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昏倒了。”Gödel说,“先是瘫软在座椅上,而后整个身躯又滑了下来倒在地上。我吓了一跳,跪到她身旁想叫醒她,却发现她嘴唇泛白,整个人剧烈颤抖。冷汗湿透了她的衣领和前襟。她的呼吸很不顺畅。虽已失去意识,但她的胸口明显剧烈起伏;而后又反射式地呛咳起来。我摸索着她的脉搏,发现她似乎心悸严重。我当下立刻抱起她往外疾走,穿越一簇簇人群,推门离开Blind Lover,小跑步绕到另一条街上,拦了车便往医院去。
“原先我怀疑是有人趁乱对Eros下了毒手。”审讯室灯光下,Gödel的眼神迷蒙而苍老,“夜里。那真是寂寞。古城区的深夜完全没有马德里另一边新城的热闹,反而孤身陷落于大片清冷中。一阵阵被风吹乱的,细小的雪片旋飞在夜空,街灯被无数间歇性黑暗持续分割着。透过车窗,橙黄色灯光规律曝闪。我发现Eros的呼吸似乎愈来愈微弱……
“天气寒冷,我们都穿着厚重冬衣;潮湿的白色雾气安静匀散在幽暗的密闭空间中。我细细检查了Eros裸露在外的肌肤,包括手掌、手背、颈部、耳后等处,没有发现任何伤口。
“到了医院,利用身上伪造的芯片数据,我们顺利完成了就诊手续。然而在基础仪器检查过后,Eros依旧昏迷不醒。我在她身旁守了一整夜。病房中灯光昏暗,时不时听见护士们在门外亮晃晃的走廊上推着手推车经过。我听见推车车轮摩擦地面的声响。我听见推车上堆满的针剂与玻璃瓶罐相互碰撞。深夜寂静,那些声响竟特别清晰;像某种韵律,某种关于生命的,残酷的秘密……
“隔日清晨四点,Eros突然醒了过来,只说感到疲倦,除了些微畏光与心搏过速之外,并无其他症状。然而我们赫然发现,就在这短短几小时之间,Eros的头发,大约有三分之二左右,色泽竟已明显褪淡了。
“初步检验结果是‘病因不明’。我告知医师Eros发色淡化的现象,医师沉吟半晌,也只建议我们先办理住院,等候排定进一步的方程式测定仪(Equation Measurement Instruments)[4]检查。我们担心身份曝光,但似乎别无他法,只好决定暂时冒险住下,之后再见机行事。
“我们在医院里度过了心惊胆跳的第二夜;很幸运地,第三天早上就等到了方程式测定仪。检查过后,控制室里,医师直接告诉我,Eros罹患的是‘科凯恩综合征’(Cockayne Syndrome)。他淡淡地说,这种遗传性疾病是DNA自我修复能力缺失所造成,多于婴幼儿时期发病,在人类身上十分罕见。如果是成年后才发病,以目前医学界确诊的少数病例看来,患者都是生化人……”
“你说,‘DNA自我修复能力缺失’?”K打断Gödel,“Progeria?”
