便在这个空当,余慈感觉有些不对劲儿。
视线转向谢严,发现这位师伯眼睛一眨不眨,盯着烟树上闪耀的光芒,神情很是严峻。也是他近日来与谢严接触得多了,才能有这般细致的感觉,在旁人眼中,这位性子孤僻古怪的仙长,一直是那个表情,从无变化。
谢严在看什么?
余慈是看不透宝物外面那层烟气的,但他的眼力也不能和步虚修士相提并论。
此时,楼下不知是展示出了什么宝贝,引得一片惊呼,炒得气氛更是热烈。待此声响过去,周有德终于进入正题,伸手虚引,指向宴席中央的烟树。
“诸位,这便是我随心阁,为今次易宝宴准备的五件法器,都是从西方佛国携来,极具特色,与修行更是有大益的。诸位当知这易宝宴的规矩,我启封一件宝物,若有仙长、道友瞧得入眼,可以大略估个价,以同等价值的宝物换取,或者用我随心阁的‘如意钱’购置。唔,当然,启封之前,敝人会将价格说出来。”
在座诸人,倒有大半在笑。并不是周有德话里如何风趣,而是因为明白他话里的背景。
像随心阁这样的大商家,一直都致力于在修行界设立一种通行的货币,改变传统的以物易物的交易模式,但最终,其鼓捣出来的货币,也只能在小范围内流通,便像这‘如意钱’,大概也只有和随心阁打交道时才有用,在座众人都是没有的。周有德其实也是在卖力鼓吹,这点心思,大家都明白。
周有德也是哈哈一笑,不再多言,轻轻击掌,烟树一根枝桠之上,层层云烟如莲花般盛开,显露出其中一枚巴掌大小的圆环,似由黄铜类的金属制成。看上去,这枚圆环卖相也是一般,周有德则开出一个价钱:“‘通心犀环’,如意钱五千。”
有熟知内部行情的,便有些惊讶,这个价钱可是非常不俗。大约相当于“天罡地煞”祭炼法四十层以上符咒叠加的法器价值了。
见到众人表情,周有德笑了笑,继续解释道:“此‘通心犀环’乃是取西方佛国特有的环角犀之角,揉以风磨玄铜炼制而成。由兰若寺高僧大德开光,另经三十一层浴佛大咒叠加,贴身放置,可祛心魔、驱邪气;用以攻敌,可降阴魔妖孽。此外,由于‘环角犀’的特性,依仗此物,禽言兽语,可不修自通,与万物生灵做简单沟通,非常别致。”
余慈遥遥打量那圆环,忽想到若是当日与南松子碰上的时候,有此环在手,应对还要更从容一些。
周有德环视宴席诸人,咧嘴笑道:“有哪位道友感兴趣么?”
宴席上一片沉默,这不是无人问津。而是感兴趣的人都在计算,应该怎么个“易宝”,才更划算。周有德也是好耐性,微笑等着。
便在此时,忽有人低喧一声佛号,正是伊辛和尚,他出身佛门,更了解底细:“兰若寺是西方三十三宝刹之一,若由其中高僧开光,当抵得上十层符咒叠加,而那通禽言兽语的功效,倒像是为万灵门量身打造的一般。可惜,史门主不在这里……”
“谁说史某不在!”
苍劲的呼声从门外传入,话音未落,一个身材高大,头发斑白的老者大踏步进来,笑音经由胸口震荡,再迫发而出,浑厚有力:“如此热闹好宴,史某怎能不来?”
余慈目光斜瞥,正看到金焕脸上,惊疑过后,全无掩饰的阴沉颜色。
五十年未入绝壁城一步的万灵门门主史嵩,就这么全无先兆地来到了天翼楼上,现身在他的老对手面前。
楼下又是一阵惊呼,似乎为史嵩的到来,做了注脚。
第126章 缺失
当史嵩踏入天翼楼顶层的之后,宴席上的气氛忽然变得非常微妙。
像赵子曰这样的“外地人”都能感觉到,整个宴席似乎被一分为二,两种不同的气场彼此交缠,属于绝壁城的每个人,似乎都在其中划下立场界限。但在此氛围变得更加明晰之前,史嵩大步走到主位前面,向谢严深深施礼:“多谢谢仙长施以援手,免我万灵门遭妖魔屠戮之祸,万灵门上下铭感五内!”
