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休息。”K说,“现在这时段你们提供休息吗?”
“可以的,没问题。”女人潦草微笑。这是个东方女人,五十多岁年纪,皮肤褐黄,花白卷发,身形微胖,穿着一件黑白相间短袖洋装。那洋装的剪裁与版型极普通,像是在小巷外夜间市集中贩卖的廉价品。她的手腕上戴着一个玉手镯。
K注意到女人还穿着拖鞋。她脸泛油光,发丝黏在额头;眼皮浮肿,暗影下,因无数日常琐事而疲惫不堪的眼神。
“你们价钱怎么算?”
“休息的话是55点,”女人熟练应答,“时间是三个小时。如果有需要的话可以再加时延长。”
“可以指定房间吗?”
“当然。”女人一脸职业化的疲倦笑容,“只要有空房,我们尽力配合。所以……您需要什么样的房间?面向后侧吗?后侧是更安静些——”
K打断她:“我们要309号房。”
笑容消失了。“没有这间房。”女人显然有些惊讶,“三楼只有8间房。到308为止。呃,我想还是请您告诉我您的需求——”
“我们要309号房。”K重复,“309号房。我们只要这一间。其他都不要。”
“确定要309号房吗?”仿佛换上另一副面具,女人眼神中的疲惫与黯淡倏忽消失。陈旧的光雾中,她面容严肃,洞黑瞳眸藏匿于眉睫暗影中。K这才发现她其实有一双美目。她瞥了K身后的Eurydice一眼,“方便让我读一下两位的芯片虫吗?或者,其他身份识别文件?”
“这,”K递上名片,“我们现在只有这个。”
女人接过名片,端详半晌。“先生,您还有其他文件吗?光是名片我们很难让您办理登记入住手续。”她将名片递还给K,“也许,关于您如何知道我们新月旅社——”
“还有这个。”Eurydice紧接着递出全像地图。
女人接过地图。她初始尚有困惑,但随后立刻微笑起来。“好的,”她将全像地图递还,“关于全景,我自己也很关注。两位跟我来吧。”
一行三人走过一条较前方柜台门厅更为昏暗的廊道,直通公寓后方,开了后门。“内部楼梯目前暂不开放,”女人解释,“麻烦你们先走这里吧。”
天井般的畸零空地。四周建筑皆是同旅社本身一般的四五层楼旧公寓。相隔如此距离,夜间市集的喧闹已完全淡去;迫近的楼宇将黑色天空框定于头顶有限的视野中。细微的,铅笔刷淡的建筑剪影于对侧老墙上凝定。
抬头仰望,市集光尘依旧淡淡飘浮于半空中。
女人爬上一道铁梯。K与Eurydice紧跟在后。
步履硿咚硿咚回响着。
铁梯终止于三楼。女人停下,取出钥匙,哐啷啷打开一道铁门。
旅社甬道。
几盏老式浮灯贴近悬浮于天花板处。光色昏昧。灰色地毯斑驳脏污。两侧队列着一扇一扇的门,通往各自的空间。霉味、淡淡的消毒药水味盘踞着这窄仄的密闭处所。
女人领着他们走进甬道。四下寂静无声。甚至未曾听见空调的细微气流。他们经过了标示着305、307、306、308的房门,而后来到309房前。
女人取出钥匙,为他们打开电磁锁。“309号房。”女人将钥匙交给K,“使用时间三小时。房内备有茶水、点心;影像播放器也欢迎您使用。退房前10分钟我们会打电话通知您。若需要客房服务或有其他问题,请直接拿起话筒,按下橘色直拨键;我们会尽快为您服务。”女人微微欠身,“希望您会喜欢我们的房间。谢谢您。”
第43章
2219年12月2日。夜间9时44分。V镇。新月旅社309号房。
极普通的老旧旅馆房间。
一套卫浴。双人床。一张简单的书桌。暗橙色的厚地毯吸去了所有步履。播放器屏幕旁,立灯挨着小茶几。一个瓷质印花热水瓶。廉价的塑料托盘上摆着茶包和小包饼干。
而影像播放器的控制钮与置入口则装设于遥控器面板上,与其他电灯或音响之类的开关并排在一起。
寻常且陈旧的摆设。至少初步看来如此。
