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霸大人,”沈纯无奈地拱手道,“此处只有茶水。”
“啧,”后者啐了一口,往桌前一坐,魁梧的身形令椅子发出几要散架的咯吱声,“那就来一壶茶吧,要凉的!”
而那名矮个子既没摘面具,也没开口说话,而是挨着霸刑天坐了下来。
这代表着两人至少在身份上平起平坐。
沈纯不由得对后者也多了一份敬意,尽管对方什么也没说,他依旧为其倒了一杯凉茶。
枢密府虽然主要负责处理邪异事件,和正儿八经的六部官员不太一样,但当官就是当官,基本的眼力必须得有,否则不自觉得罪了人,被安排个以身殉职都不知道去哪里伸冤。
霸刑天直接将一壶茶凑到嘴边,灌了个底朝天。
喝完后他长嘘一口气,用袖子随意擦了擦,总算问起了正事。“这次士考的大体情况怎样?”
“回大人,”沈纯立刻答道,“青山镇分配考生四百二十七人,实际抵达四百零一人,目前一切顺利,暂未发生什么异常。”
“连青山镇都有四百人?”霸刑天面露满意之色,“看来今年秋天枢密府又要多出许多新面孔了。”
“人数这么多,合格标准不作提升吗?”
“不降低就很不容易了。”他摇摇头,“上一年的蝗灾影响依在,齐国和高国又蠢蠢欲动,到处都需要人啊。上头也是给了很大压力的。”
这已涉及国政,沈纯不好再多言,只得点了点头。越是大灾,邪祟就出现得越频繁,有时候造成的危害甚至大过兵伐交戈,而这些都需要方士去应对。只是连考核都通不过的人,又怎么指望他们在面对这些重大威胁时能有所作为?加上培养一名方士开销不低,他不认为降低标准能真正解决问题。
霸刑天也没有在这个问题上多谈下去,他指向桌上一本摊开的名录,“那些划掉的名字……是已经被淘汰了的人?”
“是!”沈纯回道,“到现在一共有九名。”
“九个?第一天就被淘汰?”矮个子终于开了口,声音竟意外的轻盈,按岁数来说绝不会太大。
在这个年纪就能和霸大人平起平坐?沈纯忽然对对方身份有了些许好奇。
“缘由都写在备注里了。他们急于打听线索,一下午就花光了所有银子,直到晚饭时才注意到银钱的意义。对方士来说,饿着肚子撑不到第七天,所以他们选择了弃考。”
“没有毅力的家伙。”霸刑天评价道,“自己没有,大可以去抢别人的啊!”
“如果他们有您这样的实力,自然可以。”沈纯笑了笑,“下官倒觉得,他们能自己弃考,还算得上有几分自知之明。那些想着硬撑的人,只会让自己的失败更加难看。”
矮个子拿起名录翻了翻,“所以这些银钱靠后的人,都面临着淘汰?”
“回大人,是比其他人更容易被淘汰。”相较于回答霸刑天,沈纯对他的问题更为认真,“方士在执行任务时,经常会遇到意想不到的状况,只有合理且充分运用手头资源者,才有机会化险为夷。”
“是吗?可这人一开始就只有半袋银子,会不会不太公平?”
沈纯顺着对方手指的位置看去,发现那一栏里填写着“夏凡”二字。比起其他考生一整排的十两,他的不足五两确实显得格外醒目。
“我们只能保证规则大体公平,何况准备是否充分,本身也代表着重视程度。”他顿了顿,“另外,此人的花销一点儿都不比别人少,这证明他并没有察觉到自己处于极为不利的位置,被淘汰了也正常。”
矮个子点点头,像是认可了他的说法。
倒是沈纯略觉得有些可惜,他对这个叫夏凡的考生仍留有一点印象,毕竟如今凑不齐十两银子的考生已极为少见,想不注意到都难。当时众人低声讥笑时,他并没有受到丝毫影响,应对颇为成熟,其心性值得称赞。
可仅仅一个晚上,他就将手头的银子花了个七七八八,连晚餐都是选的最贵的那份,仿佛根本不知道自己只有别人一半家当一样,毫无警惕性可言。
只能说他看走了眼。
“这些无能之辈有啥好讨论的,”霸刑天大手一挥,“不如谈谈这次的三甲人选吧。你觉得他们会是谁?”
