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辛苦陈督察了,你一定有办法的。”
经过一番商议修改,两人终于拟定了日程表,将时间压缩到了八天——亏得有陈云清这个对洛京官场了如指掌的地头蛇指点,不然面对那密密麻麻的官员名单,孟聚还真不知如何着手,在他建议下,一些不是很关键的官员,孟聚就不用亲自上门拜访和宴请了,改由陈云清代他送礼递帖和问候,省下来的时间则安排来拜访总署各衙门的镇督和同知镇督。
于是,接下来的几天里,孟聚忙的天昏地暗,感觉自己像个陀螺一般转着。
京城的衙门确实大,不但官衙的建筑雄伟,官员的架子也大,各部衙门,连门房的眼睛都是长在头顶上的,若不是有那熟悉门路的陈云清带路,孟聚说不定就连各衙门的门都进不去,每天白天,他的任务从一个衙门跑到另一个衙门,陪着笑脸听那些半大不小的芝麻绿豆官打官腔,然后奉送红包,对方爱理不理的手下,态度总算好了点:“啊,东平啊,你们那地方我知道!那是个好地方啊,山清水秀,堂官大人一直很关心你们那里嘛。”
趁着对方心情好,孟聚递上帖子请对方赏脸光临酒席,官员们的态度都很暧昧,不说去,也不说不去:“这样啊……你们先玩吧,有空我就过去。”
孟聚最怕的就是听到这种话了,对方说得含糊,孟聚却不敢随便应付,他每晚都和陈云清在酒楼包了一桌酒席等着,有时等到月上西头也不见人来,孟聚与陈云清相对无语,彼此都尴尬。
在东平,孟聚怎么说也是省里的监察大员,但在这里,他觉得自己跟进京告御状的冤民差不多,他暗骂自己犯贱,自己上门找的屈辱。
陈云清安慰他说:“孟镇督,没法办法的,京官架子大,历来都这样的,现在不打个招呼,将来真有什么事求到他们就更麻烦了。”
好在,跟东陵卫内部打交道就痛快多了,各衙门对孟聚都很客气,孟聚摆酒宴请客,不论是军情署、内情署、兼知署还是廉清署,收到帖子的镇督和一些资深督察都很赏脸的全数出席,内情署的黄兴镇督参加酒席时,他还特意带了萧如风过来。
萧如风一见面就向孟聚跪下了,耷拉着脑袋不吭声。
黄兴很响亮的说,先前因为误会,对孟镇督和东平的各位兄弟多有得罪,现在特来道歉,当着各衙门镇督的面,他对萧如风又打又骂,说他是个没脑子的蠢货,误信奸人情报,弄伤了东平署的好兄弟,还伤了陵卫兄弟之间的和气——说到愤慨处,黄兴不知从哪里抄来根大木棒,朝萧如风劈头劈脑的打了下去,像是恨不得当场将他打死。
吓得孟聚和在场的镇督连忙上来抱住他,抢过了木棒:“黄镇督,使不得,使不得!”
萧如风跪在地上,痛哭流涕,泣不成声:“孟镇督,卑职罪该万死,对不起您……”
黄兴喘着粗气说:“孟镇督,按我说,你干脆见这个蠢货抓回东平的黑牢去算了!忠奸不分,是非不明,这种蠢货,您就是把他弄死了我也不心疼!”
孟聚心知肚明,对方这番表演顾忌的不是自己东平镇督的身份,顾忌的是自己是白无沙的亲信,不过对方既然把姿势摆的这么低了,孟聚也不想跟内情署结下死仇。
“黄镇督,你这是干什么啊!萧兄弟又不是跟我有什么私人恩怨,大家都是为了公务,一些误会罢了,大家都是干陵卫这行的,公务身不由己的道理还能不明白吗?来来,大家干一杯,这事以后就不要再提了。”
孟聚亲手扶起了萧如风,敬了黄兴一杯,接着又敬了萧如风一杯。
大家相视一笑,仿佛真的心中再无芥蒂了。
在场的镇督们都鼓掌,说孟镇督年纪轻轻,但这番胸怀可真的了不起,这下好了,相逢一笑泯恩仇了!
陈云清领着孟聚介绍在场的镇督,每介绍一个,孟聚都客气的敬酒,自称晚辈向前辈学习,自己刚刚做镇督,什么都不懂,还望前辈多多提携,多多指点。
镇督们都知道,这个新同知镇督是总镇白无沙跟前的红人,所以也没人敢倚老卖老摆架子,大家都很客气,说孟镇督年纪轻轻就是镇督了,以后前途无量,我们这帮老家伙还指望您关照呢。
接下来便是杯觥交错,喝到酒酣处,镇督们一个个拍着胸口保证,以后凡是东平的公务,孟聚怎么报他们就怎么批,绝没二话!
