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如“梦境植入”,那必然不是低阶人员所得以知晓。事实上,也确实是在署长T.E.令下,技术标准局局长决策位阶获得提升之后,K才有机会真正见识到那刑罚之实质内容的。
那些超乎可能之残酷想象。那些技艺繁复精致,阴森可怖皆难以形容的,人类高度智慧与无情心性之矿石结晶——
第17章
“局长,这边请——”典狱长Dai做了个手势。
2207年10月27日。正午12时49分。西伯利亚。贝加尔湖北侧地底。联邦政府重犯流刑监狱。
那是K升任技术标准局局长第二年。于第七封印署长T.E.指示下,K以代理视察名义来到此地。T.E.的用意不难明白:决策位阶既已提升,身为技术标准局局长的K自有义务对某些核心机密进行深入了解。而当天,于听取简报(那是个十分简短的简报,简洁得令人怀疑典狱长Dai全然无心于此)后,K接受Dai的邀请,进入此一流刑监狱之核心建筑群进行视察。
时序已入冬季。西伯利亚冻原上仅少许地衣残存。视线可及处,每一分湿气都酝酿着冰的结晶。
他们很快离开地表,乘电梯沉入了2500米深的地底。通过监视岗哨后,他们穿越机械控制室,来到了外围牢房。
“基本上,”典狱长解释,“本层监狱并不收容被处以一般刑罚的轻刑犯。您在这里所看到的人犯都是接受特殊刑罚的。由于特殊刑罚设备以及技术需求远高于一般刑罚,因此我们将所有接受特殊刑罚之人犯集中于本层,方便管理。”典狱长看了K一眼,“……局长,您知道本监狱的历史吗?”
“你是指关于‘盲侏’(Blind Dwarf)[1]那段过去?”
“是,”典狱长Dai微笑,“看来或许不需要我多做说明了?”
“您客气了,其实我不很清楚。”K表示,“我知道这里就是盲侏最初的发现地;但对内情并不了解。”
“嗯——”典狱长点头,“我理解。理论上这也算是机密的一部分,只是相较于流刑监狱的特殊刑罚,密等并不高就是了。”
环顾四周,如蜂巢内里,他们身处众多狭仄单人牢房的巨大集合之间。那与古典时代的牢房并无二致;所不同者,绝大多数身着制式囚衣之人犯似乎皆遭禁锁于某彼此相类之精神状态中。他们眼神呆滞,动作迟缓;其中有些甚至如石化人像般全无动作。那景象,仿佛同时将许多患有僵直性精神分裂症之病人集中安置于一处……
(酷刑。或者,该说是“酷刑之集锦”?长期以来,于K已被招募进入技术标准局,但尚未能参赞高层决策之前,他原本以为,这些被人类政府以国家机密之名秘而不宣的,处决“生解”成员或其他政治犯之方式,虽必然残忍血腥,但终究并未超乎想象。他原本以为,那一切处刑之方式,长期以来其实未有本质上之变化——无非是那些古典时代的惯用伎俩:电椅,药物注射,枪决,吊刑;或者更早期的古代东方风格:凌迟,断头,五马分尸……)
(又或者,可能会是某种古典时代“晚期现代性”——所谓Late Modernity之表征。更大规模的神经毒气或煤气室毒杀。更为残暴,形式却更为简洁优美的微型核弹爆破,等等等等。于亲身临至此一流刑监狱前,K原本以为他将会看见,那在行刑室的昏暗灯光下,惨白黯淡的生化人躯体,于死亡骤然临至时,悲愤、绝望或木然之表情。K以为他会看见,那生化人大片裸裎之肌肤,因含有某种自体演化失控变异的不明成分,于幽暗冷光照拂下,呈现一诡异的金属光泽之幻觉……)
K从未想过,真相竟是如此。
光线晦暗。寂静填充了空间。无声的,难以想象其幽暗内核的迟滞心智。典狱长、K与其余随行人员正沿着如地底河流般的甬道穿过这些外围的单人囚室。
“您知道,”典狱长Dai说,“其实本监的‘特殊刑罚’可说只有一种——”
“‘退化刑’?”
