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宗皇帝所言半真半假,但他总归是‘听听就罢’。
“现下朕虽不能令你做‘玄门都领袖’,但朕亦有重任委托于你,你履此职,可为朕臂助,首先做一些‘治天下诡’前期筹备之事,如你所讲镇诡诸策,自你履任以后,即可调动诸方资源,首先行动起来,朕准允你‘便宜行事’,你以为如何?”玄宗绕过桌案,走到苏午近前,拉着苏午的手掌,目光殷殷地道。
苏午心有所感,当即躬身拜倒,郑而重之地道:“必不辱使命!”
……
开元五年,三月末。
圣人命东都太庙设‘拜将坛’,以今天下危难,诡患最重之故,拜‘张午’为‘不良帅’,主理十都,察禁天下诡事,‘不良帅’位重,自此直逼三公,张午因而名动天下。
……
年轻时的玄宗皇帝,确担得起‘英明决断’四字。
苏午亦未想到其想明诸般关节之后,便没有任何犹豫,直接将‘不良帅’之职交托给自己,更当即勒令太庙设‘拜将坛’,在他离开唐宫三日后,即请他往东都,将拜他作不良帅之消息广播天下。
直至苏午受不良帅之位前,‘不良人’于天下间皆是声名狼藉之辈。
但自玄宗皇帝以大礼拜苏午为不良帅之后,‘不良帅’一时风头大涨,声名一夕之间几转负为正!
自‘拜将坛’以后,天下人皆称‘不良人’实指其中任职之辈,皆需与天地邪气、不正之物接触,镇压诸般不正诡邪,是以自称为‘不良人’,‘不良人’原本吸纳浪荡游侠儿,尽作谋杀、暗盗等低贱之事,所以被称作‘不良人’的历史渊源,天下百姓自此以后甚少提及。
亦因玄宗皇帝突有决断,拜苏午为不良帅,反而叫苏午措手不及,打乱了他的原本计划。
他本拟在三日内探查大雁塔,追索与‘鲁母’相关的线索,并且与法智约定,在三日后于铁佛寺内为长安诸僧施以灌顶,以免诸僧沾染上那与所谓‘弥勒内院’有关的因果。
如今亦只能将灌顶之礼时间推后。
……
诸项事宜结束以后,苏午踏足铁佛寺中。
法智早已在寺庙山门前等候,眼看一众鲜衣怒马不良人簇拥下的车驾临近山门,法智急趋向前。
那车驾停在空地上,有不良人跳下马来,掀开车帘,苏午俯身从中迈步走出。
“不良帅。”临近车驾的法智神色毕恭毕敬,向走出马车的苏午躬身合十行礼。
苏午看着法智,面露笑意:“数日之内,诸僧尽无变故,由此可见,你们并非是幕后存在的目标——它无心谋害你等,至少今时无心夺去你等性命。
其实当下是否由我为诸位施以灌顶,已并不重要。”
季行舟蛰伏在诸僧院当中,在这几日之内,亦未发现有任何异常,长安诸僧平安度过了这几个日夜,未被‘弥勒内院’所趁,亦未如善无畏一般,突然圆寂,成无余依涅槃,仅留下一截佛骨舍利于世。
法智低头跟在苏午身后,迈过铁佛寺的门槛。
诸鲜衣怒马的不良人在苏午示意之下,停留在铁佛寺外,并未跟进佛寺之中。
“事虽如此,但只怕万一。”法智低声向苏午说道,“圣人令不良帅调查慈恩寺大雁塔,不知不良帅如今调查进展如何?”
苏午听到法智这‘突然之语’,他转过头去,似笑非笑地看着法智,道:“你怕那大雁塔被一朝摧倾,以至佛门从此名声扫地?”
法智的背脊更塌下几分,声音里竟有些哀求:“如今佛门虽看似势大,实则已只剩骨架,当下再生变故,佛门必定根基不稳……”
“安下心。”苏午转回头,出声道,“大雁塔不会倒。”
这一句话就安住了法智的心,法智长舒了一口气,对苏午生出由衷地感激之心。
第1350章 、自性灌顶
“天下时有传言,称你在嵩山深处,见过北禅宗祖师‘神秀’,不知是否确有其事?
