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班门弄斧自然不会有好下场
一个家族最大的耻辱,就是自家的宝贵遗产,被摆在敌人的展览柜里。
所以张俞向石玥展示丰净神璃罩时,尽管口中说是要对石家保持敬意,但其真实用心却也是昭然若揭的。
宛如撕裂伤疤一般,将石家的败落展示给石家后人。
若是放到以往,石玥必已怒不可遏。
与那些早早就对现实低头,乐意向新贵谄媚的家族子弟不同,石玥从来没有放弃重振门楣的希望,那些在旁人看来虚无缥缈的传统、荣耀,始终在她心底占有一席之地。
这是一种不讲道理、不计得失的固执。
而每一个石街人都知道石玥的固执,也因此,在少数人嘲笑她的不自量力之余,更多的人选择对这位年纪轻轻的负债少女敬重有加。
张俞当然也知道石玥的性子,因此挑起这个话题,几乎就是在赤裸裸地激怒她。
而石玥也理所当然地心生愤怒,却并没有将这份愤怒释放出来。
面对张俞的问题,她压住心火,选择了置若罔闻。
“张老板,此番冒昧拜访,是为了罗晓的事,他的太虚小站被青萍司无理查封,一笔重要交易被冻结,资金断链,已在破产边缘。”
顿了顿,石玥回忆着王洛所教的说辞,依样说道。
“张老板,你是石街首富,更尊为玉主,是本地当之无愧的头面人物。如今街坊有难,理应作带头表率,不该袖手旁观。你在茸城交游广泛,可否联络一些大人物来出面协调?你家资亿万,些许交涉费用于你而言只是九牛一毛,对那些普通的石街人却重于泰山……”
石玥这番话没说完,张俞就已维持不住那游刃有余,居高临下的姿态。他下意识就放松了背后交握的双手,眼皮也不由微颤了一下。
“你知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石玥有些木然地回答道:“晓之以理、动之以情。”
“你这分明是借花献佛,慷他人之慨!”
石玥点点头:“这么说也行。”
至少比白嫖好听多了!
张俞终于感到了意外,目光在少女身上重新打量了一番,说道:“这番话,实在不像是你说的,更像是你得他人授意,代为传话。”
石玥也不否认:“没错,都是王洛教我的,有意见找他便是。反正张老板肯定是认识他的,如若不然,也不会这么快就挑动青萍司去查罗老板的账。”
话说到这个份上,显然石玥也不忌惮撕破脸了——人家都把石家的文物摆出来挑衅了,她又有什么可委婉的?无论青萍司查封小站一事,是否张俞在推动,都先把锅扣过去再说了!
张俞沉默了一会儿,说道:“此事与我无关,我怎么会挑动青萍司来针对石街的街坊?石玥你未免小人之心了。”
石玥说道:“那么以张老板的宽怀胸襟,是否愿意为罗老板解围,救其于水火呢?”
张俞说道:“我与罗晓从无交情,对他的品性一无所知。如今青萍司认定他有问题,难道我就要因为你的一番话,便去为其开脱?那样做是将石街的商业秩序置于何地?将律法威严置于何地?”
石玥叹了口气,说道:“所以总结下来,张老板的意思就是不肯帮忙咯?”
张俞说道:“就算退一万步讲,我真的愿意出手帮忙又能如何?如今正是青萍司开展专项检查和整顿的时候,一切都只会从严从重。而我虽生意上小有成就,又凭什么让堂堂青萍司在这个关键时点,对某人手下留情呢?”
石玥说道:“所以总结下来,张老板的意思就是不肯帮忙咯?”
张俞有点忍不住火气:“你来我府上,就是为了说这些阴阳怪气之词的?”
石玥说道:“所以总结下来……”
“够了!”张俞终于率先破防,怒意勃发,“堂堂第一玉主,就是这般小丑姿态的吗?!”
石玥终于停止了复读,心中一凛。
在这场看谁先破防的游戏中,她严格遵循山主大人的教诲,果不其然取得了压倒性的胜利!
而张俞这般破防的反应,也足够说明很多事,今日她的试探目的,基本已经达到了。所以接下来就要考虑,若是张俞招呼护院武师过来打人,该怎么办了!
然而就在此时,忽见从楼梯处快步走来一位神色惊慌,作丫鬟打扮的少女。
那少女相貌姣好,体态婀娜,虽着丫鬟服饰,但发髻、手腕等处却不乏精美首饰,显然平日里很受主人宠爱。
但此时张俞显然无心去关爱少女,立刻便拉下脸来:“我不是说了没事不要来打扰!?”
