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刻,那青衫少女怀抱着——或者说缠着一条两人多长的双头大蟒蛇,落到地上,然后才惊觉自己好像来错了地方。
“那个,夏侯爷爷,你有客人啊,那,那我先不打扰了哦。”
说着,她便小心翼翼地迈步后撤,待退到街角,才一溜烟儿跑得无影无踪。
少女登场时间不长,却在短短时间里吸引了全场的瞩目。
着实是一块资质不凡的璞玉。
王洛尽管人在府中坐,感知却早已扩张到城主府外,所以清楚地看到了那女子的样貌。
说是倾国倾城未免言过其实,但清水出芙蓉的淡雅之美,却被演绎得淋漓尽致,更兼眉目清澈无暇,仿佛天然细雕琢,是个很难想象孕育于如此边陲小城的精致美丽的姑娘。
而她的修行资质也颇为不俗,看来不过十五六岁,却已经筑基有成,更隐隐在丹田内结成丹胚,如此进境,说天纵奇才有些言过其实,但也绝对是值得瞩目的良才美玉。
少女来得快去的也快,但短短的出场,却一下子改变了城主府外的氛围。
紫光人本是咄咄逼人,此时却噗嗤一笑:“夏侯城主,你这流岩城,还真是人杰地灵啊。难怪总有人说,这边陲小城盛产三美:美玉、美食,还有美人。美玉嘛,其实在两百多年前就已挖干了灵脉,不复存在,否则也不至于至今仍是穷乡僻壤。美食,也不过是前任郡守看在与你的私谊,跑来吃了一桌土菜,写了一篇好文……但这美人,看来倒是名不虚传啊!”
红光人则说道:“说来,刚刚跑来围观的愚民中,有个妇人便生得颇有风韵……我在郡城的窑子里都少见那样的货色!真是便宜本地的愚夫了!”
红光人的话语,几乎顷刻间就染上几分淫邪的意味,而紫光人也直接扯下了最后的伪装。
“夏侯城主,你想让我们兄弟二人对流岩城的事轻拿轻放,当然可以。此地人杰地灵,大家也都同为桑郡人,并没必要互相为难。我刚刚看那捕蛇的姑娘,天赋颇为不俗,但出身应该平平无奇吧?那一身青衫几乎只有一成的灵丝织就,御气凌空时甚至不好拿捏风势,而运气的法门也不甚高明。我们兄弟呢,其实也是出身微末,最见不得这种有才的孩子被耽误。恰好她的风行体,与我们的本命功法颇有相通之处。所以……”
话没说完,夏侯鹰再也忍无可忍:“放肆!”
一声暴喝之下,半步元婴之威顷刻间就如海啸一般压向红紫二人。
那两人却仿佛早有防备,各自祭起身上的锁甲,两人联手,轻描淡写就将夏侯鹰的威压挡下。红光人更是喜出望外道:“夏侯鹰你果然是与要犯有勾结,竟敢当众动手!”
紫光人也笑着抚摸下巴道:“夏侯城主啊,你在流岩城当了这么多年的铁头乌龟,怎么事到临头却还是这么容易就破了功呢?想要靠一个忍字度过大风大浪,那就要坚持忍到底,半途而废只会造成更坏的结果。刚刚你公然对我二人施以暴行之事,我已用灵玉小剑禀报将军大人,届时你们流岩城就是桑郡搜捕要犯的首要嫌疑之地,全城上下,都要接受最严格的筛选审查。”
红光人颇为惋惜道:“可惜刚刚那捕蛇的小娘,也不知要交由哪位大人来审啊?”