“是。”Gödel回应,“当然你也清楚。那虽不完全属于我的专业范畴,但也算是相关领域,我也稍有了解……医师说,那是一种‘类早老症’。Progeroid Disease。和典型的早老症(Progeria)症状大致相似,只是过程稍有不同。在人类身上,患者会在正常的婴幼儿期发育之后,突兀地跳接至老年期,直接步入衰老——”
“我了解了。”K点头,没再说什么。审讯室的黑色空间沉落入一阵短暂的寂静。
“那时听医师提到生化人,我吓了一跳。”沉默半晌,Gödel开口,继续他未完的叙述,“我感觉他并无恶意,但也明白该是离开的时候了。我设法通过我的联络人向生解方面求援。事实上,自从我带着Eros离开叙事者影业,我已许久未和组织联络。我们算是有着这样的默契;或许他们也觉得我已经帮了他们够多忙,不再具有更多情报价值了。我和他们的关系其实原本就不亲近,而且我早就不想再干情报这一行了。断绝联系或许更安全些。我想他们也明白我的意思。逃亡以来,我与组织方面唯一的交集,可能仅限于使用他们提供的伪造芯片数据帮Eros办理入院而已。
“于是我们就来到了拉巴特,找到了组织指示的医师,开始为Eros进行治疗。”Gödel低下头,注视着地面,“我们当然知道固定停留在一个地方是很危险的——我甚且怀疑,为了防止泄密,生解方面可能意图将我们灭口。但,似乎也没有别的办法了……
“她愈来愈衰老,愈来愈虚弱……”Gödel眼眶泛红,“医师告诉我,这种疾病的盛行率在生化人身上比在人类身上高出许多;目前致病原因不明,但推测与部分生化人族群对类神经生物的长期滥用有关。[5]他还说,基本上这种病是无法根治的;唯一根治的可能性在于,‘换’一个相近的物种——或许,有机会把她过去那些职业伤害致病因子全数去除。替换一个人生,一种类同于‘新生’的方式……
“对生化人而言,最接近的物种,当然就是人类。但这些都是现在的技术尚难以办到的。
“我每天在病房里,看着她一天天掉发,一天天长出皱纹;有时候,也渐渐忘记一些从前的事。每个夜晚,像个害怕而惊惶的孩子,因无法承受身体的急速衰败而从噩梦中惊醒过来……”Gödel哽咽起来,用手背擦了擦眼泪,“后来被你们发现的时候,她的眼睛已经快要看不见了。每天在不同的器官发生不同的并发症……一天晚上,她把我叫到病床边,伸出枯瘦的手来摸我的脸;她说如果这辈子还有机会康复,希望能再用自己的眼睛好好地看看我……而现在,希望能好好地记住我,记住我的样子……”Gödel已全身颤抖,泣不成声,“在更早之前,我们都不敢想未来的事,我们不敢想……我想,只要我们还能安安静静在一起,或许以后还有机会……或许……
“她需要的不是自体演化,从来就不是自体演化……你们成天斗来斗去不就是为了这件事吗?你们成天不就担心她完成自体演化吗?”Gödel抬起头,脸上泪痕纵横,“你告诉我……我不需要梦的逻辑方程的自体演化,也不需要能够骗过血色素法的自体演化;真要自体演化,我们都可以学会,或者去偷……我可以教她,我愿意花上我一辈子的时间去研究自体演化,去研究如何骗过他妈的这些鉴定生化人的鸟方法;但你告诉我,要怎么演化才能让她变成真正的人?”Gödel突然挣扎起身,以蛮力掀翻了桌椅吼叫起来,“要怎么演化才能救她?你说啊!告诉我,你告诉我啊!……”
时至今日,尽管那审讯之情景(Gödel的脸,他的细微表情,每一刻当下之语气动作,那因单面玻璃之折射而扭曲偏移的,现场画面之笔触;一切都像是某种光亮或幽暗本身的叠影或蚀刻)仍如同某些蛰伏于脑中的虱虫般,不时冷然蹿入意识之中,K却已不再记得自己是怎么离开的了。
他忘了。或许他关闭了单面玻璃?或许他曾下令其他人员将激动而绝望地号叫着的Gödel架离现场?或许他曾亲自为Gödel注射镇静用类神经生物?事实上,即使在往后一段时间中,K与Gödel依旧历经数次晤面审讯;即使在那数次审讯过程中,K曾再行讯问关乎此一叛逃事件之众多细节(情报之传递,中介联络人之身份,逃亡时机,伪情报之杜撰编造;那蒙骗监视人员的方式,逃亡路线,藏匿地点,医治Eros的痛苦疗程,动念之瞬,甚至,与Eros之间,那炽烈而寂寞的“爱之初始”……);然而,关于那首次审讯之最后收场,关于那失忆时刻之种种可能,竟都像是被消磁一般,仅仅留下脑中一块不明不白的坏轨空缺而已。
