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记得当时父亲笑着说这是给他孙儿栽的,栽在他经常来读书的亭子旁,他要天天看着,等它结出果子,而每次说到这里时,他就会一手一个揉着自己和哥哥的总角,低头瞧着自己二人,咧嘴大笑说:你们两小子赶紧长大娶媳妇,给我多生几个胖孙子。
而每当这时,崇拜父亲的哥哥会认真的点着头,倍受父亲痛爱的自己则会偏着脑袋躲过他温暖的手掌,举着手中的木剑,倔强着说以后要骑着大马去仗剑江湖,才不要成亲守家。
可是如今银杏树已结白果,当年树旁的人呢。
那年父亲白绫自缢,往后自己和哥哥选择了不同的路,渐行渐远,而每年来这的次数也越来越少,后来更是已经忘记了,除了偶尔会在深夜里忽然想起,念着一定要再来看看,可是第二天就又会因为各种事情遗忘。
而到现在,连它何时开的花都不知道,再次见它,竟然已经结果!
树下男子不知站了多久,某一刻,他失魂落魄的离去。
……
一座摆满了数不清的牌位的祠堂。
林文若提着酒站在门前,他将手里自从出土以来,提了一下午却未曾开封的桂花酿搁在台阶上,缓缓步入。
面对兰溪林氏满堂列祖列宗的牌位,颀长儒生静立中央,缄默无言。
……
夜色已深,明日就是万众瞩目的儒道之辩,赵戎准备早些休息,刚要睡下,听到有人敲门。
他披着一件衣袍,拉开院门,见门外有两个男子静立,是林氏兄弟,后方跟着一个端着托盘的侍女。
赵戎摸着鼻子将他们请入门内。
林青玄注视赵戎片刻,突然歉意一笑,伸手在一旁侍女的托盘内拿起一杯酒,双手举起。
“之前是青玄不懂事,冒犯了赵公子,青玄已经深深的认识到了错误,还望赵公子海涵,原谅青玄!”
说完,他没等赵戎反应,就仰头饮下了酒水,之后拿起侍女托盘上仅剩的一杯酒,双手端起,恭敬的递给赵戎。
赵戎扬眉,没有马上接过,看了眼递酒男子身后的林文若,后者见他望来,无奈一笑。
赵戎略微了然,瞧了眼身前目光诚恳的林青玄,沉默片刻,双手接过酒杯,一饮而尽,倒杯示意。
已经与哥哥合好的递酒男子看了眼那只酒杯,嘴角一翘,表情无比真诚。
第六十九章 高手如此
“苏小小,本公子那件豪放洒脱的名士服呢?”
“我帮你洗了。”
“什么?现在干了没,今天这么重要的场合,我还要穿呢。”
“嗯,已经晾干了,你前天要我给它熏香,我就顺手帮你洗了下。”
“那就好,我特地让文若帮我准备的,只有这种大袖纷飞,长衣拖地的风流名士服才配的上本公子上等……上等高手的身份,咦,不错啦,苏小小,把衣服熏的挺香的……我靠,这怎么被缝起来了?苏小小!你把对襟给缝起来了?”
晨起洗漱之后,正准备换衣的赵戎满脸震惊的看着手里这件让林文若精心准备的华贵衣衫。
只见原本只需要用一根长带系住的对襟敞衫,此刻从胸口到膝盖以上的位置都被缝在了一起,让赵戎更加无语的是,这三流裁缝还缝的粗制滥造,线头都还留在上面。
正在收拾餐盘,背对着赵戎的苏小小,闻言脑袋一缩,赶紧拎着篮子慌慌张张的跑了,丢下一句,“小小看这衣服袒胸露腹的太流氓了,就,就,就帮你稍微缝了下……”
赵戎被气笑了,“哪里流氓了!我又不是不系腰带,再说了,大伙都这么穿,你这样让本公子好不容易练出的八块腹肌何处安放?”