虽然明知道酒席上的保证跟放屁也差不多,但孟聚还是连声感谢,装出一副感激不尽的样子。
几天下来,孟聚把总署的各衙门都拜访了一遍,镇督们都交口称赞,说是东平的新镇督孟聚懂事会做人,出手大方——反正是总署出钱,孟聚也不心疼。
后来还是总镇白无沙看不下去了,他将孟聚叫过去训了一通,说总署拨银子是让他跟外面的衙门拉关系用的,怎么孟聚反倒假公济私,用它来给总署的镇督们发红包了?
孟聚嘿嘿的笑,厚着脸皮任白无沙训——他心里有数,挥霍几千两银子算不得什么大事,自己挨训一顿换来了跟各衙门的关系和睦,太划得来了。
见孟聚一副死皮赖脸的样子,白无沙没好气的说:“赶紧收拾包袱,滚回东平去,你再呆下去,总署的经费都被你挥霍光了——对了,你上次提议的事,在东平设立一个斗铠机动镇,支援六镇的陵卫,陛下已经同意了,同意划拨三百五十具斗铠给你。圣旨在此,你拿着它跟兵部交涉吧。”
第二卷 北疆风云 第一百五十六节 偶遇
既然皇帝陛下已经下了圣旨,那自然一切都没问题,自己只需拿着圣旨跑到兵部一亮,兵部的官员就会乖乖听令,如数给付自己三百五十具斗铠——孟聚已经不是初到贵境的初哥了,他再傻也不会这么天真了。
到洛京这么久,又跟随陈云清跑了这么多衙门,孟聚对大魏朝的朝政运转也有了些粗浅的了解。
拿这个事来说,皇帝下圣旨调拨给东陵卫东平分署三百五十具斗铠,这份圣旨其实是一份“允许”公文而不是一份“命令”公文,意思是,兵部、户部等相关部门,如果库存有的话,你们可以调拨三百五十具斗铠给东平陵署——至于兵部愿不愿意拨出这批斗铠,那就谁也说不定了,世上最不缺的是理由,兵部愿意遵旨调这批斗铠,他可以找出一百个理由;兵部若是不愿意遵旨,他也可以找出一千个理由。
所以,孟聚知道,自己还没到可以举杯庆贺的地步,拿了圣旨,他掉头就去找陈云清,向他打听这个事该怎么办理。
拿着圣旨,陈云清看了半天,最后说:“这个事,我们还是找兵部武库司的崔主事吧,我跟他熟点,有点小交情。”
“武库司的崔主事?”
“对,其实您这两天也是见过他的,前两天孟镇督你还和他在南苑喝过酒呢。”
“是吗?”
孟聚有点怀疑,他在脑海搜寻着这个名字,却怎么也没办法把脑子里的人和姓名联系起来,最后,他干脆放弃了:“走吧,我们去一趟兵部,直接找他去!”
兵部位于洛京内郭南苑大街的西侧,黑色的大门森然耸立,孟聚和陈云清这几天来得已经是轻车熟路了,对门口的卫兵打个招呼就大摇大摆的进去了。
武库司是位于兵部衙门西侧的一个小官署,外表虽然不起眼,但孟聚已经知道了,这是大魏国军队最关键的要害部门,这个小小的衙门负责整个大魏国军队的装备分配,可想而知,这是个油水很肥的衙门。
按照陈云清的说法,在洛京,一般京官都是很希望能外放地方任实职的,但唯有武库司的官员是例外,每次把他们外调,他们都哭得死了爹妈般凄惨,武库司的一个七品主事被外调到徐州这样的繁荣大城当五品知府,外线羡慕的不得了,他自个却整日里唉声叹气,连声说:“亏大了,亏大了!”——由此可见,这个衙门的油水有多么充足。
孟聚和陈云清拜访进去,崔主事恰好在。
崔主事四十多岁,长得又干又瘦的,狡黠的三角眼,尖嘴猴腮——他的相貌总让孟聚联想起某种繁殖茂盛的嚼齿类小动物——一身绿色的官袍穿在他瘦巴巴的身上像偷来的。
见到孟聚和陈云清,崔主事很热情:“呵呵,老陈你过来喝茶了?哦,这位是……这位是……唉呀怎么这么面熟?你是李什么吧?还是赵什么?”