先前往雍凉行走一趟,我倒真与贵宗祖师交过手,确定神秀禅师而今仍在世上。”苏午带着法智转过了铁佛寺的迎门墙,穿过一道僻静巷道时,他忽然向法智出声问道。
法智闻声迟疑了一刹,最终还是如实答道:“先前嵩山寺境况危险,为求自保,及至震慑外道的窥伺之心,佛寺上下一齐造势,称贫僧于嵩山深处修行之时,得见师祖显生,为贫僧讲说诸法,传下一身大誓愿力。
——其实事实并非如此……
贫僧,并不曾见过神秀祖师。
不良帅确曾见过神秀祖师,祖师而今活在世上,又为何不在本宗主寺显生,他去了何地?”
苏午笑道:“我询问你,亦想探知神秀禅师下落,你倒反问起我来了。我又如何去探知,神秀禅师去了何地?”
他虽不知神秀下落,但内心隐隐有种预感——神秀这次与自身斗法战成了平手,其目的未能达到,必定还会有下一次显身与自身斗法之时,或许在不久以后,苏午就能再次见到神秀,亦或是与神秀有关的其他已在世间圆寂的高僧。
善无畏、不空俱皆圆寂,但他们其实并未真正死去——二者性灵汇合一身修行,皆化作白玉莲花,飘入苏午不可触及之地,未有亲眼见到他们性灵消散,他们活着的概率也就极高。
而神秀亦是圆寂入灭以后,又在人间显生的和尚。
其这般‘死而复生’的经历,与善无畏、不空甚为相似,不知道神秀背后的‘小雷音寺’,与善无畏、不空背后隐隐牵扯的‘弥勒内院’,是否其实指的是同一个所在?
苏午、法智同往铁佛寺中院之内。
中院空地上,群僧结跏趺坐,四下里一尊尊香炉内飘出青烟,袅袅浮上云空,而群僧寂静不语,唯有心神如烟晃动。
此时,诸僧见领头一高大青年人,披鹤氅而来,法智都要落后其半步,众僧眼神莫名,也并不言语,只是一尊尊香炉中飘转的烟气,在此时都忽有些凝滞了。
苏午扫过场中诸僧,便见长安内外诸寺有名的和尚,尽聚集于铁佛寺中院里。
如印知这样被长安佛门分外看中的年轻一辈菁英弟子,亦赫然在列,印知看到苏午盘坐在檐下蒲团之上,一时心旌摇曳,他垂下眼帘,内心里希望自己有朝一日,也能如那位前辈一半,受万众瞩目,并拢诸脉,能为诸脉僧人开示、讲经灌顶。
法智盘腿坐在苏午身后,在苏午身后的僧人大多年事已高。
他们白眉白须,不仅是当下诸僧当中辈分最高者,亦多是诸脉诸寺之中佛法修行成就最高者。
诸僧仍以法智为领头。
法智首先开声道:“佛法修行,以达者为尊。
所谓尊者,亦即智德皆胜,可以为人师表者。而世间之人,自身皆有佛性,实无内外之别,若别脉修行,亦能参通佛理,贯串佛法,亦可以为佛弟子度法开示。
而今请来张午尊者,于佛法之上,可与神秀祖师平分秋色,乃成八识心王,现一切有为法。
尊者为我等开示灌顶,实已放下内外区分,法脉差别,乃大慈大圣之举,诸佛弟子,还不见礼?”
法智和尚一言落下,群僧纷纷将双手合十了,向苏午躬身俯首行礼。
禅院之内,一时间佛唱不绝:“南无阿弥陀佛!”