赵戎拍了拍额头,想想还是没有去找那个小丫头片子的麻烦,今天这个日子没空陪她闹。
最潇洒的一身行头被毁掉的年轻书生换了一身简单素白的儒衫,将所有东西都收拾好,提着书箱,推门而出。
不只是他带着行李出行,苏小小和柳三变也会将行李全带上,并且很多林氏族人也都会带着行李出门,一起去太白山等待儒道之辩的结果。
因为按林文若的谋划,一旦儒道之辩输了,那他们便要立刻快马加鞭,趁着围观大众还未散去,对手不敢放肆的赶尽杀绝违背诺言之际,离开终南国。
之后,林文若还给他们三人安排了后路,不过赵戎希望用不上,因为那已经是最糟糕的情况了。
卯时一刻,兰溪林氏庄园的大门缓缓推开,一只规模庞大的队伍,鱼贯而出。
数千黑衣羽林卫,近百辆高大马车,数不清的随从队伍浩浩荡荡的驶往洛京。
目的地是洛京城南太白山上那座决定终南国往后千年国运的说经台。
兰溪林氏车队最前方的一辆黑色马车内,气氛有些肃穆与……尴尬?
车内只有三人,亦是此次儒道之辩的主角之三。
赵戎右手把玩着腰间那块乳白色玉牌,大拇指细细摩挲温润玉牌上的“美玉缀罗缨”五字,他脸色平静的无视了林文若与陈牧之的诡异眼神,轻嗅着沉香,目光停留在车内某个壁饰上,突然……有些想某个女子了。
自从了然了自己其实是苏醒了前世记忆与性格的原身后,曾经那些与她和芊儿的点点滴滴,他又产生了一番新的亲历者的感受。
有时候走在路上,不经意间脑海里就闪过了她曾经的如花笑靥。
有时候和文若喝酒,醺醉间,又记起了那日掀开头盖后的红颜。
那几日,枯燥乏味的在灵官殿抄经,除了布局谋划,出神时,脑海里转过最多的是仓央嘉措的诗和她。
这一世,转山转水,不修来生,只为相见。
陈牧之见到赵戎这身打扮,忍不住开口,对林文若道:“子瑜兄怎穿的如此随意,文若,你没有给子瑜兄准备正装吗?”
林文若轻咳一声,刚想开口说他给赵戎准备的那套装扮的价值都够在洛京买套不小的宅子了,可赵戎已经回过了神来抢先开口。
赵戎一脸认真的解释道:“不是说好我来扮上等马吗,之前文若给我准备的那身装束我不太满意,感觉体现不出我高手的身份……”
赵戎停顿一会,继续编道:“现在这身简单的装束就很好,试想一下,等会咱们三人一起上台,你们俩都穿的华贵郑重,对面也是,而台上六人中,只有我是一身素衣,表情淡然,嗯,到时候,谁最可能是高手,大伙应该都一目了然了……我说,你应该懂我意思吧?”
陈牧之倒吸一口凉气,一脸恍然的点头道:“子瑜所言极是,此招甚妙,所道是大象无形,大音希声,越是极致的东西越是反常,而世人皆认为反常必有妖……子瑜兄真乃神人也。”
赵戎扬眉,点了点头,见他已经脑补了这么多,也就不再多言,只是此刻脑海里把害得他不能秀出八块腹肌的罪魁祸首苏小小给千刀万剐了数遍,想着回头怎么去收拾收拾这个主观能动性极强,敢对他“战袍”痛下杀手的小丫头。
林文若闻言一笑,没有说话。
不多时,车队声势浩大的驶入洛京城,在即将出南门之际,赵戎透过车窗,和数万洛京百姓一起,看到了一幕蔚然壮观的景象。
洛京,万丈高空之上,正悬空静立一人,是一位紫衣蟒袍太监,面容苍老,雪白长眉,眼睛微微敛合。
最奇异的是,白眉太监手里此时正一手平端着一只装满清水的青花白瓷碗。
天高风急,却吹不起他一丝衣角,碗内水面也未泛起任何波澜。
忽然,白眉太监双目略微张开,转头望了眼太白山方向,随即将手中瓷碗倾倒,松手后撤。
翻倒的青花白瓷碗悬空而停,碗中清水倾泻而下,但是瞧着只有小小一碗的清水,却越涌越多。
青花白瓷碗如此之小,却仿佛有一条天河藏入其中。
碗水滔滔不绝,一条瀑布洞穿白云,飞流直下。
忽然,瀑布在洛京某处高空仿佛碰撞了地面,遇到了阻碍,不再继续落向人间,而是聚集起来,形成了一粒“水滴”。
赵戎坐在马车内,仰望高空那粒“水滴”,只见从白云间落下的瀑布延绵不绝,椭圆形的“水滴”也越积越大,此时已经高达百丈,洛京城人不管在城内何处,只要仰头即可望见。
最后那粒庞大“水滴”中突然浮现出一幕陌生画面。
是一处被苍松古柏,四面环抱的宏伟古台。
“那是说经台,我们的目的地。”林文若在一旁道。
他见身旁两个伙伴都面露好奇,笑着解释道:“这是终南国皇族所珍藏的一件名为镜花水月白璃碗的法宝产生的异像。此碗是一对,这就是其中一只,另一只此刻应当在太白山说经台,因此眼前这只镜花水月白璃碗产生的水幕可以具现出说经台的图像与声音。”
“十万洛京百姓无需出城,在城内各处皆可观看今日的儒道之辩!”