仿佛许久之前的最初。雨后野地,青翠绿意环抱中的废屋。作为一位被遗弃的生化人,K开始拥有意识的那一刻。甚或,于意识浮现之前,那沉落隐蔽于黑暗幽冥中的时间……
(阳光。曝白的画面。光线偏移,那薄薄一层,沾滞于Eurydice白色肌肤上的,多棱角的贝壳沙……)
K全都不记得了。
之后很长一段时间,K曾反复追索那段失忆的、奇异的空白;然而除了身体轻微不适的模糊记忆外,却近乎全无所获。他当然无法征询部属或同事的意见,因为他始终怀疑,之所以会有那段空白产生,最根本之原由其实来自他真正的身份——他确实,就是个没有童年的生化人。他害怕泄露与自己的身份相关的线索。他怀疑那是自己的心理缺陷或情感缺陷,因某种境遇刺激而突然扩大了;又或者,那暂存的晕眩不适,那某种流动于胸腔中的虚无与温热,却仿佛不存在的童年里曾丢失的某些什么,意外地回访此地,又温柔地重访了他……
甚且,在许久之后的后来,K将会明白,那确实并非“空白”;反而像是某种“充盈”,某种“填满”,某种难以言说的,悬宕在体外的心跳——
然而于当下瞬刻,K将不会知晓这些。有更长的时间,K将持续陷落在一种关乎失忆与晕眩的困惑里。
在那时刻,K只会知道,在被逮捕后第五天,Eros便因病亡故了。
* * *
[1] 彼时,古典时代常见所谓“疲劳轰炸”之审讯技巧早已走入历史,不再施用;因仅需少许药物或类神经生物便能轻易达致相同效果。
[2] “微型监视器”为第七封印审讯室标准配备;审讯室之地面、壁面、桌面与单面镜上均嵌入有微型镜头,随时捕捉被讯问者各角度之局部特写,以供记录参考。换言之,审讯者K所得以监看之制式画面为一自各相异角度所捕捉之特写。多数时刻,此类众多特写以分割画面同时并存于显示器屏幕上。
[3] 维基百科“全像显示”(Panovision Projection Technology)词条说明(2289年7月15日最后修正),部分节录如下:
“……全像显示乃显示技术之一种,其光影效果类似古典时代需佩戴特制偏光眼镜观看之3D立体电影;然成像原理完全不同,亦无须佩戴特制眼镜即可精准呈现三维效果。其乃结合古典时代末期即发展成熟之两大技术——‘纳米技术’(Nanometer Technology)与‘人工智能环境感知技术’(AI Environment Sensing Technology)而成。其中别名‘变色龙’之‘人工智能环境感知技术’,初时多数应用于国防工业,以制作掩护衣、掩体、隐形战机、巡弋飞弹为主。其材料能自动感知周遭环境之颜色、质感、形态或温度,自行变化自身之质感、样态,一如变色龙以保护色藏匿于环境中。而‘纳米技术’则用以提高材料分子变换保护色或材质之精准度……‘全像显示器’即为此二技术之高精密度结合应用……”
“……将全像显示技术与前此之古典摄影技术相较,即可知其差别。古典时代,一般摄影机于摄录画面时,仅能摄录画面中物体‘面向摄影机之平面’——举例,当公众人物面对镜头说话,摄影机自然无法摄录该公众人物之背面或侧面,以至于画面必为一平面,而断无立体之可能。然而于全像摄影机摄录时,借由‘人工智能环境感知技术’与‘纳米技术’之结合应用,尽管亦仅能摄录景物之正面,然而配合拍摄对象或摄影机位置之些微移动,加之以内建数据库与人工智能演算以‘推估’或‘模拟’呈现该景物之部分侧面或背面成像,即可达致影像立体化之效果……”
此外,知名文化学者哈里·谢顿(Hari Seldon)亦曾于其著作中如此评论“全像显示”技术:
……“超拟像时代”(Supervirtual Era)。毫无疑问,“全像显示技术”之诞生与普及,具体而微地隐喻了“超拟像时代”之临至。此为继古典时代法国哲学家布什亚(Jean Baudrillard)之拟像论以来,“拟像时代”之虚假化、娱乐化、空无化与极端化之表征。于布什亚拟像论中,“影像”已成所谓“拟仿物”(Simulacrum)——拟仿物并无原本,而主要来自“其他拟仿物”,并借此遮掩现实之缺席(The Abesence of Reality)。而于超拟像时代,拟像则非但不见其原本,其来源甚至变本加厉,不再与“其他拟仿物”有关,而竟依赖于人造之抽象规则(人工智能算法)——一抽象之他者(Abstract Other)。眼见无凭。眼见不信。眼见无真……