矮个子也将名录翻到了最前面,沈纯注意到他停留在每页的时间明显变长了,就好像想要记下这些考生的名字一般。
“不出意外,斐家的斐念,方家的方先道,洛家的洛轻轻,将是此次青山镇考场的三甲。”沈纯一字一句禀报道。
“一家一个?”霸刑天露出玩味的笑容,“你也算是个合格的监考官了。”
“大人过奖。”沈纯拱手低头,监考多年,他已然明白士考既是在选拔人才,也是在分配利益。何况这三人确实天赋卓绝,又比其他考生更早接触气的培育,表现不可能差到哪里去,于里于外都很难挑出刺来。“当然最终的结果还得在考试结束后,由大人来定夺。”
“就没有一个非世家出身的?”矮个子忽然问道,“不说前三,哪怕是前十、前二十之内。”
“这……”沈纯迟疑了下,他似乎听到对方语气中有一些不满,“名录排序不代表实际成绩,最后还得根据考试的表现……”
“呵呵,没有才正常。”霸刑天笑着打断了他的话,“想想看,若同样都是好苗子,一人出身贫寒,十岁才能断文识字;而另一人三岁认字,五岁感气,哪一个的前景更大?要是前者比后者还强,未免也太看得起天才二字了。”
矮个子没有再接话,仿佛陷入了沉思。
监察官清了清喉咙,站起身来。
这是有要事要吩咐了,沈纯连忙跟着站起,双手拱握。
“考试名次的事,我并不关心,你看着办就好。”霸刑天背对着他道,“比起士考,更关键的是排除隐患。你应该清楚枢密府派我们来监督的目的。”
沈纯心头一跳,他舔舔嘴唇,才试探着道,“因为「倾听者」?”
“哼,你果然也知道了。”霸刑天的语气陡然一沉,“放十年前,监考官光是知晓这个词都是重罪。”
“下官逾越了……”
“无妨,本就没有什么永远不会泄露的秘密——除非知道它的人都死了。”霸刑天摆摆手,又回到了之前不以为意的语调,“又要守口如瓶,又要时刻提防,天下哪有这么好的事情。如果你发现任何异常,不论好坏,都要立刻向我汇报。”
“是,大人!”沈纯低头应诺道。“不过……我也仅仅是听他人提到过倾听者一词,他有何特征、应该怎么分辨,我一概不知。不知大人能否给些更详细的线索?”
“什么都没有。因为倾听者不是一个人,而是一类人。”
霸刑天夹起一张符箓,随手一扬,接着一道微风拂过,周围的虫鸣顿时消失得无影无踪。
沈纯意识到,那是一张隔音符。
“事实上,关于倾听者的事,我知道的也不多。只有枢密府的四位掌司才了解其详情。”
“您……也不能?”
“我只知道,他们能听到一些……不可思议的东西,比如这世间本应无人知晓的秘闻,或是从未见过的术法。”霸刑天缓缓道,“但更多的,是完全无法理解的呓语。这也是倾听者名字的由来。”
“呓语?”
“就是那种单独看没什么,连在一起却意义不明的话语。所以他们通常都活不长,不是遭人谋害,就是陷入疯狂,只是在发疯前,他们足以造成惊人的破坏。如果我大启出现不受管控的倾听者的话……”
“会怎样?”
霸刑天深深看了他一眼,“有亡国之危。”
沈纯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颤。
他开始有些后悔询问这件事了。
“虽说任何一个能感知到气的人,都有可能成为倾听者,但十到二十岁之间的可能性最高——毕竟大多数方士都是这个时段才能稳定掌握气的吸纳与运用,所以枢密府才会从士考开始盯起。”霸刑天盯向他,“你现在明白了?”