紫光人却说:“你那么喜欢那小丫头?那咱们与将军大人好好求个情,也未必不能让咱们先审……”
话到此处,夏侯鹰当真是目眦尽裂,浑身真元气血都勾连一片,沸腾起来但他却没办法动手。
因为他其实根本不懂半点仙术斗法的法门,除了正面释放胸中的浩然气,也就是半步元婴的威压之外,他甚至连怎么当面出拳都不会。
几十年的太平城主,让他精通了很多学问,他能对这小城的一切如数家珍,能叫出城中每一个人的名字,能调解每一次的邻里纠纷。他还会祈雨、翻土、会修补城阵、会指导年轻的孩子奠定良好的道基。
却唯独不会半点与人争斗的办法。
对此,红紫二人则略感失望。
“真是龟到家了……罢了,有刚刚那一下,证据也足够了。之后……”
之后二字没有说完,紫光人就忽的两眼翻白,扑倒在地。
红光人愣了一下,有些不可思议地眨了眨眼,之后也是两眼一翻,不省人事。
夏侯鹰同样眨眨眼,对这突兀的变化有些难以理喻。
直到身后,一个令他毛骨悚然的声音响起。
“之后,这里就交给我吧。”
夏侯鹰浑身战战,转过身看向王洛。
“你,你……”
王洛笑了笑,说道:“我身为朝廷仙抚使,眼见两只狗仗人势的杂种东西,公然讹诈朝廷命官,怎能袖手旁观?”
“但是……”
“不必担心郡城的将军,一时半刻,他们什么都不会知道。”
王洛说着,张开右手,掌心里,一只玉质的小剑,正左突右撞,却被牢牢困在无形的囚笼里,不得而出。
“夏侯城主,你是个很懂故事的人,所以之后,咱们可以慢慢给这两人安排一个合适的故事,你觉得呢?”
第483章 遗产
流岩城,城主府,朴实无华的厅堂内,主客二人再次落座,只是这一次,夏侯鹰却明显失魂落魄。
他下意识想要端起茶杯润喉,手臂却颤抖的厉害,一个不慎,竟将茶杯扫落到桌下。
王洛御气兜住,将茶杯完好送回对方手中,而后再端起茶桌上仍留有余温的茶水,轻抿了一口,笑道:“城主何故如此颓丧?大捷之后,应该大喜才对啊。”
夏侯鹰试着强笑,却最多只能抽动一下嘴角,实在摆不出他惯常的笑容了。
无论是轻松写意的、还是谄媚卑微的,无论哪一种都仿佛从他身上被永久剥离了出去。
王洛摇摇头:“放心,那两人没死,只是暂时被震慑失神。那二人的性命我留着还有用……”
话没说完只听一声模糊不清的咕哝,从夏侯鹰的喉咙中挤了出来。
“嗯?城主你说什么?”
夏侯鹰脸颊抽动了一下,嘴唇跟着嗫嚅,然而那声音仍是模糊不清。
王洛说道:“不必急,深呼吸,将想说的话在心中重复酝酿几次,之后再慢慢说出来,一个字接一个字……”
在这种耐心的引导之下,夏侯鹰终于说出了心中的疑问。
“你,究竟是谁?”
王洛答道:“我是仙抚使王洛啊。”
夏侯鹰痛苦地摇着头:“你……你不可能是仙抚使,仙抚使并不是你这个样子。”
王洛笑了:“怎么,你总过见过几個仙抚使就能总结规律,定义仙抚使了?你是仙人还是国师?我又为什么不能是仙抚使了?”
顿了顿,王洛又说:“不过,这也不失为一个好问题,就用它来作为咱们的故事序章吧,序:一个有些奇怪的仙抚使。某年某月,边陲小城流岩城迎来了一位古怪的客人,他自称仙抚使,但身上种种细节却格外可疑。然后这故事中所说的种种细节,以及其背后的合理性框架,还要拜托夏侯城主你来构筑和润色。你那么擅长讲故事,应该不会被这么简单的问题难倒吧?”