上述引文见哈里·谢顿著,《超拟像》(Sursimulation),巴黎:Gallimard,2188年1月,页10。
[4] 维基百科“方程式测定仪”词条说明(2293年8月9日最后修正),部分节录如下:“……方程式测定仪所应用之‘基本粒子打击技术’正是标志了古典时代之结束的医疗技术关键性跃进之一。其原理,即以多种基本粒子束直接打击人体中欲检定之部位,并依据撞击后基本粒子之位置分布、路径、速度等数据,推估被检定部位之图像……其方法类似古典时代之‘扫描式电子显微镜’,而其误差则主要来自‘测不准原理’(Uncertainty Principle)……由于基本粒子种类之选择十分多样(如左旋魅夸克、左旋奇夸克等基本费米子群、W玻色子、Z玻色子、希格斯玻色子等),因此可视被检测组织之成分、质地疏密与细胞性质等差异随时调整,弥补测不准原理所致之误差,借此获致最佳检测结果……比起古典时代之类似检验技术,如核磁共振造影(MRI)、计算机断层扫描(CT Scan)等,灵活度与准确度均有长足进展……”
“……于此一‘基本粒子打击技术’发展成熟后,仪器甚至可精细至以基本粒子束之打击所获之数据、图像分布进行运算,而直接推定参与化学反应之化合物分子式、化学变化过程(化学方程式)、DNA区段之转录、转译等情形……换言之,由于该技术之精密前所未有,诸如CH3CH2OH+HO-NO2⇌CH3CH2O-NO2+H2O此类一般化学方程式,均可经由‘基本粒子打击技术’,直接针对个别单一分子之形状、键结变化、中间产物等进行准确测定……科学家们从此不须再以古典时代各种间接方式去‘推测’在那混沌的烧瓶之中究竟发生何种化学变化了。‘方程式测定仪’之名即由此而来……此确为一医事检验技术之重大突破,亦为实验科学领域之里程碑……”
此外,关于方程式测定仪,亦另有一事颇值一提。“基本粒子打击技术”之主要研发者为日本东京工业大学物理系研究团队;由森山和正教授领导。森山教授亦因此荣获2194年诺贝尔奖生理学暨医学类奖项,可谓备受肯定。然而,于此一技术已成功广泛应用于临床医学,且森山教授亦已辞世达10年之久时,2225年9月,《读卖新闻》记者Y. Connolly却出乎意料地撰稿揭露一相关秘辛。
Y. Connolly于该报道中表示,于多方追索,并对森山教授生前情妇小田久子进行多次访谈后,他已独家取得一批森山教授于2213年前后撰写之私人笔记与电磁记录。根据该份私人笔记,2212年森山教授之母亲与妻子(大冢理纱)相继病逝之后,森山教授即陷入一长期持续性之忧郁症候中。且该份资料亦透露惊人内幕,即森山教授曾于未告知其研究团队其余成员之情况下,以方程式测定仪私自进行两次秘密实验,实验内容为试图以基本粒子打击技术测定人类临终时刻之生理状态变化。但该秘密实验似未获得具体结果。即便如此,Y. Connolly于报道中引用之某笔记片段却于物理学界、生理学界均引发轩然大波。该片段内容如下:
……灵魂的秘密。我不明了灵魂的秘密。一如我不明了爱,亦不明了无爱。如今我明白,于我长年的实验室生涯中,我从不曾真正解释或论证过什么。那“死”的意识。“死去”这件事所经历的时间。死。冷漠……(此处字迹不明)……那些秘密实验里,我所能掌握的,也只有一项概念:于普朗克长度下,关于生的气息、关于死的所谓“本质”,那是存在于另一个不可见维度里的事。而那个多余的所谓“维度”,竟只是我们这个世界里,基本粒子之间不稳定的交互作用而已……(此处字迹不明且电场不稳)……在那个维度里能够被某些物理定律计算证实的“生”与“死”,在我们现存的此一世界——以古典观点而言,三维空间与一维时间;以弦论观点而言,10或11个时空维度——其等价换算之物,竟只是一永恒且随机之空无……
资料见报后,舆论声浪随即涌现,强烈要求Y. Connolly应立即公布森山教授之该份私人笔记中与两次秘密实验相关之部分。舆论所持理由为,此为人类珍贵智慧遗产,不应由私人限制持有。记者Y. Connolly与森山教授之情妇小田久子遂共同召开记者会,响应表示将遵照森山教授之秘密遗嘱,不予公开。而教授之子森山茂亦于一周后决定控告Y. Connolly与小田久子,并主张自己才是该份私人笔记之合法所有权人。与此同时,坊间则有八卦媒体报道指出,森山教授所做两次秘密实验,所谓“人类临终”之实验样本,正是森山教授本人之母亲及其妻大冢理纱。关于此项传闻,情妇小田久子不予回应;而森山茂则以加重诽谤罪控告该八卦媒体。
