鉴真还是将事情想得太简单了。
还需要更多手段、更多力量,才能将‘众生集愿之祸’镇灭于摇篮之中!
他收刃归鞘,目光看向了一丛丛钟乳石林间,那流水潺潺的‘地下河’。
当下寂暗的钟乳石洞,也被那道闪动着庄严佛光的地下河照亮了,变得瑰丽斑斓,五光十色。
那道所谓的地下河,其实就是玄奘流淌至此的法性。
玄奘已然‘成佛’。
他将这一道法性留存在此,等候与佛有缘人。
当下苏午对这道法性河抱有万分的忌惮,不愿去接触这道法性河一丝一毫——他更忌惮于鬼佛忽自法性河中生出,再向自己弹来一指——彼岸存在的一指,他此下至少不愿意再承受第二次。
然而,现下也不容许苏午拒绝甚么——他手持十灭度剑,在那道‘法性河’畔立定身形的这个瞬间,那寂静流淌的法性河中,忽有激流涌荡,一重重佛光如彩虹般垂拱于法性河上,整道法性河在蒸腾出那一道道虹光以后,便直接消散于无形——玄奘遗留所有法性,尽皆化作了那一重重虹光。
如拱桥似的重重虹光下,寂暗虚空中,似是忽然敞开了一道门户,紧接着,一高瘦僧侣穿着青灰百衲衣,从虹光下显现身形,向苏午逆光而来。
他面容苍老,但一双眼睛里,依旧有熠熠神光。
“檀越。”那僧人似乎感觉到了苏午的忌惮,其在距离苏午十步以外时,便停住了脚步,立于一重重虹光之下,向苏午双手合十,出声道,“我佛门早在长安至洛阳两地之间,以佛法度化两京之间龙脉。
我之法性,便是接引两京之间诸龙脉神灵的钥匙。
请檀越收下我之法性,将来用之收拢诸龙脉本源神灵,使之能为檀越所用,亦请檀越承我衣钵,传下正法。”
这位高瘦老僧,即是‘大乘天’玄奘法师遗于法性长河中的投影。
苏午看着玄奘留影,他本不愿承接这道法性,毕竟这道法性长河以后,贯连着太多凶险,但今下听到玄奘留影所言,他皱紧了眉头,向玄奘留影问道:“法师可知‘成佛’究竟蕴含怎样凶险?”
真正的玄奘已经在成佛之时,彻底死去了。
这道玄奘留影,是否还能了知玄奘成佛之时的情形,苏午须要问过以后才能确定。
“贫僧知道。”高瘦僧人听到苏午的疑问,他神色平静,无喜无悲,出声说道,“贫僧短暂住空,见得法性之时,便已经知道,成佛究竟意味着甚么。
贫僧留下衣钵传承,亦为给予后人降示,令后人明白成佛险恶。”
玄奘留影抬目看向苏午,面露笑意:“我请檀越承我衣钵,非是请檀越拜入佛门,为佛弟子。
只为‘继往开来,导引正法’而已。”
听到玄奘留影的话,苏午眼中神光闪动,他开口出声,声音都有些低沉:“我亦不知正法究竟是甚么?
若能成佛之法就是正法,法师的因明法门已是天下第一等正法了。
但你我皆知,成佛只是将自身变成了‘佛’,那样成佛,又岂是世人渴求的真正解脱?”
“檀越虽不知正法所在何处,但檀越已是如今最近正法的那一个了。
我将我之衣钵传于檀越,其他高僧大德,自也会将他们的衣钵传于檀越,檀越汇集诸法,融汇贯串,未必没有成就正法之时。”玄奘留影如是说道,“岸上的佛亦是汇集诸法性而成就,檀越再走一遍这条路罢……”
第1361章 、生死大海,谁作舟楫?
“再走一遍这条路……”苏午喃喃低语着,将目光投向玄奘留影,向其问道,“法师,如你一般诸高僧大德,证见法性,成就佛陀,便成为了那岸上佛陀的一部分。
那岸上佛陀最初从何而来,是何模样?
或者说,佛最初是甚么样子的,它从何而来?”