“是,就是‘退化刑’。您现在看见的外围囚室,收容的都是刑度较轻的退化刑人犯。他们执行的是‘轻度退化刑’。
“我们刚才简报已提及,”空间中,Dai的声冰凉一如穿行的气流,“原则上,我们是经由静脉注射,将导致心智与种性双重退化的类神经生物包裹植入至受刑者的脑干、大脑皮质与脊髓中。该种类神经生物,躯体微细,小至足以穿越人体循环系统与中枢神经系统之间的血脑屏障(Blood——Brain Barrier)[2]。它们将于静脉注射后48小时至112小时发挥效用,立即导致受刑人(此处以生化人为主)之双重退化——”
“这我明白。”K回应,“典狱长,是这样的,我有个疑问。”
“您请说。”
“理论上,‘退化刑’本身仅导致退化,并不直接致死。”K表示,“我的想法是,由于未至于剥夺生命,比起古典时代众多‘致死’刑罚,退化刑之刑度是否大于死刑,或尚有可争议处。但据我了解,我们却往往将退化刑视为刑罚之极致,毋庸置疑重于死刑……”
“我理解。”典狱长Dai微笑起来,“您现在看见的只是‘轻度退化刑’。刑度轻重与执行技术面高度相关,这也是我们之所以获得上级机关信赖的原因。您很快就会了解……这边请。”
光在他们身上制造了重重暗影。他们绕了个弯,穿越两道厚重金属闸门。
K很快发现,他置身于一处极长的,近乎无止尽的甬道中。而甬道两侧,原先彼此分隔的,巨兽复眼般的巢状小型单人囚室已不复见;取而代之竟是一间间被弃置的,未完工的巨型建筑废墟。大面积之集体牢房,如一粗粝的,结构松散之空旷梦境。
鬼魅般的号叫在K耳际回响。
“这就是‘重度退化刑’。”Dai简洁表示。
K不敢置信。
他愕然发现,此一区域中,刑罚之实质执行,竟是将发病(亦即退化)后之生化人随机分组,自然弃置于集体牢房之密闭空间中。
较之于此处之“重度退化刑”,之前那施行于单人囚室的“轻度退化刑”简直如同儿戏。于轻度牢房中,原先被单独囚禁的,表情肢体皆忧郁僵直一如皮影戏偶的,一个个成熟生化人,于此地,终究由于类神经生物剂量轻重不同,而各自产生了程度相异之退化。其轻者,退化至等同于人类婴孩之生存模式(心智退化);而其重者,则退化至全然一如野兽——
一种超越不同生物间,“种”之界线的,种性退化。
于是,在那些灯光晦暗、因陋就简,以古典时代粗糙水泥,沥青与钢筋土石所构筑而成的大型废墟囚室之中,率兽相食。K看见他们,那些原本面容沉静或木然的生化人(他不知该视之为人类或兽类,他不知该给予其“人性之同情”或“动物性之同情”),于类神经生物摧残下,面容扭曲,如婴孩或野兽般爬行,猎食,啼哭,号叫。K看见,那些心智或种性急速退化至全然纯真,却依旧带有某种无法言说之华丽妖性的生化人,如大群野放之精怪或成兽,无意识、无规则、无限制,天真而本能地相互亲吻、爱抚并持续交媾。
又或者某些剂量更重者,皆已彻底退化至更低等生物之样态,亦因之而产生某种协调性错乱。K看见他们,上一秒钟才疯狂拥抱交媾,而下一秒钟却又像是全然忘却未及完成之野合一般,无情地彼此啮咬撕裂。他们的躯体像是一柱柱柔软的弹簧,瞬间迅疾压缩,曲张,弹跃,如同被剥去了皮毛的光裸的豹。然而诡异的是(这或许亦是中枢神经毁坏之征象),在他们彼此汁血淋漓地撕裂吞食之时,他们的脸容,居然并不必然呈现某种龇牙咧嘴的凶相——
他们或许面无表情。他们或许正陷入某种情绪的黑暗空茫之中。又或者,基于意识之空无,基于某种心智种性皆退化之后的,高等人类无从理解之兽性欢快;他们沾染着大片血渍与同类生化人筋肉碎骨的脸,某些时候,竟带着一种微笑,一种舒缓,一种吸毒者恍惚迷醉之神情。在那青白色冷光笼罩的刑场上,那一群群失却其本性之退化生化人,竟如同意图以其躯体表面贪婪吸取来自各种方位的晦暗光源般,以各种不可思议的姿势角度,盛开花朵般翻转其自身……
(无铁链。无手铐。无脚镣之扣锁与拖行。没有古典时代里,拂晓时分被点名赴死前,受刑者苍白或沉静的面容。没有金属与地面的冰冷交击。没有枪声。唯一存在的,是退化状态下,绝对远离文明的“自然弃置”——)
K几可断言,此“重度退化刑”之实质内容,明显带有原初设计者的炫耀性格,一全无必要之冷血。
难以置信。K不敢相信这便是人类联邦政府用以秘密处决生化人间谍的,多余的残酷。就实务而言,既须保密,也必然无法收得杀鸡儆猴之效。何以竟需于此事上大费周章,虚耗资源?
