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台上金光散去,台前的和尚仍盯着人体,从头到脚看了好多遍,似乎全不知室内多了个人。看他那模样,卢明月不敢打扰,半晌,和尚才吁出口气,抬头说话:“怎么想起到这儿来?”
和尚身上手上都有溅上的血渍,十分刺眼。但抬起头来时,却是鼻直口方,仪表堂堂,唇边蓄着短须,与眉毛一样,都是黑白混染的灰色,梳理得很是周整——如果不算上面几处血点的话。
相比之下卢明月虽然也不算太丑,可脸色白中透着不正常的青,胡须稀疏泛黄,像足一个酒色之徒,而且他此时的脸色更是难看。放下掩鼻的手,他呸了一声:“这绝壁城是呆不下去了!”
“因为谢严那一剑?”和尚淡淡回应,大半注意力还是放在台子上。
卢明月并不奇怪和尚灵通的消息,即使这家伙已经连续半个月没出这地下秘室一步。他恨声道:“谢严小儿,若是当年,我一根指头便灭杀了他,何以遭至今日之辱!”
和尚瞥他一眼,摇头:“当年是当年,数十年前你碰到他固然可以全胜,但他这数十年间修为突飞猛进,便是将全盛期的你放在此时,对上他也最多是个惨胜,更不用说现在这个模样……这种没意义的话,说来做甚!”
说罢,他又低头在台子的人体上工作,不过忽地想起了什么,又抬头瞥来一眼:“怎么回事,这些人你给刮下的面子也不少了,那些时候都忍了过来,怎么如今又忍不得了……”
大概是手中工作顺利的缘故,难得他开了句玩笑:“我倒听说,夜间你在勾栏里折腾了两个红阿姑,乐不思蜀啊。”
卢明月嘿嘿冷笑,笑着笑着,青白的面皮上便涨了一层紫,他咬牙道:“不在女人身上泄火,我还能去找谢严拼命去?和尚,你也看到了,再这么下去,我就完了,完了!”
情绪的失控全无先兆,他也不知道心里这团火气为何膨胀得这么厉害,他大声咆哮,音波震得密封的石室嗡嗡做响,咆哮声里,他挥舞着双手,面目扭曲:“以前我是什么修为?长生真人!你见过被步虚小辈打得满地爬的长生真人?你见过全靠女人找平衡的长生真人?你见过只能缩在这见鬼的壳子里的长生真人?”
他捶打着自己的胸口、脑壳,尤不解恨,又伸拳重重砸在石台上,石台喀嚓一声响,直接开裂,几乎就要台子上的人体掀起来。和尚笑容敛去,皱起眉头,伸手扶着自己的作品,没有说话。
“我明明是阳神成就,长生久视之身,现在却是如此下场,整日里装疯卖傻,在女人怀里厮磨,再这么下去,我和那些蠹虫就没区别了。这样下去我还有几年的命?十年?五年?还是明天就完蛋?”
卢明月双目赤红,盯着和尚不放,似乎将糟糕的情绪归咎于自家搭档,随时都要扑上去,与之厮咬在一处。
至此,和尚依旧平静。
在此种气氛下,什么回应都比不过这一贯的冷静态度。卢明月又瞪他半晌,忽地就泄了气,双手撑着裂开的石台,垂下头,再不发一言。
这时候,和尚才开口说话:“你来之前,教中有令谕,着你一个月之内,离开绝壁城,先回教中述职,再做安排。”
卢明月愣住了。
和尚语气轻描淡写:“这边事情确实做得实在糟糕,以至于天裂谷之事无限期推后,由此吃到教中斥责也是正常。然而你在绝壁城数十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当年又是出了死力,以至于真形仙体被毁,这一点,菩萨不会忘记。许你回教,便是为你延生续命,此外再给你一个建功的机会。”
说罢,和尚又用锐利的眼神盯过来:
“有菩萨的无量神通,女人毁不掉你,怨怼之意、不敬之心却足以让你万劫不复。既然你信了菩萨,这一点务必谨记!”
