。
浸透血肉的土地晒了两日也依旧是湿润的,温柔的风吹过每一片沾上血渍的草叶,也吹过青年黏在唇边的发丝。
高处乔木的落叶铺了他一身,逐渐盖满头脸,他睡颜平和至极,也无声无息。
不知过去多久,繁茂枝叶遮盖的天空中,慵懒的流云忽有所动。
一束清气毫无征兆地从天而降,而后迅速鼓荡开,以浩瀚蓬勃之态洗涤了整片山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