第七十章 炉心现世
赵戎本以为他应该是今日儒道之辩场上六人之中最有高手风范的。
简素儒衫,笼着袖子,腰佩黑白玉牌,表情淡定,嘴角轻笑,嗯,稍微破坏高手形象的是他那张俊脸,他想着,略微感觉可惜。
可是就算如此,想必也应当是儒道之辩场上六人中最像深藏不漏的高手的。
毕竟是台上最平平无奇的那个……
可是自从赵戎一行人在太白山底下车,穿过拥挤的人群为他们让出的宽阔大道,走大路上山,径自穿过山腰外观,直上山顶,步入说经台,看见了那群冲虚道士拥护着的那个老者后,赵戎就不这么想了。
只见那老者头戴黑色南华巾,身着朴素布衣,表情洽淡,手里握着一串木质流珠,见到他们入场,只瞥了一眼,就眺望起说经台外面的风景,风轻云淡。
这扮相……
糟了,是个高手,赵戎想。
不仅扮相比他像,他还能感到这南华巾老者确实是,因为……这是高手间的默契,错不了了。
赵戎暗道一声。
此时兰溪林氏和冲虚观双方入场时的站位很有意思。
兰溪林氏这边,由赵戎、林文若和陈牧之带头,后方跟着一群儒生、羽林卫和与林氏交好的山上修士。
而带头三人中,赵戎被拥护中央,另外二人站在左右。
突出了赵戎的位置,这也符合计划中,让敌人误认为他是上等马的策略。
冲虚观那边,站在一大群道士最前方的三人中,那位头戴南华巾的老者被拱卫在中央。
赵戎目光第一眼就落在了那个老者身上,想必对面众人也是如此,正在第一个打量他,但赵戎并不怯场,还冲对面礼貌的微笑了一下,只是惹来一大群道士的怒目以对。
毕竟双方目前是你死我活的敌人,他这样做确实像是挑衅,不过赵戎不以为意,因为他要的就是这效果。
被动拉仇恨,很憋屈,但主动拉仇恨,就很爽。
赵戎目光肆无忌惮的打量着冲虚观另外参加清谈的两人。
一个头戴紫阳巾,身穿华贵繁琐的黄紫八卦衣的中年道士,姿态飘逸出尘,手里也捏着一串流珠。
这人衣袍华丽,不像冲虚观的道士服饰,他应当就是国师清净子了,身上的黄紫法衣应当就是历代终南国师所穿的国师袍了,赵戎听林文若说过。
似乎是察觉到了赵戎的目光,清净子再次看了过来,赵戎与其对视一眼,一秒,二人同时移开目光。
最后一人亦是头戴冲虚观统一的紫阳巾,只是身着紫色道袍,瞧着是中年人模样,但下颚却留着长长的黑色胡须,似乎很长时间都没有打理过一般。
这人估计就是清净子的师兄,清元子了,也是被林文若视为中等马,要亲自对付之人。
忽然,赵戎瞟到对面领头三人后方的一个熟悉的身影。
是那日的冷清道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