在座诸人不知道他说的是什么事情,竟然如此严重,都很好奇。谢严却还是那副表情,近于无色的眼珠甚至都懒得转动,只是点头便罢。
史嵩并不在意,又转向一旁的余慈:“余道友的义举,我万灵门也是深印在心。”
他说的就是对付屠独那档子事了,余慈也不多言,笑着欠身回礼。
史嵩外表看起来是个很爽快的人,甚至有点儿风风火火的味道。和谢严、余慈特意见礼之后,也不多话,径直坐到他的席位上,也就是余慈下手。然后,便昂起头,岁月在他脸上留下了很深的痕迹,使这面庞显得苍老,颊边还有三道并列的细长伤痕,据说那是和金焕交手时留下的纪念。
此时,他便用谁都能看懂的眼神,死盯着金焕,两眼中像是燃着火,而金焕也毫不示弱地盯过来,厅堂内的空气温度瞬间提升,烤得人皮肤发干。
人们毫不迟疑,只要再有一点儿刺激,这两位便要直接动手,来个你死我活。这种氛围,早已经脱离了易宝宴的范畴。
余慈却没去管宴席间几乎已经全无遮掩的激流,他扭头看谢严。
此时他清晰地察觉到,谢严的眉目间,聚起一团风暴。这风暴从宴会开始之初便已蓄积,而在史嵩和金焕对峙的时候,达到了巅峰。随后就是一声沉沉地问话:“金骨玉碟何在?”
这还是他入席后首次开口,包括史嵩、金焕这对老冤家,宴席诸人都是愕然望来。余慈看见,周有德脸上先是惊讶,随后又想起什么,眉头打起了结。
厅内稍一静默,周有德压低声音,用不确认的语气道:“谢仙长的意思是……”
只看他这表情,余慈便心叫不好,再看旁边谢严已握紧了手上黑鞘长剑,忙先一步道:“周管事,我家谢师伯听说贵阁从西方佛国收集到一块金骨玉碟,准备在易宝宴上出售,可有此事?”
此言一出,厅堂内的气氛又有变化。席上诸人大都将视线移到烟树之上,灼灼目光闪动,想要破开烟气,看看谢严索要的金骨玉碟是个什么模样。周有德笑容常在的脸上却是变了颜色:“谢仙长急需此物?”
谢严也不答话,只拿那对水色的眼珠盯着他。
在这目光下,周有德如坐针毡,事实上他也确实坐不住了。他甚至不敢对上谢严的目光,只将视线移到余慈这边来,似乎在请他理解:“那金骨玉碟本来是有的……”
他话里卡了一下,才道:“那是别人提供的消息,敝阁用那消息将宝物到手后,刚过天裂谷,提供消息的那人便等在那里,以重宝将其换走。其人行径古怪,可是所做也合乎规矩,所以……”
余慈听了半截,心下已经凉了。却仍抱着一线希望:“那人的身份?”
周有德脸上颜色糟糕透顶,只能强自苦笑:“不知。”
这一刻,宴厅内因金焕和史嵩对峙搅热的空气,被一股似乎从阴窟里吹出来的寒风吹散了。
谢严霍地站起。
周有德也是见过世面的人了,但在此刻,他刚起来的身子竟是一软,又坐回到席上去。
就算除了余慈之外,厅中没人明白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可谢严绝不屑于掩饰自己的心情,恼怒、懊悔、焦躁等等负面情绪可以让每个人都感觉到,而这样的情绪,便像是一个随时都要崩溃的剑鞘,内里便是绝世锋芒。
此种气氛下,人们都毫不怀疑,谢严真的可能拔出剑来,将周有德给劈了……或者,还要加上他们所有人!
余慈眉头紧锁,也站起身,正要说话,却见谢严一语不发,大步走出宴厅,留下瞠目结舌的一群人,尤自不明所以。
余慈叹口气,也追了出去。
谢严没有走远,就站在外面的观景平台上,仰望彻底黯沉下去的夜空。余慈走到他身后,想安慰两句,却不知该如何说起。偏在这时候,鱼龙从竹林中摇头摆尾地游出来,一副无忧无虑的模样。
两人的视线同时落在鱼龙身上,心情都相当复杂。然后,余慈便听到谢严说话,说的是与前面全不相干的事:“人之修行,第一条便是找路,不管这路是自己还是人家的。有了路,才有了凭依,若是脚下踏空,别人就是想帮忙,也使不上力。”
他说的就是于舟,余慈静静听着,此时此刻,不需要他发表见解,他也没有发表见解的心情。
谢严继续说话:“所谓‘长生’,便如这天空,无边无涯,尽可包容一切。其中每一颗星辰,都是一个长生的目标,找准你那颗星星,在二者之间连线,就是要寻的长生之路。如此简单的事情,偏偏就是有些人,稀里糊涂,只看到天空,却看不见星星,把线抛上去,却是曲曲绕绕,终至迷途。”
他说的还是于舟,可也是在指点余慈。末了,他终于转过目光:“你现在就很不错,不管是不是长远,至少有个目标在前头,做起事来,也雷厉风行……”
余慈知道这些天的谋划瞒不过他,但被直接说出,仍微有赧然。想解释两句,却见谢严摆了摆手:“去做吧,不论好坏,只要做出来,就比闷在心里强出一万倍!”
