希门二十三问当中，最重要的，也就是这个第二问和第十问。在离宗修士眼中，这两问涉及算学的根基，是诸般算学之根基！

　　谁能够解决了这两问，谁就有资格称为诸般算道之宗！

　　诸多逍遥之中，十个倒是有九个的第一反应是不信。可是，冯落衣却是信了。

　　王崎唯独没有在这方面轻慢过。

　　而在经历了最初的震惊之后，那些歌庭派的算家，却又有些迷惘了。

　　难道，这个少年，又要否定什么重要的东西吗？

　　为什么，老师二十三问之中最重要的两问，会由这样一个破坏了老师毕生所求的少年完成证明？

　　算君庞家莱的眼神当中，不以为然的神色淡了许多。他对算主颇为不屑，但是二十三当中的某几问，倒是很符合他的心意的。

　　——当然，第二问和第十问都不属于合他心意的。但是，他至少知道这两问的难度。

　　短暂的失神之后，冯落衣看了王崎一眼，面无表情的问道：“颠覆性强吗？”

　　王崎表示无奈：“我想的话，能够接受不完备定理，再接受一个相似的，应该也不难吧？”

　　这下子，就连本来只是旁观的图灵真人，脸上的表情也有些僵硬了。

　　——相似……他上一篇论文否定了完备性，这一次就要否定判定性？

　　——一个命题，或许被办法知晓它“能不能被判定”？

　　——那么我们这些算家存在的价值何在？

　　一瞬间，有几位歌庭派的逍遥修士甚至生出了退意。

　　光是想一想“不可判定”的意义，就心神摇曳，几乎走火入魔。若是听完王崎的论文，那岂不是要身死道消？

　　冯落衣轻咳了两声：“王崎，你先用一个尽量……尽量平和的方式叙述一下。最好是用借喻的方式，让大家有个心理准备——诸位，也请你们注意了。如果判断自己一时之间不能接受，那就立即脱出环境，然后去阳神阁。”

　　冯落衣说完之后，几位逍遥修士低头思量片刻，最后咬咬牙，决定还是留下来听完——至少也得听完王崎的介绍。

　　若是连介绍都没有勇气听完，那么他们也没必要继续研究算学了。

　　王崎看着周围端坐着的诸多逍遥修士，只觉得有些虚幻。

　　毫不客气的说，史上没有千年的帝国、没有万年的民族。但是，名为“科学”的体系，将会伴随人类，直到永恒。王者和他的国家只不过是历史里的一朵浪花，但是，人类续存多久，力学三定律就能用多久。

　　这里的每一个人，都是永久性影响着人族文明的伟人。

　　而自己，却要在这一群为人面前，教导他们？

　　——这真的……很有意思啊！

　　王崎脸上浮现出带有攻击性的笑。他先低下头，沉思片刻，然后才到：“那么，在说我的理论之前，我先讲一个……算不上故事的故事好了。”

　　“假设，我们仙盟已经掌握了编写完美后天意志的能力——我觉得，这一日迟早会到来的。那时候，越来越多的任务，都会交给那些装载了后天意志的傀儡人。繁重、重复的劳作，然后还有一些日常琐事。这样子，我们人族就可以腾出手，去做更多的事情。”

　　周围那些算学大家其实都是很吃这一手的。看得出来，他们很喜欢王崎的故事——尤其是他们真心认为这个故事能够成真的时候。

　　王崎接着讲述他的故事：“可是呢，我们——或许是阳神阁的某些神经病修炼练昏了头，将后天意志编写得太像人了。这导致某些装载了后天意志的傀儡人反叛了。他们要求人族的权利呀，要求自己能够被当成人族对待。”

　　“可这事，咱们肯定不能答应不是？于是，仙盟就与那群失控的机关人大战一场。终究是咱们技高一筹，很快就剿灭了叛乱。可这个时候，咱们突然发现，那群机关人当中，已经有个体化作人形，混入人族之中。他们能够靠着算器拟化出魂魄，血肉在分子层级上和真正的人身没有任何区别。阳神阁的混蛋工作做得太好了，他们连谈吐都很像人——只有极少数几个逻辑有破绽。”

　　“所以，这个时候，我们万法门出动了。我们设计了一道题库，里面包含了一万道——或者更多的问题。只需要问出其中的一百问，就能够通过特殊的算法，判断出一个类人生灵，究竟是人族还是机关人。”

