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不要被摘眼睛。
瑶持心预感将会有什么残暴的事发生,她不自觉抱紧了奚临的胳膊,几乎不忍地往他肩后一躲。
腥红的色彩褪进黑暗里,再度醒来的时候,她没有了躯体,仅有模糊的一线神志将她禁锢在这唯一的眼球之中。
她甚至不知道自己是什么。
无论是哭泣还是呐喊,发出的只有鼠类般,尖锐刺耳的“叽叽”。
周遭有时是一片不透光的漆黑,有时是在打上了禁制的桑木盒,也有时候会挂在高高的格架上。
她看着柜台前有人进有人出,讨价还价。
这是山外的世界,可她再也不会向往了。
漫长的时光浑浑噩噩,意识在清醒与模糊之间交织不定,偶尔会觉得睡了很久,一睁眼,却仍在地狱里沉沦。
她嵌在了男女老少,许多人的体内,陪伴他们从风光无限到奄奄一息,然后又被下一个贪婪之人一爪挖走,如是往复。
她是什么?
女孩子低头注视着自己摊开的五指。
原来我是一只眼睛。
原来我已经没有身体了,永远不会长大,永远不能走动,不能跑,不能跳,不能说话。
她成了一只,丑陋的眼睛……
枯坐在地上的小芝忽然捧着脸,失声痛哭。
瑶持心正要上前,倏地感觉到脖颈上一阵灼热的刺痛,再抬眼时,那个身形瘦小的女孩子竟已不在原地了,或五彩斑斓或阴晦幽暗的幻象全数褪去。
他们的背后是一只巨大的眼睛,那视线久久地落在瑶持心和奚临身上,泪水莹莹地注视着这方镜中花一样的美梦。
年轻的剑修们委实叫这场面吓得惊惧不已,一个已经不由自主地抽出了宝剑。
而奚临却是在这时扬起头来的。
他两鬓的碎发挡住了侧颜,让人看不清他的神情,但唇角竟有涩然的笑意。
居然。
他心想。
居然是这么小的一个小姑娘……
他终于明白当初小芝为什么会那样黏着瑶持心了。
心魔动摇结界的刹那,剑修大能的剑气锋锐无双地从天空刺了下来,直接撕破了这无边黑暗,大地随之一清!
幻境外的昆仑长老总算寻得时机杀了进来,他甫一露面,二话不说,先就将叶琼芳周身的束缚以手刀斩断。
随着一切幻象祛除殆尽,瑶持心似乎才猛然意识到什么,她当下在灵台里问奚临:“师弟,‘眼睛’……‘眼睛’究竟是……”
话未及道完,手心却忽然被他塞了一物。
响在耳边的嗓音透着疲惫不堪的倦然与冷淡。
“师姐,可不可以借你的身体一用。”
瑶持心先是一愣,忽然感觉到奚临也许不会想回答,她并无二话:“好。”
敞开的灵台上,双方的神识两相交换。奚临将那节干瘪的木锁阳放进口中一言不发地嚼了吞下,掌心往肩头一拍,泛着浅蓝的眼珠便顺势脱出。
他没有犹豫,凝在掌中的琼枝自上而下将定定望着他的瞳眸一刀两断,少女清澈的眼底深处似乎还有流不尽的血泪。
那一刻,过往的安宁祥和同颠沛流离一起纷乱地化作了飞灰,附在师姐身上这一路,是她在一片无望的麻木里见到的唯一天光。
她看见了曾经心心念念的山外街巷,看见了明艳鲜活的瑶持心,就像看见了再也没有机会长大的自己原本该有的模样。
同时也清楚地明白,她什么希望也没有了。
奚临挥刀地刹那,小芝的声音透过注视着他的眼睛,带着茫然的质问,响在耳畔。
——哥哥,我们的眼睛为什么要被挖掉呢?
他的表情一瞬间近乎有些破碎的怔忡。
而这当下,在他身体里的瑶持心也听到了这一句话音,脑海中随之传来了更纷繁的絮语,那些声音不像一个人发出的,倒像是……千千万万。
她还没来得及细听,奚临已经调换回了神识。
“‘涕邪眼’不该属于现今的九州大陆,它乃旧时代沉积下来的罪业——这是在玄门大比上缴获的那一只吧?按惯例是要销毁的,叶长老,你不该留着它。”
昆仑大能看向已经转醒的叶琼芳,颇为憾然地摇摇头,似乎觉得这不像是她会做出来的事。
身后的小弟子们都很茫然:“师尊,不是说这眼睛是从修士身上提取淬炼而成的吗?怎么会有……”
怎么会有小孩子?