说罢,不再给余慈多说的机会,飒然啸音之中,他驭剑飞空,不知所踪。余慈本想与他说鱼龙的事,因为金骨玉碟不见,也不知鱼龙该怎么处置,但眼下只能压后,而且……时间也差不多了。
看了眼外间万家灯火的山城,余慈伸手拍击面颊,让心情从前面的低潮中脱离出来,再吹了会儿冷风,这才迈步进去。到门前,却碰到缩在角落里的耿福,这胖子实在是个机敏人物,显然已经感觉到里面的气氛不对,哭丧着脸看过来。
看到他,余慈不免想起刚刚突有反应的照神铜鉴。此时,铜镜的温度不知何时已经降了下去,恢复了平常状态,可是里面似乎有些细微的变化,需要他去挖掘。想到停滞很久的研究重见契机,对这位胖掌柜,余慈倒是颇有好感,冲他一笑,径直走进厅堂。
他才一进去,所有人的目光便都移过来。这个时候,没有人可以轻忽谢严的态度,不说谢严背后的离尘宗,便是谢严本人,其高高在上的步虚修为,真使起性子,也足以让在座的所有人好看!
余慈很明白这些人的想法。所以他从容回到座位上,端起杯子,向宴席上诸人示意:“当喜则喜,当怒则怒,不加伪饰,谢师伯是性情中人,诸位习惯便好。”
他既然举了杯,不管宴席上诸人心思怎样,都要有所表示,当下便也都举杯共饮。只是这里面有两个例外,一是金焕,没有了谢严在场压制,他的傲气绝不允许他附和余慈这等小辈;另外就是坐在他下手的赤阴,这位同样高傲的美人儿,进来宴厅后显得很低调,不言不语,但在众人举杯共饮之时,她却没有任何从众的打算,唇边似笑非笑,冷眼旁观。
这一切,余慈都看在眼里,却只作不知。
一杯酒饮罢,余慈下手的史嵩先向余慈点头致意,随又大笑:“刚刚来得迟了,不知什么宝物,让伊辛大师也赞不绝口?”
他这么一开口,刚刚被谢严冻结的空气,又有升温的趋势。
对他明知故问的话,伊辛和尚微微一笑,并不多言,目光移转,看向周有德。
周有德正是心事重重的时候,便是饮下那杯酒后,也没有缓解。不过,他终究是见过世面的,知道现在最重要的就是稳住,当下展露笑容,将前面的介绍的言辞换了个花样,又讲了一遍。
史嵩听了连连点头:“伊辛大师好眼力,这枚‘通心犀环’果然最适合我宗门之法。这样,我这儿倒有一件宝物,请周管事看看,可能换得此环么?”
说着,他便从储物指环中取出一件大海螺状的东西,白森森的,颜色很是诡异。众人细看去,发现那那竟是个由骨头打制的物件,且不是一整块,而是由千百个细碎的骨片拼接而成,纵横交错的细线蔓延到每一个角落。
史嵩微笑将这诡异玩意儿举到嘴边,凑上后面留出的入气口,轻轻一吹,“呜呜”的声音便响起来,里面还掺杂着连串细碎的尖音,好像里面有几十只哨子错杂响起,音波穿透四壁,响彻天翼楼,非常妖异。
在场的修士,眼光或多或少都是有一点儿的。看史嵩演示一回,便看出许多信息,一时都是面面相觑,不知该用什么表情才好。
便在此时,外面夜空微亮,似乎有人放起了焰火。
第127章 下手
天翼楼顶层,宴席上的气氛紧绷之余,又非常古怪。
史嵩手里的玩意儿,看上去惹眼,材质、设计什么的也不错,可是上面竟没有一点儿被祭炼过的痕迹,灵光黯淡,和那“通心犀环”相比,根本就不是一个档次上的。若想拿它来换,无疑是一个非常拙劣的玩笑,可看史嵩煞有介事的模样,又没有一点儿开玩笑的意思。
周有德脸色很不好看。他畏惧谢严是理所当然,毕竟谢严后面有离尘宗,可连史嵩也这么折辱他,难道真当随心阁人人可欺么?