　　“可是那个时候，机关人的渗透已经太狠了，伪装者太多，刑律司无人可用。于是，仙盟就出个个昏招——咱们就做傀儡审官，专门用来审问那些有嫌疑的个体！注意，那个算法‘绝对可以判断出一个个体是人或是机关人’，逻辑上无懈可击。于是乎，无数个审官傀儡就出现了。它们用着咱们万法门提供的算法，果然无往不利，揪出了不少机关人。”

　　“可这个时候，发生了一个意外。有一个审官傀儡，就叫他审官甲。这个甲他也反了。很快，他就化身为机关人，隐藏在人族当中。没过多久，就有执律使将疑似审官甲的人捉拿归案了。这个时候呢，刑律司找来了傀儡审官乙。”

　　“那么问题来了，审官乙，究竟能不能判断出那个人，是不是反叛的审官甲？”

　　王崎说完之后，算君难得笑了：“这故事，有点意思。王崎，你说书的水平倒是真不错。”

　　除此之外，再没有任何人开口了。

　　包括冯落衣在内，所有的算家，都陷入了深深的思考。有人甚至开始冷汗涔涔，越想越不是滋味。

　　审官乙，究竟能不能分辨出审官甲呢？

　　王崎设定已经说明——“绝对可以判断出一个个体是人或是机关人”，“逻辑上无懈可击”。

　　可是，如果审官乙识破了审官甲的意图，想要修改提问策略让甲猝不及防，那么反过来，甲也可以预先猜测到乙的问题去做准备。因为那套逻辑设定上就是“无懈可击！”

　　傀儡审官可以依靠那套逻辑甄别任何一台机器，所以它无法甄别同样拥有那套逻辑的另一个审官。

　　也就是说，傀儡审官，无法甄别自己。

　　和哥德尔不完备定理一样，不可判定性定理同样涉及“自指”的判断。

　　“所有命题都可以判定”这个命题究竟能不能判定？

　　王崎故事末尾的疑问，就意味着不可能找到一套完美的机械法则，来一步一步严丝合缝地解决这世界上所有的问题。

　　在场的所有逍遥，都怅然若失。

　　算乃摹道之法。所以，有不少算家都想要找出一个至高无上的准则，可以去解释时间一切事情。

　　他们觉得，那种境界，即使不是道，也是距离大道一步之遥的至高境界。

　　可是，现在王崎居然否定了这个追求。

　　——这样的境界，在理论上是不可能存在的，放弃吧！

　　若澈仙子鼻子一酸，只觉得心中有什么东西轰然崩塌。

　　她感觉到了，那是信念的崩溃。

　　就在这时，王崎再次开口：“听完这个故事之后，诸位前辈相比也应该知道了我论文的内容。关于这一点，我倒是觉得，很难说这是幸事，还是不幸。”

第一百七十二章 离宗叛徒？离宗标杆？

　　“听完这个故事之后，诸位前辈想必也应该知道了我论文的内容。关于这一点，我倒是觉得，很难说这是幸事，还是不幸。”

　　王崎的语气很平静，也很平和，好像刚才那惊人的理论，不是出自于他的的口，而是另外一个什么人说的一样。

　　“幸事？”艾克蛮抬头看了王崎一眼，微微苦笑，然后又摇了摇头：“我可看不出，这里面有什么让人觉得幸运的。”

　　王崎微微一笑：“若是有朝一日，我们真的可以理出一套逻辑，像我故事中傀儡审官判断机关人本身一样，判断一个算学命题的真假，那我们这些算家，是否还有存在的意义？恐怕到时候，神州再也不需要什么万法门了。一台终极算器，就胜过我们全部。”

　　所有的万法门修士，都低下头，眼神之中神光闪动。

　　若是真的到了那个地步，那么，万法门确实没有什么存在的必要了。一台终极算器——无论在算学上有什么问题，都能在短时间内给出解释的终极法器。那简直就是近道之物。

　　到了那一步，算学也就走到了尽头。

　　那么，现在算学走到了尽头吗？

　　恐怕远远没有。

　　地球上，曾经有无数学者叫嚣“物理学依旧走到了尽头”，“人类将要掌握终极的真理”。那个时代，是经典物理最鼎盛的时代——没错，只是经典物理。

　　那个时代的人甚至宣称，“物理学的天空上阳光灿烂，只是有两朵小乌云”。

　　这只是因为，他们看不到下一步。

　　看不到下一步，就以为自己走到了极限。实际上，他们还没有甚至还只停留在最初的境界。

　　如今的神州算学，和当时何其相像？

　　现在看来，神州的天物流转之道距离真正天道有多远，算学之道就距离真正天道有多远。

　　听了王崎的话之后，所有的算家总算是找回了一点热情。可是，依旧有人感叹：“说得是不假……可是以后，还有谁敢求算道？”

