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南早已把每个角落探索了个遍,他小孩子心性,难免惦记着要去外面。
可只有奚在雍和时,才会带他上别处换换心情,平时哪怕是小荣也不敢轻易陪他出城,即便外出也要提前请示明夷来安排。
那天却不知怎么,跟随他的人一个晃神的工夫,阿南竟消失在了视线中。
古都的历史太久远,街巷错综复杂,一群人在城里翻了个底朝天也没寻得他的踪迹。
谁都不曾料到他出了城,更不知是如何避开那些精妙绝伦的法阵。
“公子……”
奚匆匆赶回来,已是事发后的第三天,他落地居然打了个不甚明显的踉跄。
底下人僵硬地站在他面前,近乎抬不起头面对他。
屋内听到动静的小荣缓缓侧脸,茫然又悲惶地望了过来,喃喃唤道:
“大哥……”
青年尚未开口发问,那盖着白布的尸首便落进余光里。
“南少爷他……”边上的人欲言又止,声气不自觉地变弱了,“是在荒石坡找到的。”
他含着泪忍不住哽咽,“我们到的时候,人已经是这个样子。”
布上渗着星星点点的血迹,奚伸手揭开一角,露出弟弟的脸,他张着嘴,半口牙不知掉在了哪里,双目处空洞洞的窟窿蓦地扎进他眼底。
他长久维持着这个动作,碎发垂下的阴影盖住了眉目,表情平静得看不出喜怒哀乐。
“南少爷的屋中有几张小字条,我们猜测应该是有人潜入城内,很早就取得了他的信任,也是那人教他怎么里应外合拆解阵法出城的……”
话音未落,角落里的小荣立马冷冷地转身:“我去杀了他们。”
奚在她路过自己旁边的瞬间一把拽住其手腕,“你站住。”
“大哥!”
她狠狠挣脱开,红着眼圈泪流满面地注视他,“阿南的眼睛被取走了!他永远回不来了!我要去替他报仇,我要去救他!”
他拧着眉心,闭目长长地深吸了口气,“你先冷静一点。”
“我冷静不了!”她忽然道,“我知道的,虽然你跟城主都瞒着我们,但我知道的。”
“我们被取走‘眼睛’,不会当即死亡的对不对?他的意识还活着,他还在那只‘眼睛’里。”
小荣反握住他的胳膊,一声声地央求:“阿南很怕黑的,他连夜里睡觉烛火暗一点都会惊醒。我们不在身边,他一个人,他肯定好害怕的大哥……”
奚想起白布下那张面目全非的面容,心头猛地一阵刺痛。
青年用力调整了一下情绪,抬手摁在她肩膀,“听我说,你好好休息,这件事情不要插手,让大哥来,我会把他救回来,你什么也不要做,好吗?”
“大哥——”
“答应我,不能冲动。”
他背过身走出门去,刚到院外,就听见不远处的小荣扑在那具血淋淋的尸体上嚎啕大哭,哭得声嘶力竭,凄厉悲切。
那是他最后的血亲了。
奚原地挣扎着狠狠地抿唇,刀绞般万箭穿心,他扬起头迎着苍白的日光站了须臾,拳头攥得满是青筋,抬脚前往的主殿所在。
明夷正歪在椅子上半只手捂着额头。
青年大步流星进去,一改往日对什么事都漠不关心的态度,几近歇斯底里地质问道:“你不是向我保证过会好好保护他们两个吗?!”
锦衣人大约自己也十分疲惫,当下百口莫辩地松开手安抚说:“小南的事,我知道以后也很难过。”
奚一拍桌子撑在他面前,手背上青筋凸起,吼道:“你答应过我不会让他们俩出事的!!我就是为了这个跟你签的血契!”
明夷终于大声反驳:“那是他自己跑出去的!我又不能拴着他!”
他辩白道:“派去保障他安全的都是雍和顶尖的高手,他用人家给的符咒声东击西,用人家给的法器拨开结界,我能有什么办法?阿南也是我看着长大的,你以为我好受吗?”
“对他下手的人是冲你来的。”青年冷眼道,“如果不是因为你,他压根不会让人盯上!”
明夷:“如果不是我,你们仨早在八十年前就被古都的邪祟吃得连骨头也不剩了!”