追究‘佛’之根源,追溯佛陀演化之路,或许能窥知它为何会有如此诡异恐怖的特性——能将所有成佛者,尽皆化作自身的一部分?!
而玄奘叹息一声,开口说道:“自它成佛以后,便没有‘始终’、‘因果’、‘来去’、‘增减’之分别了。
檀越不明白么?
它在此世出现,亦能贯穿彼世。
它可化身诸千世界、八十八尊,亦可合化诸世界唯一之佛陀。
贫僧不能追究这无有始终、不落因果、无有来去、不增不减的存在之根脚……今下存在的佛陀,在大隋之时、在两晋之时、在秦汉之时……亦皆存在,我们如何去寻它最初的根脚?
佛陀,存在于所有时光里。”
“这是彼岸的境界……”苏午闻言,声音更低沉了许多,他缓声道,“佛陀存在于诸时空中,又可以不在诸时空中,不落因果。
但相比于其他彼岸存在尚能将些丝余力投照进现世而言,它对现世的干涉又确实少了许多,只有证见法性成佛者,方才能知‘成佛’就是一条不归路,就是最终成为了它。
——我确有心打碎此佛,再造正法!”
苏午眼中光芒炽盛,望着一重重虹光下的玄奘法师,又道:“但我不知此佛成就之根本,不知其始终,不知其然,更不知其所以然——如此情况下,便将它走过的路再走一遍,我如何能不成为下一个‘佛陀’?”
玄奘闻言笑了起来,在笑声中,环绕于他身外的重重虹光纷纷聚敛,‘卍’字轮印于这聚敛的佛光中转动开来,玄奘声音传出卍字轮印:“佛是具足自觉、觉他、觉行圆满……
佛是如实知见一切法之性相,成就正等正觉之大圣者……
佛是一切智人……
佛是正遍知觉……
岸上的佛,不足为佛。
假若檀越存性是真,见智是诚,有大宏愿,有大勇力——那诸天唯一的正等觉智,解脱众生的大圣者,缘何不能是檀越?
檀越可以不为佛,但若有证大圣道的那一日,是佛非佛,俱皆没有了意义,至于彼时,檀越就是‘一切真’、‘一切智’、‘一切如来’了……
若能守住这一切真、一切智、一切如来,檀越重走那佛的路,也会叫那佛无路可走……檀越,成圣之法,便在此中……
贫僧将法性化作舍利,留于檀越手中。
不论檀越作何决定,贫僧俱不阻挠……
生死大海,谁作舟楫?
无明长夜,谁为灯炬?
……
生死大海,行作舟楫。
无明长夜,心为灯炬。
……
生死大海,行作舟楫。
无明长夜,心为灯炬……”
那漫漫诵持声中,重重虹光聚作了一枚闪烁乳白光芒的佛骨舍利,徐徐飘转着,投向了苏午。
苏午神色安静,他凝望着远来的那枚舍利,终于在舍利临近自身之时,垂目低低地叹息了一声,伸手握住了那枚佛骨舍利——他的性意如清风般飘出眉心,流入掌中那佛骨舍利之内,于是,那佛骨舍利之中,亦响起了充满欢喜的声音:“无上甚微精妙法,百千万劫难遭遇,我今见闻得受持,愿解如来真实义……
愿解如来真实义……”
自今日起,苏午承继玄奘衣钵,却不必以‘佛弟子’自居。
……
手中佛骨舍利散发出的佛光渐渐聚敛消寂,但苏午仍能感受到其中运转圆融、无有阻滞的法性。
他成为玄奘衣钵传人,随时可以将这道法性融于自身。
然而今下再融合一道法性在身,苏午必然‘立地成佛’——他今下却还没有做好面对彼岸上佛陀的准备,是以并不会当场融合这道法性。
苏午直起身来,环视四周钟乳石林,最终沿着已经干涸的那道‘地下河’,往钟乳洞天之下继续走去。
此行探索大雁塔,循出鲁母、‘天后’与此地相关的线索、乃至循出‘弥勒内院’的线索,是苏午的首要目标。
然而他如今连雁塔下的本源神灵俱已融合在身,却还是未在此间发现太多与鲁母、天后相关的线索。
不过他也并非完全没有发现。
当下他置身的钟乳洞天,便疑似女相弥勒及那诸佛菩萨曾经所在的‘弥勒内院’,初次踏足大雁塔之时,他亦是顺玄奘法性长河而下,在这道法性长河之底,被‘弥勒内院’接引了去。
是以,苏午现下便沿着水流不断冲击形成的河道轨迹,继续往这河道的终点最下游走去。
弥勒内院与玄奘法性河存在某种关联。
鲁母诡韵降临于大雁塔中。
然而玄奘法性河内,却不见有丝毫鲁母诡韵的痕迹,玄奘留影亦未有提及任何与鲁母、弥勒内院相关的情形。
他并不知晓外界变化,在此畔亦未受到如鲁母、女相弥勒等外来力量的干扰。
想来神秀、慧能等僧立下‘小西天世界-小雷音寺’,甚至自称掌握了两京之间诸多龙脉本源神灵之事,亦不为玄奘留影所指——玄奘留影交托给苏午的法性,正能解开长安诸地龙脉大锁,沟通其中本源神灵。
不知神秀等僧,又如何做到了掌控两京之间的本源神灵?