“是!下官一定竭尽所能!”沈纯躬身道。
“也不用那么担心,”监察官用蒲扇般的手掌拍了拍他的肩膀,“我只是按惯例行事而已。据我所知,最近十年里都没出现过疑似倾听者的人了,所以对消息的禁制才会放松。盯防归盯防,士考还是要专心主持好的。”
听到这事后,只怕想再忽略都难了,沈纯心里苦笑。他唯一庆幸的是,自己已过而立,不太可能有发疯的一天。倒是那个矮个子……
他忍不住望了对方一眼——按语气年龄,此人很可能在二十岁之内,明明处于高风险范围内,从头到尾却丝毫没有任何反应,好像全然不在乎倾听者的事一般,此等心态甚至已经不能用镇定自若来形容了。
他到底是什么人?
犹豫片刻后,沈纯最终还是将这个疑问压进了心底。
第7章 风险投资
第二天清晨阳光照入窗口的一刻,夏凡便醒了过来。
没有马车的颠簸、扰人的蚊虫,这一觉他睡得格外香甜,先前一路奔波带来的疲劳感也都不翼而飞。
就连昨晚出现的狐妖,亦像是梦一般——
等等!
夏凡从床上一跃而下,跳上破旧木桌,探头向窗外望去。
随后他不禁翘起了嘴角。
只见摆在窗台上的碟子里已空空如也。
看来那并不是自己的幻觉。
既然拿走了卤牛肉,那是不是意味着对方接受了协议?
他忽然对今晚期待起来。
穿上外袍,到后院的井边简单洗漱了一遍后,夏凡来到大堂,花两钱银子要了一份蒸窝头。
这倒不能怪他不节省,自从能感气和引气后,他的饭量就大了许多。身体没见怎么长,吃的东西却翻了好几倍。只要一顿不吃饱,身体机能和引气效率就会有明显下降。
这点对于其他方士来说也一样。
夏凡把它归结于能量守恒总在某些地方以奇怪的方式表达着。
“早上好,夏兄!”
背后突然有人喊道。
即使不回头,他也听出了对方是谁。
果然,魏无双那熟悉的脸很快便出现在他面前,“不介意我坐你旁边吧?”
“无妨。”夏凡眨了眨眼,看来这位同乡似乎并没有把自己劫走牛肉的行为放在心上。
随他一起放下的,还有一大盘早餐,除开窝头外,米粥、豆腐脑和烙饼也是应有尽有。
夏凡算是知道对方这副微胖的身形是怎么来的了——以方士的消耗而言,想要变胖还真不是那么容易的事。
“夏兄,你说得对,我想了一晚上,已经决定了。”魏无双并没有立刻开吃,而是认真说道。
“决定什么了?”
“枢密府的官职……不适合我。”他顿了顿,“我不是说为民除害、护一方平安不好,只是一想到可能要面对可怕的邪祟妖物,我就连饭都吃不下……”
“嗯???”夏凡看了眼桌上丰盛的早餐……那这到底是什么?
“来参考不过是家父的逼迫,我并没有做好相应的觉悟,就算通过了考试,下场估计也不会好到哪里去。所以我打算士考期间就待在茶楼或旅店里,直到考核结束。”说到后面,魏无双的语气也愈发轻快起来,“不必与人相争,也不用深夜跑去挖鬼火坟地,只要坚持到最后一天,回去后对父亲也算是有个交代。当然,没有夏兄你的点醒,我不可能这么快下定决心,哪怕被兄台看作胆小鬼,我也想当面说一声谢谢——”
“胆小鬼?我可没这么说过。”夏凡笑着打断道,“相反,你的胆子已经不算小了。”
“夏兄不必安慰我……”
“不是安慰。在我看来,能对自己坦诚所需要的胆量,一点儿也不比直面邪祟的要少。退出和胆量无关,无非是比起偏远地方的底层方士,还是当个富家子更有前途一些。”
魏无双凝视他好一会儿,才轻笑出声,“老实说,像你这样看法的人真不多。一旦经枢密府录用,方士再小也是官,而商人终归是商人。不过我却觉得,你说得并非没有道理。”
他彷如放下心事一般,拿起烙饼满满咬了一口,“夏兄,如果你没考过的话,来大碗粮铺找我吧,我说过要好好请你一顿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