孟聚苦着脸,心想前几天吃喝的那顿就当喂狗了,眼前这“人形老鼠”连自己名字都不记得了,孟聚倒是立即就记起他了——倒不是这厮长得特别英俊玉树临风让人印象深刻,只是因为酒宴后这“老鼠”点了三个头牌姑娘陪过夜——当然,账单是孟聚负责的。
陈云清打圆场:“唉呀,老崔你糊涂了!这不是前两天我们一起出去玩的孟镇督吗?你忘了?”
崔主事拍着自己脑袋,很懊恼的样子:“唉呀,瞧我这记性,名字都记错了!不好意思了,孟镇督,来来,喝茶喝茶!这是从南方带来的龙井茶,很难得的!”
于是三人坐下喝茶,崔主事吹嘘了一通这茶叶的难得,说是朋友带着这茶叶如果躲过了南唐巡哨和北疆边军的盘查,好不容易才带出来的,陈云清和孟聚都跟着附和,说确实难得,真的很好喝啊——起码比地摊上十文铜钱一斤的拜神茶好喝,孟聚想。
双方品了一通茶水后,孟聚这才说到了正题:“崔主事,今天您这边拜访,是有一件事想拜托您帮忙的。”
“呵呵,孟镇督太客气!我跟老陈是什么关系了?再说了,我虽然与孟镇督您初识,但大家是一见如故,什么事,只要我这边能帮得上忙的,你说就是了!”
孟聚从袖子里抽出圣旨的卷轴来双手递过去:“陛下有旨,需要从兵部武库调一批斗铠配给北疆陵卫,呃,说白了吧,这批斗铠是要调到我麾下的,所以,这个事……就拜托崔主事帮忙了。”
崔主事干瘪的脸一下子变得凝重起来,他恭敬地接过了圣旨,展开来从头看到尾,又从尾看到头——不到一百字的圣旨,他足足看了半刻钟,什么话也没说,只是盯着那圣旨,仿佛里面有不穿衣裳的姑娘在跳舞。
孟聚和陈云清大气不敢喘,充满期待地望着崔主事那张干瘪的脸。
过了好久,崔主事才咂咂嘴,摇头叹道:“三百五十具斗铠?孟镇督,不是咱不帮你,但这么大的数目,委实有点困难啊,最近,各处都在申请更换装备,斗铠抢手又紧张,我们武库司这边也是头疼啊……”
陈云清笑呵呵地说:“自然是有困难的,不过我们老崔哥是什么人啊!兵部你都能当半个家了,这么三五百具斗铠算得了什么?你想想,我们孟镇督接圣旨后不去找兵部尚书,不去找侍郎,而是直接找了崔老哥你,这不说明,兵部武库司这边,真正说了算还是老哥您啊!”
“啊啊,老陈你这么说,我可是不敢当啊!我老崔是那块草料,敢当兵部的家?”
嘴上是这么说,但崔主事脸上还是笑吟吟的,显得被奉承的十分开心,孟聚看是机会,给陈云清使个眼色,后者迅速地往崔主事手中塞了个信封。
崔主事在袖子里掂量了一下信封的厚度,脸上绽开了微笑:“这个,老陈,孟镇督,你们太客气了!都是自己人,何必这么见外呢?”
“哪里,一点小心意,不成敬意的。”
崔主事沉吟片刻,他直接对孟聚说:“孟镇督,说真的,斗铠一向都是最紧俏的装备,偏偏这玩意生产的太慢,又太容易坏了,一场仗打下来总要损个一两百的。
现在,北疆边军整日里嚷着说战事危急要补充斗铠,而江淮边军也说南唐势大,必须要编组新军,汉中西征军说吃紧,还有洛京的金吾卫,各省的督标军,至于殿下的羽林军和你们东陵卫那就更不用说了……
大伙都嚷着要斗铠,在我们武库司这边的申领单不下上百份,象汉中的西征军提出申请都两年了,现在都没办法给他们补充,因为没货啊!按规矩,你们东陵卫的这份申请也要排队的。”
“但我们可是有陛下圣旨特批的,怎能跟他们一样呢?”
“呵呵,孟镇督,您就有所不知了:上百份申请,每份申请陛下都是签名同意的,没经陛下同意的,根本进不了我们这边排队。”
孟聚倒吸一口冷气:排两年的队?景穆皇帝这也太不负责任了吧?
看着孟聚不知如何措辞,陈云清再次适时地插嘴了:“崔老哥,是有些困难,但这事你一定有办法的!”