然事件并未就此结束。就在《读卖新闻》最初之报道过后约一年,某日,教授之子森山茂突因原因不明之猛爆性肝炎紧急送医,次日即宣告不治。四日后,撰稿记者Y. Connolly竟又被发现陈尸于其东京寓所。法医相验结果,判定死因为心脏麻痹,无他杀嫌疑。“森山诅咒”之说,遂不胫而走。二周后,情妇小田久子发出新闻稿再度公开私人笔记部分内容,并解释此举亦为森山教授遗嘱中所载明之要求。然而此次公布之笔记内容竟简短至仅有数行,分为两小段。首段仅有一句:
诅咒存在于第七维度。
而第二段则为生前便十分喜爱徘句创作的森山教授所作徘句一首:
无时间者,亦无空间者。维度之外,如死如生。
六根所见,皆量子泡沫尔。
[5] 大体而言,生物体于行日常运作之时,常因辐射暴露、自由基、化学物、自然老化等因素,而导致DNA之局部细微缺损。于正常个体之中,此类细微缺损会在短时间内被迅速修复。此即所谓“DNA之自我修复能力”。然而自类神经生物包裹普遍使用以来,外界即有质疑,认为类神经生物之暂时性感染若遭滥用,极可能对此一自我修复能力有所损伤,进而致病,或导致职业伤害。于此节录相关学术文献如下:
“……流行病学研究显示,类神经元素包裹滥用或类神经生物包裹滥用……可能导致职业伤害。常见于从事性服务行业者,尤常见于从事色情行业之生化人族群。以AV女优为例,或者由于需于性行为时提高性敏感度,以求表现强烈反应,取悦男客(此类个案较少);或者由于性行为频率过高,需降低性敏感度以减少体力精神之耗损(此类个案较多);因此选用某些特制类神经元素包裹,以改变身体之性敏感度……然而一如预期,常有滥用之情形发生。”
“……目前对于此类滥用导致职业伤害之致病机制尚未查明,仅于统计上显示高度正相关(见表62)。推测可能与过度使用类神经元素包裹,致使中枢神经系统常时处于‘暂时性感染’状态,进而损伤个体DNA之自我修复能力有关……其症状不一,但多牵涉短期内急性之器官、组织或心智退化。部分症状类同于人类之早老症或类早老症(科凯恩综合征)……”
以上两段引文均见于蓝仪蓉,“附录二”,《老去的青春:新形态职业伤害流行病学研究》,台湾大学公共卫生研究所博士论文,台北:台湾大学医学院附设医院,2289年3月修订二版,页533。
第15章
也正是从对Gödel的审讯之后,K才开始成为双面间谍的。
K开始主动将某些重要情报提供给生化人解放组织。一段时日后,在K(以自身为实验品)破解“梦的逻辑方程”筛检法之后,K也逐步断续地,技巧性地向生化人阵营透露了此一破解法的片段内容。为了避免对方疑虑,K亦收下了来自生解的金钱报酬。通过化名,K以不出面、不透露身份的方式,向一位代号为M的中介联络人执行情报传递;而对于情报内容与顺序,K也特意搭配设计,务使生解难以借此判断情报来源之身份或位阶。
他们通过D城每日出刊的三份地方性小报传递信息。他们轮流在《哥德巴赫Goldbach》《地下社会》《电獭》等报刊网站刊登每日小广告,并共同遵行一套执行规则:周一、周二是《哥德巴赫Goldbach》,周三、周四、周五是《地下社会》,周末则是《电獭》。初期他们在D城磁浮轻轨系统橘线O12站共用一个约定的车站公共置物柜。置物柜以最普通的电磁锁锁住,他们各持一枚指纹钥;所有文件与物品皆以该置物柜交换传递。其后,同样方式、不同地点,他们再复制一枚新钥匙,交换对象与酬劳之空间则转移至蓝线B7站公共置物柜。数次之后,再替换为红线R19站公共置物柜。
K同时隶属于两方阵营。K同时又不隶属于任何阵营。当然,亦可如此理解:K同时背叛了双方阵营。
背叛者。面目模糊之人。事实上,甚至连K自己亦无从确定,那是否正是他此刻之意志身份。
此一双重背叛者之身份,对曾长期参与第七封印审讯工作的K而言并不陌生。K见过几位类似双面间谍;他们的情况多数并不如此复杂——不为此方,不为彼方;无非是为了自己。
是的,为了自己。然而,K是为了自己吗?