夏侯鹰张了张嘴,痛苦万分地说道:“我……我很感谢你刚刚的援手,但我终归是朝廷之臣,不能与敌人媾和。”
王洛说道:“所以你其实知道我是谁。”
夏侯鹰叹息道:“我,我宁愿自己不知道……”
“哈哈,怎么可能不知道呢?我初来乍到,全身上下处处都是破绽,本来也不可能真的瞒住本地人。若你是个昏聩无能的狗官,或许我还能用仙抚使的身份诈你一下。但你既然颇有城府又有眼力,那自然看得出我并非新恒朝的本地人……但是这些已经不重要了。从现在开始,我就是仙抚使,而我为什么是仙抚使,就是你的问题了。不必这么急着抗拒,某种意义上讲,我的确是仙抚使,只不过和你先前所见所知的任何一个仙抚使,都不相同罢了。”
夏侯鹰有些困惑:“不相同?”
“所谓仙抚使,本质上就是蒙仙官赐福,归国师统辖的少数精锐。而我身上既有仙官的赐福,也的确和本朝国师颇有干系,此次前来,更是应国师本人所邀。所以严格来说,我其实是最具权威性的仙抚使。”
夏侯鹰听得眉头紧皱,大惑不解,但很快,这位老城主就渐渐恍悟到此事的内情真相,明白王洛的言外之意,就是新恒朝的仙官和国师都已经背弃了这个国家,不由浑身发抖,面色惨白。
“不不不,这不可能,这绝不可能……”
王洛说道:“没什么不可能,若是你能登高东望,看看群山以东的景象,看到那座急剧逼近的灵山,应该就能理解为什么会有我这样的仙抚使出现了。我倒是觉得,仙官也好,国师也罢,作为新恒朝的管理者和守护者,在这个问题上是尽职尽责了的。可惜,从我踏入新恒朝的国境线后,东边的景色就再也看不真切了,有一道无形的屏障严格蒙蔽了真实的景色。纵使是我这仙抚使,在新恒朝的国境之内纵目远眺,也只能看到一片太平的血河平原,仿佛什么都没发生,什么人都没来过……这新恒朝倒是把你们保护的挺好。”
夏侯鹰听到此处,心防更是近乎崩溃:“这……怎么会有这种事……”
王洛说道:“也不是什么坏事吧?仔细想想,我这仙抚使初来乍到,第一件事既不是抓捕落单的百姓搜魂夺魄,也不是对你这一城之主施李代桃僵之法。而是客客气气地与你谈笑风生,享受你的故事和府上的粗茶。之后,还帮你摆平了来自桑郡的麻烦。有我这样的仙抚使,又有什么不好?还是说,你宁肯去招待那两桩烂货,也不肯招待我呢?”
听到此处,夏侯鹰虽然仍是摇头,但态度却明显缓和了许多。
“那两个校尉的事,的确应该多谢你……谢谢。”
最后两个谢字,仿佛用尽全力,诚意十足。
“也不必这么客气,刚刚你已经谢过一次了。何况,我帮你,也有我的私心在。而这一点,应该也无需我多解释了。”
看着厅堂角落并排躺成干尸模样的紫红校尉,夏侯鹰无奈地点点头。
无论如何,当王洛以暴力手段干涉此事后,他们就已经登上了同一条船。现在的夏侯鹰别无选择,只能绞尽脑汁,搜刮肚子里的一切素材,将王洛这仙抚使的身份做牢做实。
也只有仙抚使,才能保护好这座惨遭小人觊觎的流岩城,保护好那些从未经历过风险的朴素百姓。
“我明白了……仙抚使大人!”