　　王崎的不完备、不可判定，几乎就是在整个算学之道上打上“虚无”的标签。

　　这种情况下，还有谁敢去探求算学之道呢？你甚至都不敢相信，自己所求的道是有意义的。

　　这不是什么“向道之心”不坚定的问题。因为，王崎的不完备，不可判定，都是根据算学本身推导出来的，证明过程无懈可击。

　　这就好比说，佛祖在法会上突然大开杀戒、生啖人肉，化青面獠牙之形，佛教徒的向道之心再坚定，估计也经不起这等刺激。

　　王崎，这就是剥去了算学那温和的假面，让它恐怖的本质暴露出来。

　　见众逍遥的表情飘忽，王崎心底苦笑。

　　地球的数学界，在经历了这一出波折之后，消沉了二三十年。这二三十年当中，的确还是有数学成果出现，但是却不复之前的那种盛况。

　　要求这些逍遥修士立刻接受不完备、不可判定这两重道理，也确实是强人所难。

　　不过，关于“如何研究”的问题，王崎还是有一点思路的。

　　“实际上，对于从今往后，算学要如何走下去，晚辈其实是有那么一点想法的。”

　　王崎此言，让倾听的众人又出现了些微的波动。

　　展望未来，不是谁都有资格去做的。这里在做的，都是神州最巅顶的算家。除了算君和算主，这世上还有人能够对着他们指指点点，说“你们接下来应该这么做”吗？

　　这不是面向大众，面向低阶修士，而是对着他们这些最巅顶的算学家。

　　他所做的，更不是什么不负责任的预言，而是类似于“五年计划”的纲领性的东西。能够做到这一点的，无不是能引领时代、独占鳌头之人。这种人，即使不是学派领袖、算门魁首，也相差不远了。

　　歌庭派前代领袖，曾经的神尊、云端公子柯兰荫，也是以一道纲领，统合了近古几何学以及变换群，开创了万法门“一法通则万法通”的时代。也正是因为这样，他才被认为是能够与算君一较长短的人。【这里指埃尔朗根纲领】

　　而他所概括的，也只有几何、群论两个领域而已。

　　王崎一开口，说的却是整个算学界。

　　如果是一般人这么说，哪怕是以为逍遥修士，恐怕这些巅顶修士都会开口斥责。

　　但是，唯独王崎，无人敢指责。

　　希门二十三问当中的第二问和第十问太有分量了。歌庭派众多逍遥攻坚，都未曾看到一丁点解决的希望。可是这个少年就解决了。

　　法力上，他或许还欠缺一点积累。但是，在算理逻辑的领域，他乃是巅顶级数。

　　“事实上，我既不能够也不打算给算学的未来发展指明一条道路——我甚至没有这个资格，而且我也知道这样做肯定是劳而无功的，实际上是一件可笑的事。我始终坚信，未来的算家正如过去的算家一样，总不会走老路。他们会通过我们想不到的关系用新观点看问题，去解决我们留给他们的大问题——只不过碍于见识，我们不知道。”

　　“但是，我至少知道，自己能够做什么。”

　　“不完备和不可判定并不是什么可怕的事情。缥缈之道证明了微观领域里，确定性丧失。但是，这对宏观的世界没有任何影响。我们依旧胜在一个有因有果的世界里。”王崎道：“我虽然证明了算学完备性和可判定性的缺失。但是，我只是证明了它们存在，却还不知道它们发生在何处。我们还远远没有触碰到算学的边缘。在已知的算学领域里，不完备和不可判定的意义不大。”

　　“至少在现在，我们已知的算学并没有和这个世界的客观事实产生矛盾。”

　　“或许，我们迟早有一天会面对这一切。就像我们想要探寻微观的世界，就不得不面对‘不确定’一样。但是，那一天不是现在。”

　　“那种研究过去还没有进行过，现在也还为时过早，至少现存的算学还不足以触及那个区域。我相信，当我们触及那个境界的时候，对于证明的需要早已达到意识的水平上，同时具有这种需求的技术已经发展起来——但不是现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