少女顿时知道自己来的不是时候,却也无可奈何,委屈不已地辩解道:“三少爷回来了,吵着一定要见老爷,奴婢实在阻拦不住……”
张俞收敛了些许迁怒,说道:“那不成器的东西回来做什么?让他在外面等着!”
然而就是说话的工夫,就听楼梯处响起一阵噔噔闷响,显然那位三少爷并不打算在外面等。
张俞只好冲石玥拱了拱手:“恕我暂时失陪一下,雪薇,带客人到四楼茶室休息。”
——
张家茶室的格局,是和别处不同的:迎面一个曲尺形的大柜台,柜里面以丰净神璃罩的神通温养着来自五州百国的名贵茶叶,可以随时摘取。
前来拜访的贵客,被婢女带来此处后,便会有专门的茶师过来施展技艺。
这几乎是茸城大户人家的标配,张俞贵为石街首富自不能免俗,他斥重金从悠城请来一位开宗立派级的茶艺大师,相传其毕生浸淫茶道,一举一动都能让人体味绿意盎然……
可惜石玥在茶室落座后,却迟迟不见大师到来,而婢女池雪薇也明显魂不守舍,戳在门口,目光游移不定,耳朵也一抖一抖,仿佛在偷听什么。片刻后更是干脆地向石玥欠身告退:“婢子这就去找庄大师来!”
找庄大师显然只是借口,少女离去的背影,完全不像是要回来的样子。
石玥倒也乐得清净,见池雪薇远去,只撇了撇嘴:“都什么年代了,还老爷少爷奴婢的,拍旧日蜃景啊?真来自旧日的人也没你们这么多规矩啊……”
而后又感到有些口渴——她与张俞针锋相对时,看似游刃有余,其实内心的紧张已达极致。
家道中落,负债千万的少女,对上家资亿万,豪横两百年的大家族之主,又怎么可能不紧张呢?她是靠着腹中石中火的燃烧,才有了源源不绝的勇气。只是火烧多了,口渴也就再所难免。
茶艺大师迟迟不至,石玥便自行起身找水喝,只是这偌大茶室,柜台内摆了上百种不同品类茶树,却唯独连个水壶都没有。
但找水喝的过程,却让石玥意外发现这茶室的布置莫名其妙有些熟悉,仿佛自己曾无数次置身其中。
这当然是不现实的,石家衰败是个持续数百年的漫长过程,石玥出生的时候石家就已经只能算中等之家了,而中等之家当然不可能配备专用茶室……恍惚间,少女忽然脑海中灵光一闪,想到了这既视感的源头。
很久前,母亲曾捧着一本旧书,为她讲述石家的过去,讲述那间曾承载家族数千载荣光的大院内的点点滴滴。
母亲当然也没有住进过那间院子,对大院的认知全是来自家中传承数百年的先人笔记,但她却又仿佛真的活在旧日的石家,可以牵着女儿的手,为她介绍家中的每一处细节。
在母亲的故事中,石家便有一间这般雅致的茶室,其中收罗了九州群仙供奉灵山的各式珍奇茶株。很多石家的家主都喜欢在这间茶室修行吐纳,接待贵客。
而或许,张俞安排在四层的这间茶室,就如丰净神璃罩一般,是石家的遗产。
想到此处,石玥忽而心动,自语道:“如果真的是石家遗产,那么按照书中记载……”
一边说,她一边起身来到茶室一角,站上一块古旧的方砖,伸手摩梭着木质的墙壁,直至指腹碰到一块细小的凸起。
“有了。”
下一刻,腹中的石火复燃,勾动神念外探,果然探到了一张微不可察的无形之网。
而通过这张流淌于丰净神璃罩中的细网,石玥宛如连通树眼。
然后,她便听到了发生于三楼的对话。
第37章 偷听虽不道德但背德的快感实在太多了
三楼中庭,一座生意盎然的空中花园,一对针锋相对的亲生父子。
须发花白的张俞,八分气恼,两分惋惜地打量着自己的小儿子,打量着他为了特立独行而染出的金发碧眼,还有那久疏运动而臃肿的体态。
他没有说话,但目光已足够刺痛张富鸿的自尊。
于是张富鸿毫不客气地瞪视回去,沉声道:“爹,我知道您一向看不上我,觉得我样样不如大哥二哥,败了张家名声。对!我修行迟缓,脑筋也不算聪明,甚至长相都不如别人,您看不上我,我也就认了。但兄弟之间至少要有起码的公平吧!?”
张俞冷哼道:“这次你又觉得怎么不公平了?”