K极为不解。
等等。K停下脚步。等等。
K看见熟悉的脸。
那是Iris——
Iris并非生化人,而是人类。原本只是个大学女生。公元2186年出生于埃及开罗,2204年入英国伦敦大学攻读文化人类学学位。2207年,因被控散布阴谋思想、秘密资助“生解”而遭到逮捕起诉。2207年8月,于初步侦讯后,Iris被暂时移置于位于D城的政治犯看守所。
而K则在彼处审讯了她。
讯问并不顺利。Iris完全拒绝合作,自始至终保持缄默。90分钟期间,她只是木然而平静地望向别处。少数时候她会将眼神收回,望向K的瞳眸。K感觉那眼神中似乎带着讥讽。然而那信息极轻极轻,多数时候都被更为巨大厚重的,沙尘般的漠然所掩盖了。
但意外的是,最终,于审讯行将结束之际(K已起身准备离去),像是终究厌倦了自己的漠然,Iris突然开了口。
“你的组织是个残忍的组织。”她说,“我看得出来,或许你与你的组织一样,也是个没有心的人。”她微笑,“下次,请找个有心的人来审问我……”
而现在Iris在这里,正与其他三名受刑人彼此交缠。其中一名男人正骑跪于Iris后臀处,将挺立的阴茎送入Iris体内。他的左腿歪斜成一种不可能的角度,显然已遭折断。而另两名生化人(应是一男一女)则撕扯着Iris背部与颈部的筋肉。Iris美丽的脸上沾满了艳红色黏液,正将一段手指一类的残肢自口中唾吐至地上。鲜血在他们的脸、他们光裸的皮肤上攀爬。那皮肤表面满是疮口,蓄养着无数蛆虫。苍蝇在他们四周嗡嗡旋飞。许多不知名的细小虫蚋停留于四处碎散的血肉之上……
受刑人们发出凄厉的号叫。
如同某一具质量感之不明实体突然侵入K头部,且暂停于彼处。K的呼吸钝重起来——
他头痛欲裂,本能性地后退,却因典狱长Dai的神情而停步。
Dai没有说话,亦无任何动作。仿佛突然终止了自己作为一位下属,一位接待者的身份。K看见他皱起眉头,专注地凝视着受刑人们彼此交媾、撕裂吞食。亮度晦暗,无数透明倒影占据了他的黑色瞳眸,仿佛那倒影本身已取代了Dai自身之灵魂实体一般。
K突然领悟,那水面倒影,此刻Dai脸上幻梦般的神情,竟与那受刑中的退化生化人并无二致……
然而K将很快了解,这并非特例。于K往后的情报生涯中,在他偶然会同其他相关官员再次“检阅”此类行刑过程时,K竟发现,他们脸上呈现的神情,或恶心不适,或恍惚迷醉,或二者兼而有之——看来竟与Dai全然相同。
(所以,那是人类的制式反应吗?……在人类心中,罪是什么?刑罚是什么?仇恨又是什么?什么才是他们认为不属于人的? )
那与K自身观感何其相异。事实上,在亲眼得见“重度退化刑”的当下,K的第一反应,是“嫌恶”。
他嫌恶那些炫耀式的刑罚。他嫌恶那些人类联邦政府之高官政客。他嫌恶他们恶心与迷醉并存的面容。然而他同样嫌恶那些生化人受刑者,无论退化前后皆然。他嫌恶、排斥所有关乎此刑罚之一切——无论是设计者、执行者、受刑者或观看者,甚或刑罚本身,一切皆令他昏眩欲呕。
那是否与他后来的背叛有关?
那是否是除了Gödel审讯事件之外,在更早之前,另一个促使他背叛人类联邦政府的远因?