他配得上“为了自己”这说法吗?他有“自己”吗?他的“自己”,究竟是什么呢?
一个被遗弃的生化人?但生化人一旦被遗弃,还算是生化人吗?一个无工作单位归属的生化人,还算是这此刻社会中,“可被视为正常生化人”的生化人吗?
而一个生化人,又如何可能拥有如此奇怪的,完全不属于生化人的多余记忆?
他的初生记忆是真的吗?他反复梦见的杀人现场,是真的吗?
他的痛楚,他的乡愁,是真的吗?
(他该不会是人类吧?但,这不可能啊——他早就自己做过血色素筛检,也确实分别完成了抵抗血色素法与梦的逻辑方程的自体演化……)
许多时候,K当然亦曾自问:于最初时刻,背叛之伊始,难道仅仅肇因于那场意外的审讯?
真的只有“意志身份”,没有“本质身份”吗?
他的背叛,难道,不也与他的身份密切相关吗?
第16章
2219年12月9日。凌晨时分。D城。高楼旅店。
K弹了弹烟灰,将烟凑至唇边吸了最后一口;而后随即将烟头按熄在烟灰缸里。
玻璃器皿中已堆满了灰白色的新鲜烟尸,有些甚至还微微挣扎着。仿佛毛虫一类尚未死透的生物残骸。
K再向地面望了一眼。自如此距离,观看如此个体数量,已无法清楚辨识一个又一个“个别的人”。人成了某种不安定的、闪烁的粒子。
而街道上大片群聚之粒子则回流成了无数彼此撞击的旋涡。K忽然觉得,那几乎就像是某种流体力学或基础热力学中所描述之分子模型——那样的运算法则中,个别粒子运动之不稳定度极高,随机而不可测;但整体而言,当粒子数量积聚至极大,则存有某种“可度量集体行为”之可能。
如此说来,当数量趋近至极大,对一旁观之观测者而言,单一粒子之面目不仅是模糊的,甚且是无意义而全然无须考虑的了。K突发奇想:如若上帝真实存在,如若这世上真有所谓“唯一真神”,那么,作为一“人类行为整体”之旁观者、“人类全景”之窥视者,这会不会正是上帝的思维模式?
上帝仅试图观测、度量、调控人类之整体,而不在乎个体?
K踱回桌前,再次扭开全像电视。
新闻节目正引用不确定的消息来源试图确认水蛭巨兽首次遭到目击的地点。画面中,女记者正立于一片深灰色调,或因夜视技术之误差而显得迷蒙荒僻的旷野上。她的乱发在狂风中飞扬,近处灌木丛与枯树枝桠在高速气流拉扯下猎猎作响。而在她身后稍远处,数栋残破农舍并立。燃烧的火光照亮了夜空一角。
但隔着一段距离看来,那焚烧并无惨烈之感,反而像是某种寂寞的余烬。
(……关于这场怪异的意外灾害,人类联邦政府发言人N. Balenstein表示,政府正竭尽全力进行损害控管,除加速对已受灾地域进行救援外,并同时对事件原因展开调查。而对于此地是否正是水蛭巨兽最初肆虐之区域,以及事件原因是否与生化人解放阵线恐怖行动,或相关间谍案有关等传闻,N. Balenstein皆不愿证实。他表示,灾害已获初步控制,调查仍持续进行中,于获知最后结果前,任何揣测均无助于灾害之平息。N. Balenstein并再次强调,联邦政府恳请国民保持冷静,切勿惊慌,静待调查结果公布……)
而下一组画面则是周遭地域之空拍。农舍另一侧,数座足球场大小的范围边缘已布置了激光封锁线。禁制区内,地面如陨石坑般陷落,无数瓦砾残骸填满了底下深不可测的空间。
然而周遭并未见及任何搜救队或看守人员,而竟只是空无一物之旷野。这使得那显然历经严重灾变之地域显得如此虚幻清冷,仿佛一梦境中的废墟坟场一般。
然而K知道,那正是第七封印总部所在地。
第七封印,终究毁于由人类联邦政府自身所发动的内部忠诚测试中。
“全面清查”。驱动此一巨兽灾害之原始核心。如受精卵复制分裂,于一秘密机制主导下,一分为二,二分为四,四分为八;如此复制,分化,繁殖,终究长成一前所未见之庞然巨兽……
事实上,这所谓“全面清查”,最初仅以一难以证实之谣言形式存在。早在2219年10月,亦即距今约两个月前,K便已获知此一传闻;大意为:国安会怀疑第七封印已遭生解间谍渗透,是以正评估于适当时机,对第七封印内部发动全面清查。而此所谓全面清查,将以血色素筛检法为之。
这当然令人不解。为何不是“梦的逻辑方程”?为何是一早于2210年便遭到取代的血色素法?