两个人火气都大,吵得互不相让,就这么各自僵持着怒视对方。
明夷此刻受契约反噬,身体状况不言而喻,说这么几句话周身的筋脉皆在隐隐作痛。
他率先缓下脾气来,认真思考了前因后果,心平气和说:“对方应该是打听到最近雍和在忙婚宴的事,才找小南下的手。未必只是冲我,也有可能冲你。”
“那帮人在暗,我们在明,不要中他们的计。”
奚跟着渐渐平复了情绪,沉默地低头垂在桌上。
“放心,小南这笔账,不会轻易就这么过去,我迟早要跟他们好好算一算。”
下葬那日,荣独自在坟前站了两天两夜没有动弹,后半夜的雨倾盆而落,她只把伞放在墓碑上,从头到脚淋得湿透。
将弟弟的肉身埋下之后,小荣就像变了一个人。
不爱说话也不爱笑了,成日只窝在院中修炼,要么便是坐在月光下发呆,偶尔出门一趟,也是去询问城主带回的消息。
三人所住的大院子从此静悄悄的。
没有鸡飞狗跳,也没有热茶汤水,里面的氛围与气场让一切生灵都不敢接近,死寂得落针可闻。
不知为什么,那群人的行踪格外难查,出了事以后便突然销声匿迹,宛如人间蒸发,再没有传出一点动静,纵使明夷动用了整个黑市的人脉,也未能打听到任何线索。
显然,阿南的“眼睛”并没流入市场。
他想尽了办法,一无所获。
一年,两年,三年……
养着的第十条老狗也寿终正寝了,小荣将它埋在了阿南的坟墓旁。
但小狗一了百了,人还生不如死地活着。
傻弟弟有点小聪明却不多,会追在背后没完没了地叫姐姐,会吃她做得很难吃的菜,再不合口味也要夸一句好吃。
自从离开了破庙,有了大哥护着,他平时看上去好像很没心没肺。
小荣却知道,阿南其实对当初“猎人”围剿岐山村的事记忆犹新,害怕暗无天日的地底下,畏惧见不到光的世界,和逼仄狭小的空间。
他真的还是个孩子。
那么胆小又那么脆弱。
怎么三个人里,偏偏是他遇到了这样的事。
奚看出来她的状况不太对,待在家里陪她的日子尽量多起来。
小荣不再下厨烧菜了,除了照看院中的花草,平时连茶水也很少煮来喝。
和他说话,三句里总要问两句修炼的事,修为进展之快,简直一日千里。
那副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姿态,让奚没由来地起了一股不祥的预感——她可能不是借修行来转移注意力,而是实打实地,别有所谋。
青年的心情当场一凛,后怕感忽然强烈到窒息,他不知哪儿来那么大的反应,头一次朝她说话如此大声。
“不管你有什么想法,有什么打算,从这一刻起都不要再想了。”
“阿南的仇我会去报,无论有什么问题大哥都会去解决,听明白了吗?”
奚定定地看着她,脸上少见的紧张,几乎有哀求之意,“小荣,你是我在这世上唯一的妹妹了。”
他已经没有亲人了。
对面的小姑娘一言不发,神情平静地听着他说完,分明看上去波澜不惊,眼底里却像汪着一潭死水。
小荣:“大哥。”
“我以前一直以为,离开了上古,来到三千年后,就不会面临当初的那些威胁,不会提心吊胆的生活。”
她安静道:“可为什么阿南还是死了?”
他张了张口,语塞着回答不上来。
他也想知道。
想知道上天让他们千辛万苦地活到现在,就是为了来面对一个更加残酷的结局吗?
奚开始发了疯一样地搜寻那群人的下落,比从前更加积极地去往各处有“眼睛”出没的地方,即便只有一点风声,都不肯错过。
他憎恨一切买卖“眼睛”的商人,也憎恨一切嵌了“眼睛”的邪修,甚至那些高高在上,道貌岸然的正道修士居然也有不少参与其中。
每个他都没留过活口,直接洞穿灵台,一击毙命。
煞气对他的影响开始越来越严重,很多时候奚快要无法靠理智将暴虐的冲动压制下去。
他只能一遍一遍用封印术加固对“眼睛”的束缚。
然而销毁了那么多“眼睛”,听了那么多同族人的悲鸣,他却怎么也没遇到过阿南。
“小南的‘眼睛’能力不强,就算按照现在的市价能卖个好价钱,但也只是一个好价钱而已。”
明夷翻完各地放出去的探子发回的情报,“他们应该是把他的‘眼睛’藏起来了,为了放长线,钓大鱼。”
他话里有话地望向奚,“这帮人的胃口可不小啊。”
青年看着他手中尚未处理掉的回信,“还是没有对方消息?”
“不,”明夷摆了摆手指,“恰恰相反。”
他将东西一并推到他跟前,“是太多消息了,你看看——”
“以往再疏忽,顶多只漏出一点蛛丝马迹,最近这段时间的行踪轨迹之清晰,简直像等着让我们找上门似的。我怀疑,他们一定有所准备。”
明夷摇开扇子若有所思地扇风,“你先别轻举妄动,我还得再查一查,放出来的风声未必可信,暂时不要……”
他话没说完,就见青年的表情骤然变得非常可怕,他把那堆情报匆匆扔回他手里,乘风消失在了原地。
“诶干什么呢!?”明夷被铺天盖地的卷轴砸了个晕头转向,“你这会儿上哪儿去?”
奚没有搭理他,整个人宛如卷成了一道风,以修士肉眼无法捕捉的速度,风驰电掣地跑回了雍和。
他仓惶地回到院中,一面放开神识,一面四处寻找小荣的身影。
一定要在。
一定要在啊。
他在雍和内神色慌乱地抓着人就问,连着拦下好几个门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