“这是本监狱最重的刑罚。”典狱长Dai回过神来。方才迷醉之瞬刻像是未曾存在,“所以说,如我刚才跟您报告,执行细节上,剂量与空间配置是很重要的。那直接决定了刑度的轻重。”Dai简短地结束了他的说明,“局长,我带您出去。这边请。”
* * *
[1] 据史家R.L.考证,关于“盲侏”一事,系于公元2114年7月间首次出现于一英文博客文章中(仅知该博客作者署名“Charlie Brown”,然无法确认该作者之真实身份)。于该篇名为“异兽考”(Cryptozoology)之文章中,作者罗列数种自古典时代以来即流传于世之异兽传闻,包括尼斯湖水怪、喜马拉雅山雪人等著名传说,并旁及其余较不为人知者。而“贝加尔湖地底‘人形盲侏’”亦列名其中,为所有异兽传说中年代最为晚近者。其中每种异兽仅以约150字作简单描述,甚多语焉不详处。
此为“盲侏”一词首次出现于公开传媒之上。然而奇怪的是,其后百多年间,尽管关于“盲侏”传闻始终不断,但于可考之文献与电磁记录中,均以出现于个人网志、网络微型媒体、同人刊物等小型传媒为主,未曾出现于任何发行量较大之公众传媒上。也因此,“盲侏”之事并未如古典时代“雪人”等传说大规模流传(然据考证,始终确有少部分人坚信盲侏之存在。史家R.L.曾怀疑若针对此类群体进行分析访谈,当可准确追索出盲侏传闻之来源,然而由于难度太高,终究功亏一篑)。直至2282年,人类联邦政府官方档案首次解密,世人方才知晓所谓“盲侏”之真相。于接受Discovery频道《会说话的动物:盲侏之谜》专访时,史家R.L.表示,自己早在17年前就开始追踪有关“盲侏”之真相,并对部分相关人士进行口述历史访谈。“那确实是从一个矿坑开始的。”R.L.表示,约于160年前,西伯利亚贝加尔湖北侧该处原本只是个普通的铁矿矿区,隶属于人类联邦政府国营之西伯利亚矿业公司所有,“据调查,当时开采的全盛时期已过,铁矿矿砂产量已萎缩至最高峰时期的四分之一。然而‘盲侏’的发现却为该地带来了大规模的意外变动。
“‘盲侏’的存在,最先是以鬼怪轶闻形式于矿工间流传。”R.L.向节目记者说明,由于铁矿产量已然下降,当时矿工数量其实已经不多,少数是来自中亚地区的农家子弟,多数则是生化人,“当然,时代已变,实际上地层开挖的工作已多由机械人取代;多数时候,生化人矿工仅负责操作这些采矿机械人。”R.L.强调,“但有趣的是,关于‘盲侏’的最早传闻,竟是由这些生化人矿工开始的。
“矿工间开始流传地底存在不明‘人形鬼兽’的传言。”R.L.表示,“传言内容绘声绘影,甚至提及该生物之外形细节。顾名思义,这所谓‘人形鬼兽’十分近似人形,四肢与躯干类同于人类;但直立似乎并不完全,脊柱微弯,皮肤黏滑,颅形则较一般人类更为尖长……
“一开始,矿业公司资方完全不当一回事;认为此纯属无稽。但据说后来在一次公司管理阶层与联邦政府高层官员的餐宴之间,该管理阶层人员无意间将此事提出,引为谈资。”R.L.表示,此部分史料较为模糊,过程不敢百分之百确定,但结果倒是相当清楚。“意外的是,官方对此一‘流言’之态度颇堪玩味。一段时日之后,联邦政府竟大张旗鼓派出一工作小组进驻矿区,展开探勘调查,并开始对许多废弃坑道进行地毯式搜索。”R.L.指出,“这确实出人意表。然而更令人意外的是,三个月后,调查结果出炉,竟宣布该‘鬼兽’确实存在……
“据当时官方记录——我必须强调,那只是官方记录,”镜头前,R.L.露出暧昧的笑容,“……那‘鬼兽’是某种在演化上与人类关系极为亲近的类人生物;约于距今90万年前与人类在演化歧路上分道扬镳。据推测,于某些特殊机缘下,它们偶然经由岩层缝隙进入了地底,而后便于此孤立环境中独自演化,形成今日所见之物种……同于其他地底生物,此‘人形鬼兽’之双眼并无视力,且或由于脊柱弯曲且直立不全,其身量看来较人类矮小。因此取‘盲眼侏儒’之意为其命名,简称‘盲侏’。
“经调查,‘盲侏’族群数量十分稀少,共约三十余只……调查完成后,人类联邦政府表示未来将全数移置这三十余只‘盲侏’,作为国家科学研究之用。而由于先遣研究团队必须进驻,加之以铁矿产量已少,遂决定关闭铁矿矿区……”R.L.稍停,“我现在所说的这些,均来自我个人之考证访查。在当时,‘盲侏’这件事是对外保密的,知情者仅限于人类联邦政府与西伯利亚矿业公司少数决策高层。有趣的是,我只查到政府决定‘移置’这群盲侏为止,之后,从原先既有管道就查不到任何资料了。