“我就问一句,二哥他有什么权力直接动公账上的钱!?”
张俞不由微感惊讶,却不是为了公账上的钱。
“你就为这点小事,在我接待客人的时候过来吵闹?”
张富鸿则为止瞠目结舌:“这点小事……爹,在您看来,是不是大哥二哥做什么都是小事?而我翘个班都是天大事?”
张俞也懒得再废口舌,摆摆手:“你们兄弟间的事,你们自行处理去。”
“我倒是想自行处理!二哥动了公账的钱,连个消息都不给我,我引符传话也是石沉大海,他从一开始也没把这公账的规矩放在眼里!”
而就在此时,却听张俞一声轻咦。
“你二哥来消息了。”
张富鸿忍不住说道:“动了兄弟公账的钱,却只跟您这个当爹的说话,难怪您要安排他进青萍司,给那行将就木的司木使当副手,我这个作小弟的真是学着了!”
张俞没理会儿子的阴阳怪气,引起灵符,问道:“富澜,何事?”
“爹,之前你要我办的事出了问题,那个王洛很不简单……据我推测,有可能是金鹿厅下来的巡察使。”
张俞的面色顿时就变了:“绝不可能!”
“他上午亲自登门,破了一名青衣的道心,而后我以处分语杼做了一次试探,也遭了他的反噬。”
张俞面色再变:“你没事吧?”
“还好,并不怎么严重,而且刚好有个谐律堂的朋友在,借净善玉瓶给我挡了一劫,将道心反噬收在了瓶中。只是这瓶子被人用过,便不能拿去给调律堂交差,只能由我买下。我因此临时动了公账,之后还请爹来补上。”
张俞没理会钱的事,重新问道:“巡察使的事,你确定吗?真是自金鹿厅而来?可是,道心会为人所破吗?能破人道心就是巡察使?”
“我也不清楚,只是思前想后,这却是唯一的可能了。一般的巡察使当然不可能随便破人道心,但如果是金鹿使呢?传说中,金鹿厅的巡察使,由尊主亲自委任使命,而后要赴建木之巅,摘叶衔律,从此几乎便是大律法的人间化身,专司国内一切违律滥权之事!爹你还记不记得,蒙学教材里有一篇文章,讲的便是祝望建立不久,某地总督贪赃枉法,芷瑶尊主派出金鹿使者,两者一见面,那总督便道心自破,神智崩溃……”
“那不是供六七岁的蒙学生识字的童话故事吗?”
“但只有童话故事里,才有这般举手抬足破人道心的记载!而青萍司近来连续有3人道心破碎,都与他直接相关!此外,据说一切青衣仙法,对他都大打折扣……爹,我现在真的只能想到金鹿厅巡察使这六个字了。当然,也可能是我想多了,但此事万不可大意。石玥的事,我建议先放一放。”
张俞却说:“怎么放?此事是我亲自对金澜坞的薄公子承诺过的。”
“那就让金澜坞去出面处理,若王洛真是金鹿厅的巡察使,那唯有金澜坞和它背后的波澜商团能处理得了,毕竟巡察使只能约束官僚,约束不到民间商团。而若王洛不是巡察使,那由金澜坞认证,也好过你我瞎猜。”
张俞终于点头:“好,我会与薄公子交涉此事,在此期间你多小心。”
“放心,目前看来,那王洛的神通也并非无敌,他只能破人道心,却没有其他影响,那么只要以谐律堂所造的净善玉瓶抵消反噬就无大碍。另外,专项整治工作马上就要进入下一阶段,总督府派来的组长性情严苛,恐怕不会卖咱们面子。让老三注意下,平日多留在厂子里随机应变,少在太虚鬼混……我这边还有会,等晚上回去再细聊。”
收回灵符后,张俞又看向自己那金发碧眼的小儿子,问道:“听清楚了,便走吧。”
张富鸿则瞪大眼睛:“您这话说得……听清楚便走?那二哥随便用公账的事儿就算结了?最后还光明正大要您给补钱?”
张俞眉头越发紧锁:“听了刚刚那些事情,你能想到的就是这些?”张富鸿有些气急,说道:“不是,您的意思是我格局小了呗,拖二哥后腿了呗!问题我凭什么有大格局啊?上城区的大生意是大哥打理,我平日里连账本都看不着。然后二哥吃尽了家里资源,在青萍司作了堂堂司木郎,平时见面能摆出一副亲爹的架势来,天天批我鬼混!轮到我,继承到手就一间满是市井刁民的肉厂,在那边呆个半天就满身腥臊,连家里婢子都嫌弃!您倒是给我个大格局的机会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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