诸僧皆知如今长安诸佛寺,被未知之大恐怖牵扯入其中,如善无畏大师,便因此般恐怖而突然圆寂。
此般恐怖,诸高僧大德亦无办法,唯有法智大师请得了今之不良帅、与神秀祖师斗法能不败的张午,可以为他们开示灌顶,令他们免于被那般大恐怖波及,不得不‘圆寂’。
当下比起门派之分别,还是性命更要紧些。
他们自不会在意苏午并非佛门中人。
佛唱一时响彻铁佛寺诸院,又在片刻之后清静下去。
“尊者,请降示。”法智在此时向苏午出声提醒。
苏午点了点头,他双手垂放在膝盖上,也不作甚么手印,心念一转,自身性意就在脑后盘绕转动开来,于顷刻间汇成一道显化诸斑斓色彩,又一时归空化为透明的轮盘。
他本拟以真言开示之法,汇合‘轮回诡韵’,为诸僧施加一道灌顶。日后诸僧若被裹挟入与善无畏类似的经历之中时,凭借‘轮回诡韵’,他能阻住幕后恐怖,将诸僧生生拉扯入轮回之中。
然而,当下临近此间,苏午忽又想起平灵子先前在禅房内与自己说过的话。
鬼佛实系众生之念汇集而生,而佛门常说众生各有佛性,只是被外物迷障困扰,所以‘不能见如来’。
那这般所谓‘佛性’纷纷汇集起来,是不是就化作了‘鬼佛’?
如此‘佛性’又从何而来,莫非是‘鬼佛’早就留下来的手段?
若以此来推断,自身提前在众生性意之中,栽种下自我的‘自性’,假以时日,若自身证就法性,那么这留存于众生性意之内的‘自性’,是不是就是有别于‘佛性’的另一种法性?
这般发展下去,又会成就怎样一种结果?
今下受感苏午自性最多者,就是丹加一人了。
她立下誓愿,自苏午成佛之后,亦会跟随在苏午之后,摘得佛果,成为苏午身边胁侍菩萨。
——因这一念变化,苏午为众僧施降的灌顶,又与先前有了不同。
他口诵六字大明咒:“唵嘛呢叭咪吽!”
六字真言声中,一重重光明轮于苏午身后显化,在那六道光明轮中,分别盘转着六尊披覆不同色彩的‘苏午’,这六个苏午手掐法印,导引苏午自性,于‘空’中凝作一轮绿日!
此‘空’非指当下天空。
而是法性住‘空’的那个‘空’!
在场诸僧皆不在空中,本也感应不到‘空’中的那轮绿日,然而,在苏午诵持六字大明咒声中,他们皆得点拨,于苏午一瞬住空之时,亦皆跟着观见了‘空’,看到了空中的那轮绿日!
绿日光芒极盛,于空中陡然变作了一根支撑天地的巨柱!
这巨柱随真言声落,跟着砸落入在场诸僧的性识之中,于他们性中栽下了苏午的自性根种!
紧跟着,有一圈圈猩红螺纹在诸僧头顶盘绕而过,亦跟着隐于虚空。
至于此时,诸僧已受得苏午施降灌顶,此‘灌顶’之礼,已近尾声!
然而在场诸多僧人,眼神空茫,皆因为方才一瞬观空,而心神难定,满场之中,俱是一片寂静!
诸僧尚在回味那支撑天地的巨柱,那勃发生机的绿日之时,苏午忽然站起身,看向了中院门口。
彼处传来甲叶碰撞之声。
肉山般的褚豆披覆金甲,在前头开路。
褚豆将军之后,诸甲士、太监簇拥下,一道英拔身影迈步走进了铁佛寺中院之内。
那人扫过场中诸多僧侣,便将目光投向苏午,面露笑意:“不知朕来得是否赶巧?可能赶得上不良帅施降灌顶之仪轨?”
来者正是玄宗皇帝!
法智听得圣人言语,跟在苏午之后起身来,满眼不可置信,其随后满面喜色,激动地向玄宗皇帝直接跪倒:“陛下!”
“拜见陛下!”
“贫僧拜见陛下!”
群僧纷纷回神来,见法智都拜倒在地,也都跟着从蒲团上爬起,恭恭敬敬地朝着玄宗拜倒!
僧侣们神色之间,难掩惊喜!
圣人崇道,将天下道士道籍度牒管理之事,交由宗正寺管理,以示道门为国教,天下李姓尽出一源之意。
在其执掌大位以后,虽不曾对佛门表示过明显态度,但正因为其对佛门态度莫名,对道门表现出种种拉拢之倾向,也就导致了佛门渐渐被上层贵人所弃,此般风气延续至底层,天下百姓对佛门虽还未表现出明显的离弃之态度,但崇佛之风,已不如从前那般热烈。
长此以往,必至佛门香火衰败,有倾塌之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