卢明月的情绪早被和尚把握,此时又惊又喜,根本说不出话来,只能连连点头。
和尚见他的模样,也不再多言,径直换了话题:“月魔傀儡被柳观毁得厉害,我也很难修复,这次你回去,顺便带上,教中自有安排。唔,我尝试着修补了一点儿,你先试试看,有没有操控上的问题。”
“好,好!”
卢明月终于确认了和尚不是与他开玩笑,大怒大喜的转换之下,情绪更是难以控制。对他来说,此时此刻和尚说啥是啥。他扭头看石室角落那个盘膝而坐的灰白傀儡,二话不说,也盘膝坐地,掐了个印诀,自有一道灵光破顶门而出,投往傀儡身上。
很快月魔傀儡便开始动弹。对傀儡高及丈许的身躯来说,石室还是显得矮了些,所以它也没有起身,只在原地活动手脚。
不过很快,傀儡的动作便僵住了。
和尚有些惊讶:“怎么,哪儿有问题?”
卢明月没有即时回应,半晌,才有闷闷的声音通过傀儡的嗓子冒出来:“我记起来一件事儿。”
“嗯?”
“我想想,是什么来着……脂粉、剑气、风向、风向……对了,是气味儿,在天翼楼上,有傀儡记着的那气味儿!”
断断续续又没头没尾的言语,也亏得和尚能听明白。
他放下了手中的作品,冰冷的眼眸亮起来。
※※※
在有准备的人眼中,时间流逝的节奏也是有条不紊。
余慈便是如此,他每日里就是用控灵法饲养鱼龙,祭炼照神铜鉴和道经师宝印两件法器,偶尔处理一些城内的事项,大多还是与易宝宴有关的,时间也就清晰地从眼前流过,到了易宝宴的举行的当天。
此时正是午后,天翼楼上已人来人往十分热闹,人流大多集中在两边密封的廊桥上。这是城中那些稍有点儿头脸的人物呆的地方,他们也只是来看热闹而已。至于天翼楼主楼,则完全属于来自各方的修士群体。
由于在路上被人打劫,随心阁的商队来得比较迟,直到今天早上才赶到绝壁城,随后便开始紧张的筹备工作。
按照他们的习惯,易宝宴其实是分在两处举行。一是主楼的一、二、三层,主要是展示一些比较常见的法器,与各方修士交换,算是大众化的交易会。不过偶尔也会出现一些比较难得的精品,值得人们去追逐。
至于顶层,当然就是展示那些高等级法器的场所,有一定身份、一定身家的修士才能参加。且有个不成文的规矩,那就是只有还丹修为以上的修士,才能资格进入其间。
当然,这规矩对余慈没有任何约束力,现在的绝壁城,也没有人敢把他挡在楼下。
当日谢严天外一剑,将他的态度表露无遗,余慈那离尘宗的代言人位子也就牢不可破。而且相较于高来高去,十天倒有九天不知所踪的谢严,在绝壁城各方势力眼中,余慈明显更实在一些。至此,他成功地给别人做出一个印象,并正在将印象化为现实:离尘宗的意志,正是通过这个年轻人传达出来。
现在,人们明白,绝壁城真正的主事人是谁了。一些相关人士的行为态度也就发生了变化,这变化有的比较矜持缓慢,有的则爽快得多。
眼前这位,显然属于后者。
“我们兄弟几个初来贵地,不懂规矩,行事荒唐,亏得余道友大人大量,不与我们计较,实是感激不尽。区区薄礼,不成敬意,望请笑纳。”
山风劲吹,体型肥硕的狮子猫趴在阳光下打盹儿,而它的主人白皙秀气的脸上,正露出诚恳的笑容,将一个扁平的玉盒双手送来。
“这是我北荒著名的灵药‘黑潮血膏’,乃是取黑潮中通灵之兽的天生香囊,混用其他药材制成,常于鼻前嗅闻,可清心定神,于修行颇有裨益……”
说话的正是赵子曰。此时的他,完全看不出是一位还丹中阶的大高手,面对与他差了整整一个境界的余慈,这位来自北荒的“客人”,正为八日前那场冲突诚恳致歉,礼数周全。
余慈并不矫情,没有冷颜推拒,微笑中略一欠身,将玉盒接过,并不查验,随手又放在一边。