重新接管回自己身体的瑶持心刚睁开眼,无端却感到脸颊上一片冰凉的湿意。
她微微一怔,指尖拂过滑落在唇边的泪渍,心道:这不是她的眼泪。
大师姐蓦地转身,却只看见背后青年低垂的头,微乱的碎发盖过眉眼,谁也不知他有着怎样的表情。
昆仑长老欲说还休地叹了口气,“这是对外的说辞,至于本身是什么,因为年岁久远,古籍大多语焉不详,我也只是略知其一罢了。”
“早年仙门格局还未形成,九州灵气混乱,会有一些人应运而生,天生就有特殊的灵力,哪怕没有修炼过,也能使出独特的术法。”
“他们大多肉体凡胎,但却拥有令人垂涎的能力,在兵荒马乱的年代自会遭到旁人窥视,于是就有了这种邪术。”
“现今世上留存下来的‘眼睛’都是旧时古人的血肉。”
怀雪薇试图去扶起叶琼芳,然而她师父只摆摆手,挥开她。
由于过分消耗真元,她现在的状态极差,脸色竟隐隐显出五衰之相。
“此事瑶光山上下并不知情,是我对炼丹求索执着太过,私自扣下了这颗眼珠,原想做药理上的尝试……”
方才的画面在场所有人皆有目共睹,她虽在入定,却也看得分明,提及这个道心便震颤不稳。
“实没想到,眼珠之中竟还残留有人的意识……唉,我一念之差,险些酿成伤天和之大祸。”
难怪她会在几度触碰眼睛时感受到那经年累月沉积的巨大哀伤与滔天怨愤,并为其所困,潜移默化地侵蚀着情绪。
雪薇如鲠在喉:“师父……”
“今日之事,我难辞其咎。”
叶琼芳自知愧对仙门,“我会回山自请禁闭百年,算是给诸位同盟一个交代。”
瑶持心看着指腹上未干的水痕,眸中闪过一丝难辨的心疼,她这次什么也没问,只缓步走上去,停在青年跟前。
留意到她渐近的影子,奚临嘴唇几次开合,最终才哑着嗓音唤了一句。
“师姐……”
脚下的影子抬起了两条修长的胳膊。
她踮着脚,女子白皙的手拂过脖颈,漫上耳垂,然后轻轻捧住他的脸,一声不语地,将他的头放在了自己的颈窝上。
好像什么也不必问。
有时候,一知半解就足够了。
瑶持心抱着奚临的肩,在青年略显凌乱的鬓发边扬起视线,兜着他头的掌心带着安抚的意味,却没有说一句安抚的话。
奚临几乎不曾动过,他脖颈是低垂的,头也低垂,身体却笔直,像个缺乏人气的木偶,就顺着她的指引,将全部的重量都倾注在了她肩上。
似乎在确认她是不是真实存在一样。
洒落在鼻尖上的秀发冰凉柔软,散发着浅淡的清香,像极了湖畔恣意绽放的野花,充满了蓬勃的生机。
真好。
他心想。
还有她在这个世上,好好地活着。
第36章 镜中人(十六)你没看出我是想哄你吗……
由于幻境之事耽搁了数日,昆仑大长老不再慢条斯理地给小辈们教学,他快刀斩乱麻,三下五除二清理了整片苍梧之野的妖兽,寸草不生的腹地迅速焕然一新。
等叶琼芳养好了伤,瑶光山这边也就同昆仑告辞作别了。
关于“眼睛”,昆仑长老下了封口的禁制,在场后辈只能心知肚明,皆不可对外言说。
叶琼芳谢过道友体谅,沉默地领着瑶持心一行人离开。
毕竟鹫曲事发于瑶光,“眼睛”由瑶光山代为处理,而她擅作主张留下,本就有违仙门法度。
回到门派,她果然二话没说便向瑶光明请令,自行去了后山的冰封谷禁闭思过,将朱雀峰的一切事宜交由雪薇代为打理。
瑶持心知道冰封谷这处禁地是专为大能所设的监牢,一旦落下封印,除非掌门亲临,否则哪怕是化境修为也难踏出一步,更别提传信了。
几千年来关过的人并不多,上一个还是他爹那辈的修士。
这么一来,无论叶长老是真有问题,或仅是她多虑误会,经此一役也再没有能与剑宗往来的机会。
应该是能短暂地喘口气。
返回自己小院的大师姐扑上床榻,抱着软枕在其中舒服地打了几个滚。
连日里奔波劳累,受惊又受怕,满眼所见不是丑得刺目的妖魔鬼怪就是倒胃口的尸体血腥,她总算能在这安全干净之处好好地休息一番了。
瑶持心舒展着躺了一会儿,忽然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脖颈——肌肤光滑如昔,什么东西也没有。
她将五指缓缓放在眼前,而后翻过去逆着窗外的日光打量手背。
有那么一瞬,仿佛看见一颗圆溜溜的大眼珠子睁开四顾的模样。
瑶持心捂住手轻放在心口,感慨万千地闭眼喟叹。
真像一场梦。
想起当初“眼睛”第一次出现在身上,似乎就已经流露出许多小女孩的习性。
原来她叫小芝。
却不知全名是什么,她怎么就忘了问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