“我查不到这群盲侏的确实下落。它们究竟被‘移置’到了何处?政府说要作为科学研究之用,那么,到底是有哪些研究单位接收了这群盲侏?”R.L.做了个手势,“完全不清楚。17年前,我追到这里,后来就完全卡住,找不到线索继续追下去了……
“直到去年,官方公布了相关历史档案。这些文件与电磁资料罗列了当初接收‘盲侏’的研究单位……但我必须说,对于档案真实性,我依旧高度存疑。我不明白官方为何选择公布这些档案。但总之,截至目前,我依旧查不到关于这些研究单位的翔实数据。或许那毕竟是很久以前的研究单位了?但即使如此,在160年前,这些研究单位是否确实存在?我认为非常可疑。本于追求真相的学术良知,且容我大胆假设——”R. L.强调,“根据我所调查到的一些周边资料(换言之,就是间接证据),说是将‘盲侏’送去作为科学研究之用,可能是个完全颠倒的说法。实际上是,‘盲侏’很可能根本不是什么演化的自然产物,而是人类某种生物实验的结果!……推测起来,可能是实验失败的产物(劣质品、副产品或未完成品);而后不知为何,有所疏漏,并未将这些劣质品销毁,却让部分‘盲侏’流落在外——
“目前我已掌握了一些暧昧的证据……”R.L.表示,“是关于‘盲侏’的语言能力。这些证据显示,尽管状似野兽,但它们居然具有一定程度的抽象语言能力。换言之,那是一种会说话的类人动物。更惊人的是,这些证据甚至暗示‘盲侏’所使用的语言与英文十分类似!……一个简单的推断是,如果盲侏真如官方所说,是距今90万年前演化歧路的自然产物,那么在自然演化、隔绝环境之下所产生的语言,将必然与现有人类语言有着相当差异。若真与英语相似,那也未免太过巧合……”以上数据均见于Discovery频道《会说话的动物:盲侏之谜》节目。该节目首播时间为公元2283年1月25日。
[2] 血脑屏障(Blood——Brain Barrier,BBB)为存在于人类或生化人循环系统与脑组织间之特殊结构。相较于循环系统与其余一般身体组织间的通透性,由于血脑屏障之存在,遂使得循环系统与脑组织之间之通透性大为降低。而此一通透性之降低,主要是由于脑内微血管之内皮细胞排列方式特别紧密,且内皮细胞之外又有连续性基底膜(Basement Membrane)覆盖所致。其用意主要在于保护脑部免于受到体内血液中某些化学物质(如荷尔蒙)之影响。
第18章
2219年12月9日。凌晨时分。D城。高楼旅店。
新闻节目此刻正播放着此地一角的空照画面。那显然来自D城某座未知建筑的制高点。
K比对着全像画面与现实之场景,试图推测镜头方位。望向窗外,他看见遥远的天际线似乎浮现了第二只水蛭巨兽的形体——
第四只蛾撞击了落地窗。
K再度灭去全像电视,坐了下来。
原先凌空浮现于这斗室中央的立体光影成像如瞬间绽开的花火般坠落,碎散消失。
(他们应该立刻就会找来了吧。K想。)
(所以,造就这一切的,导致他无可挽回同时背叛双方阵营的,其实不仅仅是Gödel,不仅仅是K自己,亦不仅仅是他与生俱来的,暧昧不明的身份;尚包括了那因超乎想象之退化刑而来的,对“人”之神秘残忍心性的迷惑与质疑? )
一朵黑花。
K突然感觉到指缝间奇异的潮湿感。他下意识以掌心轻抚身旁的绒布座椅扶手。
他擦出了一大片黑色的湿迹。
K翻过掌心。
仿佛由朽木上长出的妖异品种,K看见一朵墨黑色花朵在他灰白的右手掌心中盛开。他有些慌乱,连忙以左手试图摘取它。然而如同某种接触传染的瘟疫般,左手指尖竟也开出了几点斑疹般细小的黑色花朵。
花朵与花朵持续晕染盛开着……
K恐惧地甩动双手。然而K随即发现,不知何时,四周景物竟已发生异变。他已离开D城高楼旅店的豪华客房,置身于一清冷洁净之白色房间中。
他坐在一张简陋铁架床上。
更奇怪的是,异变似乎也侵入了K的视觉感官。此刻K眼中所见,尽是不同灰阶之黑白色调排列。所有景物瞬间失去了彩度色泽。仿佛置身于一古典时代的黑白显像管电视中。
(幻觉?这又是幻觉吗? )
而坐着的自己,此刻亦已变成另一副模样。
长发。满腮胡楂。衣衫褴褛,污秽不堪。手心里长满了劳动者的硬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