这使得K当时高度怀疑情报之真实性。
K细细推演。时至今日,K依旧无法确认,是何种因素驱动了此一内部忠诚测试。K不知国安会高层究竟掌握了何种情报。然而确知的是,国安会对第七封印的不信任早已不是新闻;事实上,近年来第七封印内部亦始终盛传“国安会已支用秘密经费,另行建置一小型情报办公室”之说法。
何以至此?以权力平衡角度而言,并不令人意外。由于第七封印长年以来绩效卓著,遂导致上至联邦政府内阁总理、下至国安会主管官员,旁及朝野政党政客、媒体名人等等,均对第七封印十分忌惮,生怕此一情治单位掌握了他们某些不欲人知之秘密。这几乎是重演了古典时代冷战时期美国联邦调查局(FBI)局长J. Hoover与美国总统间之紧张关系。也因此,另立一情报中心与第七封印彼此监视,以恐怖平衡之方式围堵其权力扩张,也就理所当然成了联邦政府高层的选项之一。
是以,基于政府高层对第七封印的疑惧,“全面清查”确有可能。对当下正隐身于人类群体中的生化人K而言,这确实带来了压力。但话说回来,K亦并非全无应付之道。关于“藏匿于人类群体”一事,K已是个中老手——2210年,于“梦的逻辑方程”筛检法全面施行时,K已任职于第七封印;而于该筛检法施行后约七个月,K个人便已然以自体演化将之破解完毕。至于更早的,早已全面失效的血色素法,当然就更不构成任何威胁了。
此外,国安会高层亦非能够为所欲为。由于法令明确限制了梦的逻辑方程之施用条件(须于有直接证据足以怀疑受测者之身份,或若不施行将于国家安全产生立即而明显之危害时,方能对个体实施检验),是以诸如此类大规模之内部集体筛检,理论上,至少还得经过行政程序申请,并经提报“足致合理怀疑”之明确证据才行。否则一旦风声走漏,自由派阵营、媒体与相关社运人权团体必然大加挞伐,可能对人类联邦政府之统治正当性造成伤害。
这是当时“内部清查”于程序上可能面临之政治牵制。
然而即便如此,理论上,无法完全排除国安会违法发动奇袭,先斩后奏之可能性。总之此刻,于各方正反因素彼此拉扯下,“全面清查”能否顺利施行,变数颇多。加之以“血色素法”之说令情报真实性大打折扣,是以在第一时间内,K倾向于暂不相信此一情报……
K抬起头。新闻节目中,主题依旧,但画面换了个角度。K认出那是自另一方位稍远制高点拍摄的,已被夷为平地的第七封印。视线毫无遮蔽地穿透了原先被第七封印建筑所占据的梦境坟场。画面外隐约回响着远处微弱的爆鸣。K突然有种奇异联想:某一瞬刻,他竟觉得那坟场,那建筑之尸骸,几乎像是在之前犹毫发无伤之状态下(于平日正常运作之时,忙碌办公中的第七封印总部总能让K感受一生命之实感,活体巨兽运转代谢中的腥膻气味),毫无预兆,突如其来地领受了当初那令他不寒而栗,施用于生化人间谍之身的恐怖极刑一般。
“退化刑”。人类联邦政府最高层级国家机密之一。
那会是K自己的最终结局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