这赵子曰八日来虽未与他照面,却通过不同渠道,透露出歉意,直至今日时机成熟,才找上门来。这么说也不对。
因为此时四面来风,并无门户,余慈是在天翼楼……上面的悬崖顶部。
距易宝宴正式开始,还有三个时辰。
第123章 买卖
崖顶的两人不知道,在不久前的大雪夜,就是这个悬崖边上,还有两位了不得的人物进行了一场对话,直接改变了绝壁城、天裂谷、乃至更广阔天地的局势。
之所以在这里碰面,是因为天翼楼上正为晚间的易宝宴进行最后的布置,不适于交谈,而且余慈觉得,这个地方要比天翼楼来得更高、视野更宽阔、给他的感觉也更好。
赵子曰自然没有意见。
此时两人都很随意地席地而坐,天翼楼的胖掌柜耿福派了两个身手矫健的伙计攀上崖,专门送来铺地的毯子、案几等物,尽心安排。
赵子曰看起来是倒是个慢性子,说话比较迂回含蓄,待正式表达完歉意,便开始和余慈聊些不着边际的东西,慢慢地往绝壁城的局势上靠,论及一些他这两日看出来的东西。大约就是白日府如何如何、万灵门和其他宗门如何如何,包括妖魔的动向等等。
末了便感叹道:“一时一地的局面也艰难得很,我这个外地人看着是眼花缭乱,道友主持城内外事务,想必也是辛苦。”
这是讨乖卖好了,余慈扫他一眼,笑道:“其实没这么复杂。”
说着他在案几上划了道线,指头在两边点了点:“不是这边,就是那边。我要做的,就是让两边变成一边,很简单。”
“哦?余道友果然是豪爽人物,豪爽人物!”
赵子曰脸上笑容倒还把持得住,只是后面的话就有点儿接不上来。
到现在为止的交谈,都不是一个通神修士对还丹修士的态度,但却是离尘宗对一个“外地人”的态度。余慈已经习惯了这一角色,看起来赵子曰也有这个觉悟,他很认真地思考起来。
余慈也不管他,从这边看下去,绝壁城千万间屋宇顶部的砖瓦反射着阳光,使得冬末天气看起来愈发地和暖,春天将近,连空气都变得湿润起来。他做了一次长长的深呼吸,身前鱼龙便有感应,尾巴甩击,在他身边绕起圈子。
以控灵法饲养鱼龙已近十日,二者间的感应愈发地清晰。余慈便是闭上眼睛,也能感觉到鱼龙在周围里许方圆的移动轨迹,有时候小家伙离得近了,呼吸吐纳时,便感觉着双方气息互通——当然,大部分时间还是鱼龙单方面地吸取他的元气以自肥,可这总还是形成了一条连线。
也许是之前修炼《玄元根本气法》太过投入,余慈自觉不自觉便拿物象心象的思维去考虑。尤其是“从整体着眼、从结构入手、借外物映衬心象”的思路,由于是他的得意之作,影响更是深刻。
他便不止一次地去想,若是将鱼龙也纳入他“心内虚空”,又会是怎样一番有趣的模样。
只是,这终究是妄想罢了。
鱼龙作为生灵,其气机之活泼、形神变化之复杂,即使比不上万物灵长的人类,也远远超过那些结构规整、气机运转相对单一的法器。他不是解良那般的天才,便是把鱼龙化入他的“物象”中,也难以一“笔”勾连,在‘心内虚空’映现。
说白了,还是把握不住,而且,就算是勾上了,又有什么用?
正转着类似的念头,另一边赵子曰又开了口:“余道友,这条鱼龙当真不卖么?”
余慈闻言,将注意力从鱼龙身上移回来,心下微有不悦。不过看赵子曰的模样,又很是诚恳,他冲着余慈拱拱手,道:“余道友,不是在下不懂得规矩,其实我是太明白这易宝宴的规矩,道友若是想在这上面换得称心如意之物,恐怕不那么容易!”
“哦?”
赵子曰见余慈有了兴趣,便笑着往下说:“我们北荒资源贫瘠,在那边生存,大部分应用之物,都要靠南边那些大商家供应。要说商铺店面的繁华,是要比这边强许多的。故而,对这些大商家的惯用手段,在下也比较了解。便如这易宝宴,道友在宴前可见到他们发下宝物清单?”