“哈,这就对了。”王洛顿时笑了起来,而后向夏侯鹰伸出手,与他用力握了一握。
这种陌生的礼节,让夏侯鹰很有些不适应,但他还是用力回握,表达了自己的态度。合作达成后,王洛便神态轻松地说道:“其实,在你最初出门迎客的时候,我还考虑要不要就此一走了之。听了你的故事,了解了新恒朝的风土人情,我这仙抚使已经能扮演的足够真实了,至少糊弄糊弄一些没见识的愚夫愚妇是绰绰有余。之后只要一路慢走,细细观察品味新恒朝的风土人情,那么应该要不了多久,我就能完美融入此地。再之后便能一路畅通地进入首都……但是,那两人的表现,却是将一个绝好的机会给我送上门来了。在陌生的土地上,再怎么自由行,也不若有个见多识广的地陪向导啊。”
夏侯鹰低声道:“我,在下,必不让仙抚使大人失望。”
“哈哈,也不必说个话都这么战战兢兢的,就拿出先前你讲故事的态度便最好。”
夏侯鹰却认真道:“以在下的身份,面对真正的仙抚使大人,再怎么恭顺也不为过。”
王洛点头道:“明白了,那么我就以上位者的身份要求你,态度放的平和顺遂一点,不要像是面对真正的仙抚使一样。我和你们常识中的真正的仙抚使大人必然有许多不同。我要做的事,也不是真正的仙抚使大人会做的事。所以最好从一开始就将特立独行的招牌打出去。”
“……是我考虑欠妥,那么之后,还请恕在下言辞之间或有失礼。”
“好了,前情提要总算讲完了。接下来讨论第一个问题吧:那两人为何要如何针对你?总不能真是贪图此地民女的美色吧?”
夏侯鹰沉吟了一下,欲言又止。
“……真的只是为了美色!?”
夏侯鹰说道:“至少对那两人来说,此事多半是要紧的大事。刚刚那紫衣的尤校尉说流岩城有三美,其实是确有其事的。流岩城虽然人口不多,算上周边村镇,也不过两三万人,但此地水土确有独到之处,女子每每生得白净靓丽。且……且和许多乡村故事中,那些见了大城市的富庶繁华便怦然心动,不能自已的姑娘们不同。流岩城的人,普遍不贪恋浮华,更不愿外嫁他处,所以……”
“所以便物以稀为贵了。”王洛点点头。
夏侯鹰叹道:“那两人也不是第一次来此滋扰了,上一次便是借着传达上谕的名头,想要对客栈的小厨娘举止不轨。那次总算我这城主的身份还有一两分威慑力,软磨硬泡下,总算将他们劝走了,却不料这次他们竟不惜撕破脸。刚刚若非大人及时援手,只怕……”
王洛问道:“所以,为什么他们这次敢撕破脸了?就因为郡守在捉拿要犯?”
夏侯鹰看了王洛一眼,而后才说道:“此事内情,我也不能尽数知晓,很多事只能凭空揣测……”
“没事,你只管猜,实在猜不透的部分,我待会儿去搜个魂来给你补充。”
夏侯鹰闻言浑身一震:“搜……搜魂?!真的搜魂?”
王洛问:“搜魂夺魄之术,不怎么稀奇吧?你们这流岩城距离疯湖不远,而疯湖周边就是血乌的栖息地,虽然这次茸城西进的过程中,我们没能看到那号称几兆几京、分化无穷的大乘异兽,被它提前避开了。但你们作为血乌的邻居,几百年来总该听过它的传闻。而它最有名的就是搜魂术了。”
夏侯鹰这才说道:“确实如大人所说,即便在我们流岩城,也有血河的传说……但也仅限于传说。新恒朝有仙人庇佑那些过于强大的异兽,是不能真正靠近的。至于搜魂术,我的确也知道甚至见过,但那种残酷的术法……实在有伤天和。”
王洛笑了笑:“对该死的烂人都心存仁念,难怪烂人敢稍有凭仗就骑到你脖子上。不过,既然你不愿见搜魂术,那就努力猜准一点吧。唔,我其实也不怎么想对脏东西施法,所以你也可以理解成,这是在帮我的忙。”
夏侯鹰连忙点头,而后说道:“我想,这次的刻意刁难,恐怕是因为我的座师明理先生。他是桑郡前任的郡守,一直以来,对我多有关照,我和他情同父子,还……”
顿了顿,夏侯鹰却没将这个话题继续下去,王洛也理解地点点头,示意他可以适当略过。
显然,和前任郡守的女儿之间的故事,对这位老城主而言,至今都还蕴含着痛。
“明理先生在朝中颇有名望,但素来和太后一党不睦,他生前没人能奈何他,但他逝世以后,太后一党却开始陆续报复明理先生在朝中的朋友。我只是没想到,就连我这躲到边陲之地的小人物,竟也不被放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