以鲁母当时诡韵,却不能侵染玄奘至诚至真的法性,不知那女相弥勒所居的弥勒内院,又是否能抵受住鲁母的侵袭?
苏午沿河道徐徐而行,未有走出太远,便已临近地下河的终途。
彼处一片寂暗之中,已显砖石砌造的院墙、龙门等建筑,一块块石碑竖立在那封死了的龙门墓墙周围。
——那下落下来,与地面严丝合缝的龙门、石头砌造的砖墙,正是一座陵墓的正门,陵前的诸多石碑,俱是这座大墓的守护神灵。
诸石碑上,凿刻有如‘降龙罗汉迦叶尊者’、‘坐鹿罗汉宾度罗跋罗堕阁尊者’、‘托塔罗汉苏频陀尊者’等字迹。
此地竖立石碑,共有十八座。
正应‘十八罗汉’。
阿罗汉者,有‘杀贼’、‘应供’、‘无生’之意,此十八大阿罗汉之中,有十六位乃是‘佛陀’座下弟子,立彼十八罗汉石碑于此,正有以此十八罗汉杀贼护生之意。
在十八罗汉碑林中央,巨石龙门之前,更耸立着一道石碑,上书‘慈氏越古金轮圣神皇帝’几个大字,凿刻字迹里浇有黄金,即便过去数十载岁月,而今依旧在这幽暗钟乳洞天内熠熠生辉。
苏午踏临此间,见得石碑上诸字迹,便已然确定自己来对了地方!
而他行至十八罗汉碑林中之时,那十八罗汉碑上,一个个被石头凿刻出来、点以金漆的罗汉相,一瞬间俱活了过来——种种大誓愿力交彻于一尊尊罗汉刻相之上,令碑上刻相由虚化实,瞬息间解脱了石碑的束缚,在苏午周围或站或坐或卧或飞,将此钟乳洞天,刹那变作佛殿禅院!
一缕缕运转无滞的法性贯彻于以誓愿凝就金身的十八大阿罗汉眉心,他们脑后圆光巍巍,乍然有成佛之相!
但在下一刻,十八大阿罗汉眼中涌出森森绿光,更为阴沉诡秘的鲁母诡韵从一尊尊‘愿相’之上弥散开来——十八大阿罗汉,陡然间遍身长出荧荧绿眼,一只只绿眼,尽皆盯住了踏临此间的不速之客!
苏午看着十八护法愿相尽被鲁母诡韵侵染,他神色无有变化,一掌盖在一尊迎面而来的护法愿相头顶,他的掌印留在那尊‘欢喜罗汉’头顶天灵之上,刹那焚炼去其头顶戒疤,在其头顶燃烧起了熊熊洪炉火!
洪炉烈焰滚滚而下,顷刻间将欢喜罗汉愿相点成火炬!
诸愿相没有情智,只是护持此地之物。
当下更被鲁母诡韵侵染,见得大敌走近,一个个不管不顾地朝苏午聚拢而来,欲以种种法门来‘杀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