这时候,有人嘿地冷笑:“莫不是大手大脚惯了,万灵门的家底都给败光了吧。”
说话的人身材瘦削,面容平凡,眼睛很小,又时常眯起,好像是整日里睡不足的模样,正是无生剑门门主董剡。大部分情况下,此人都是很不起眼,可一旦开口,便极是阴损。
无生剑门是绝壁城五大势力之一,只不过这“势力”之说有点牵强,概因此宗门内算上门主董剡,也只有十三个人。可是这十三个人,竟全是通神以上修为,而且全是实战能力极强的剑修,精修剑道,驭使剑光,可杀人于百步之外,纯论实力,不弱于任何一个势力的高端战力。关键是十分团结,以董剡马首是瞻,大战时同进同退,号称“十三鹰”,是一股绝不容轻视的力量。
当然,战力再精锐,人数也太少了些,且是外来户,到绝壁城来不过三十余年,不善经营地盘,故而在绝壁城,其实是托庇于白日府羽翼之下,大约类似于客卿的身份,但要更自由些。
在此宴厅内,绝壁五势力立场划分便很明显了。白日府和无生剑门是一边,万灵门和净水坛是一边,玄阴教则是一贯的冷眼旁观的态度。
赵子曰等“外地人”此时完全被遗忘了,而这些人也非常明智地选择了旁观。此时便连傻子都能看出来,宴席上冲突一触即发,还不知会酿成什么后果。
史嵩扭头去看董剡,丝毫不恼,反是傲然道:“这白骨吹,乃我万灵门众志成城,自天裂谷动乱以来,搏杀的妖魔鬼怪、猛禽凶兽之遗骸所制,我万灵门孤悬在外,动乱时遭遇的妖魔凶兽层出不穷,最强的一波冲击,仅实力在通神修士以上的便有七十五只,还丹妖魔四个,全靠门中弟子浴血苦战,才支撑到谢仙长等人援手的那一刻。以此战利品制成的器物,难道还换不得一件法器么?”
被史嵩顶回来,董剡小眼眯缝得更细,眼中寒芒流泄,却是如霜如剑。
此时,周有德强按下不满,苦笑道:“史门主,在下冒昧说一句,此物虽好,可却贵门修士以血染就的纪念之物,不可轻动。”
这话很委婉,但意思是明白的。史嵩闻言又笑:“以血染就……周管事说得真好!”
他又将白骨吹举在唇边,吹了一个古朴苍凉的调子,内里哨音却如万鬼嘶叫,刺人耳膜。满座人都皱眉的时候,外间又一道火光闪亮,这次持续的时间却长得多,闪闪灭灭,没个消停。
金焕终于注意到外间异样,眉头皱起,示意匡言启去看看情况。匡言启绕席而过,此时,史嵩苍老容颜上三道细长疤痕抽搐,盯着金焕,压着嗓子道:“有件事,要向金府主求证。”
金焕冷冷看他,全无反应。
史嵩自顾自地说下去:“万灵门孤悬城外荒郊,天裂谷动乱以来,妖魔袭扰频繁我认了,可我就不明白,元月初七,我刚才说的那回妖魔侵袭,无巧不巧竟然有四个还丹妖魔同时杀来,其余凶兽妖魔不计其数,偏偏之前全无先兆……若不是谢严仙长等人及时赶至,我万灵门恐已再无噍类,即使如此,门下弟子死伤仍逾四成,如此局面,金府主有没有什么话要讲?”
两人目光在虚空中对拼一记,金焕眉头却是微皱。当然,这不是因为史嵩的诘问,而是因为他心底陡然泛出来的不安感觉。
外间,匡言启已经到了观景的云竹园里,看见外面山城的现状。金焕眼力极好,已透过层层竹影,见到年轻人的身子猛地发僵,然后惊惶失措地回身。
未及发声,寒芒暴闪,血雾喷溅!
金焕已经生出警兆,可他却绝没有想到,凌厉的一击,竟是起于腋肘。
太近了!尤其是寒光扭曲,似乎是融进了宴厅照耀的烛火中,发端又是无声无息,等他真正惊醒,做出反应,左肋已经被利刃贯入,深及半尺。
惊天动地的咆哮声起,刺目的金光火焰以金焕为中心轰然喷发,将方圆五尺之地的一切都化为灰烬,刺入他体内的利刃也被挤出,伴着喷溅的血雾,被真煞拧成了麻花状。可是,利刃在空中旋转数周,便以超卓的韧性嗡声弹直,竟是丝毫无损。
便如它的主人,一击得手,身形如烟似雾,向外飘移,轻而易举地躲过烈焰冲击,再伸手,犹自沾着血渍的利刃便落在她素白的掌心。
挥去白刃上些许血沥,赤阴一直疏离懒散的神情已是一扫而空,娇笑道:“动手便动手,哪来这么多废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