“这倒没有。”
“看,像这样类似的交易拍卖之类的场会,预先不发下宝物清单,与会者哪知道里面有没有他们需要的东西?又怎么调配筹措资源,拿来交换?既然不能及时调配资源,这易宝宴的水准便要大打折扣,随心阁也是此界的老字号了,又怎会不知道其中的道理?”
赵子曰指了指在空中飞舞的鱼龙,又道:“这种情况下,就是让人碰运气。只有极少数的人会像道友一般,预先准备了鱼龙这样的珍奇之物,拿到宴会上亮相。大部分人只是凑个热闹,看看易宝宴上有没有稀奇玩意儿,有合意的便尝试着交换,反之也没什么损失。
“至于随心阁,他们一定会拿出几件极有水准的宝物。一般都要稍稍高过当地人的承受力,让他们仔细衡量琢磨。交换成功,便当是寻常做生意;若是换不出去,也能留下随心阁专出精品的名声……”
“噱头?”余慈如此总结。
“正是!”
赵子曰击掌笑道:“像随心阁这样的大商家,其主要生意进项还是大宗交易,这样的小型商队,只是造几个噱头罢了。想在这上面找到称心如意的东西,可是要有十足的好运气,倒不如道友明说,想用鱼龙换得何物,我手里也有几条线儿,能够调配不少好东西,说不定能让道友满意呢?”
听他此番言语,余慈不免又上下打量他片刻,最终一笑:“道友所言,入情入理,我是长见识了。不过可惜,这条鱼龙是有主的……”
赵子曰带着失望的表情离开了,余慈看着他身外张开绿光屏障,驭器飞下悬崖,也是良久没有收回视线。
这家伙真是要买鱼龙,也就让人省心了,只是看他行径,未必就是这么简单。
余慈忽然很怀念拥有照神图的日子。世上之事,从来都是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便如此刻,他就在想,若是有照神图在此,莫说一个赵子曰,便是整个绝壁城的风吹草动,也瞒不过他!
自从与南松子一战,使得照神图消失后,他每日都非常认真的地祭炼照神铜鉴,使之与自身气息呼应愈发细腻严密,他的一呼一吸,都能带动照神铜鉴内部灵气的潮汐变化,若按照“天罡地煞”祭炼法的标准,叠加符咒怎么都要到五层以上了,可照神图仍然没有恢复。
余慈从来不认为自己没了照神图就走不动路,便如此次绝壁城之事。换了他单身一人,就算是有照神图傍身,也绝无可能在短短数日内主控全城,压得白日府抬不起头来。只是,人总是有些贪心的……
“想什么呢?”
谢严的声音突然冒出来,余慈给吓了一跳。一回头,便看到谢严不知什么时候站在他身后,他忙站起来,笑施一礼:“谢师伯。”
几日里,余慈和谢严默契愈来愈深,称呼也不自觉改变,从比较生分的“谢仙长”变成了“谢师伯”,其实已经逾越了外室弟子的身份,但谢严不在乎,自然一切好办。
谢严没搭理他,只将视线投在鱼龙身上,观察小家伙移动的姿态,半晌,才点点头:“你做得很好。”
随后他便说:“下去吧。”
“现在?”
要知易宝宴要到两个多时辰后才开始,以谢严的身份,别说现在,就是迟到一段时间,也没人敢说闲话。如此急切,只能说明谢严对那金骨玉碟重视到了极处。
明白这一点,余慈自然不会有意见,当下便被谢严剑气裹着,直落到天翼楼顶层。他们二人的出现,引起了一阵不小的骚动,两边廊桥上的那些纯粹看热闹的人不必说,下面三层,一些来得比较早的修士也不免议论纷纷。
赵子曰和他的同伴们,除了被卢明月打伤,仍未痊愈的那人还在客栈休养,其余人等都早早到来,在各楼层间闲逛,时聚时散,看上去悠闲随意。谢严和余慈到来的消息传过来后,六个人又都聚在一起聊天,脸上都很轻松,只是话里内容凝重得很:“来之前没搞清楚,还想浑水摸鱼。现在看来,这绝壁城乱是乱,可水没混!”
赵子曰薄唇微动,话音低细却清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