“是啊是啊,拜托了,崔大人,想想办法。”
说话的时候,孟聚自己都忍不住脸红:自己好歹也是个五品官,要向一个七品小官这么低声下气的求情还喊人家大人,出去真是没脸见人了,他使个眼色,陈云清赶紧往崔主事袖中又塞了一个红包。
崔主事拿了红包,摇头晃脑一阵,最后很为难的叹口气:“孟镇督,既然是陈老哥出面介绍,我又跟您一见如故,那还有什么好说?这样吧,我就拼着被员外郎大人责骂,帮您把这事优先办了!”
孟聚和陈云清鸡叼米般点着头:“谢谢,谢谢……谢谢崔大人您了……”
崔主事拿出毛笔,在纸上写了一阵,将纸递了过来:“孟镇督,您看,这样如何?”
孟聚接过纸,看着纸上洋洋洒洒写着几行字:黑狼式斗铠壹佰伍拾具、野狐式斗铠伍拾伍具、贪狼式斗铠叁拾,豹式斗铠壹拾具。
“这个,是给我的?”
“呵呵,那是自然!孟镇督,这可是看在咱们兄弟情面上,特意照顾的,您出去可不要声张了,要不金吾卫和西征军那边要来找我麻烦的。”
看到这些斗铠,孟聚眼泪都差点下来了:“黑狼”斗铠和“野狐”式斗铠?这两种型号的斗铠久远的差不多能追溯到天武帝时期了——武库司该不会是刚挖掘了哪个远古战场的遗址了吧?
“崔主事,这个,黑狼和野狐这两种斗铠,型号是不是旧了点?这个怕是……”
“不怕,老是老了点,但这种经典型号,穿上去绝对死不了人的,孟镇督你放心就是。”
孟聚被哽得说不出话来,他又想:圣旨批的是三百五十具斗铠,就算有两百具是废物,但只要剩下的能用,那倒也勉强凑合了。
“那,崔大人,剩下的能不能给我们安排一些王虎式斗铠?或者不用王虎,普通的虎式就可以了,实在不行全是豹式斗铠也能凑合了!”
崔主事很吃惊:“剩下的?什么剩下的?”
“啊?陛下批说调拨三百五十具斗铠给我们,但您这单子上只有两百四十五具……”
“孟镇督,忘记跟你说规矩了:咱们兵部武库司的规矩,装备发七成——都在这了。”
孟聚面色大变,失声道:“崔主事,这两百多具废铜烂铁,这就打发我们了?我带这堆废物回北疆去,那不是找死吗?连魔族的斗铠都比这个好啊!”
崔主事的脸色顿时拉下来,寒若冰霜:“孟镇督,这可是咱看在朋友面子特意帮你调出来的头寸,你要是不喜欢……那算了吧,咱公事公办,您的单子放这里,啥时有货,等排队轮到您再过来领吧!”
“那,什么时候有货呢?”
崔主事哼着鼻音说:“这个说不好,三五个月有可能——三五年也是可能的。”
孟聚一怒起身:“崔主事,你给脸不要脸!陛下的圣旨,你也敢克扣!你不要命了?”
崔主事冷笑:“孟镇督大人,您可是吓死我了!说真的,咱在这个位置上,见得最多就是丘八武夫了!他们拿刀子架我脖子上都不知几回了,咱老崔却也没服软过——孟大人,要不要咱家借把刀给您?要不,您去陛下那参我一本?去吧去吧!”
孟聚又气又怒,却是拿这滚刀肉没一点办法。
他深感悲哀:世上有两种人,一种是想做事、成就一番事业的,另外一种人却做不了任何建设性的事情,他的任务就是专门给自己人捣蛋,那些出生入死、征战沙场的名将总要被朝中的小人欺辱,自古如此。
眼见僵了,陈云清慌忙出来打圆场:“崔老哥莫急,孟镇督不懂行情,我来跟他说说。
他扯了孟聚出去,埋怨他道:“镇督啊,你不能发火啊!武库司的官,怎能得罪?几百具斗铠还是小事,要跟他们弄坏了关系,那以后咱们东陵卫都不用领装备了。”
“但他是在欺人太甚,克扣三成不说,还给了一批废物……”
“再怎么废物,总比没有的好吧?按老崔说的,起码还有几十具是能用的,真要公事公办排队,那还不得等个三五年啊!那还能干什么?算了算了!”
被陈云清这样劝着,想着有一些总比完全没有的好,孟聚不禁犹豫。
“唉哟孟镇督啊,洛京这边的事,您就听我的好了!不会有错的。”
陈云清又扯了孟聚回去,陪着笑脸说:“崔老哥,行!我么商量好了,就按您说的办吧。”
崔主事打量了一下气鼓鼓的孟聚,不屑地发出“嗤”的一声,他对陈云清说:“老陈,我可是完全看你的面子啊,不然……哼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