K约略巡视一遍,转身进入浴室,打亮灯光。
与房内相比,浴室设备更加陈旧。地板与墙面的瓷砖约略手掌大小,米白色,污痕与霉斑黏滞其上。洗手台边缘几个小缺口,台面上满是白色刮痕。包装好的牙膏、牙刷、发梳、香皂等盥洗用具散置于层板上。
K注意到,其中一支牙刷包装已被打开。
他从包装袋中抽出那支牙刷进行检视。由刷毛状态看来,明显带有使用痕迹。
K灭去照明,离开浴室回到房内。Eurydice正踱步至窗边,拉开窗帘稍作检查。由Eurydice身后,K看见雾蒙蒙的窗玻璃正对着隔壁民宅侧窗,仅隔一防火巷,一臂之遥的距离。侧窗后犹且一片昏暗,同样为窗帘所遮蔽。
Eurydice将窗帘拉上。
环境上似乎并无怪异之处。
他们随即展开搜索。
或许也称不上“搜索”——意料中的是,那在309号房内留下痕迹的上一任房客并未试图掩藏些什么。他们立刻就在抽屉内一本《圣经》下发现了一个白色信封袋,内有影碟一片。
K取出影碟对着光线检视。他发现影碟的透明表面有着已褪去颜色的记号痕迹,像以签字笔写下。但由于颜色极淡,究竟是何种文字或图案已难以辨识。
K将影碟置入播放器中。
第44章
画面自昏暗中亮起。
落地窗。溪涧般流淌的乐音。舒曼的《儿时情景》。
(卧房。牛奶般的灿亮天光。白色海洋般温暖柔软的大床。“你好。我叫Eros。”微笑的女孩侧了侧头,丝缎般的黑发散落在她细致玲珑的裸肩上,“希望你们会喜欢我……”)
片头字幕浮现。
无限哀愁:Eros引退·最终回
Eros。竟是Eros。
Gödel的生化人女友。
那摧毁了“维特根斯坦专案”的、叛逃的Gödel。K曾亲自审讯的Gödel。多年前,启动了K双面间谍生涯的关键人物。
Gödel死去的女友Eros。于梦境时代、“梦境娱乐”临至前,最后一代的生化人AV女优……
竟是她主演的A片影碟!
不仅于此。K随即发现,此刻场景、那访谈内容,正是纪录片《最后的女优》剪接引用的片头——
(“你说你叫Eros?Eros不是‘爱神’的意思吗?而且还是个男爱神?”
“是啊,Eros就是‘爱神’哪。……E——R——O——S,Eros。”)
这非常奇怪。K清楚记得,当初为了办案,他早已完整查阅档案、搜罗了Eros的所有作品,并且一部一部地看过了。也因此,在后来查到那部造假的《最后的女优》纪录片,且发现该段片头未曾出现于Eros的任何作品中时,K自然感到事有蹊跷。而在Eros与Gödel一同落网后,K当然也曾针对此事对两人进行讯问。Gödel表示对此毫无所悉;而Eros初始拒绝透露,其后,短短数天内,她便因为病况急速恶化而陷入昏迷,不久后便过世了。
《最后的女优》就此成为一个未解的悬疑。
没想到竟会在此处再次见到这个神秘片段。K思索着。这或许暗示着,尽管纪录片《最后的女优》应是造假无误,然而其中所引用的A片片段可能并非造假,甚且曾真实存在?
(“哎哎哎,别骗了啦……像这样不说实话,可是要被处罚的哦……知道吗?是会好好‘处罚’你的哦……”
“我说的就是实话嘛!我真的不知道做爱是什么滋味呀。”
“喂,喂,再扯就不像了啦!快说,你的第一次是什么时候?”
“刚刚不是说了,我还没有过第一次呢。”……)
第一次?K想。在“引退·最终回”中的第一次?这样的剧情也太不合逻辑了吧。或许,这带有某种暗示?
然而这并非毛片。它有完整的片头,以及截至目前尚称精致的剪接,后制显然颇具水平。易言之,这是一部货真价实、似乎曾正常发行的A片,并非粗糙半成品。唯一可挑剔之处可能是,某些时刻,画面似乎存在着某些极细微的不稳定。在此段与纪录片《最后的女优》重复的访问片段中,K注意到两次时间极短的跳闪。画面经过截断,又立刻接回原先画面。
而那跳闪看不出任何意义。
K与Eurydice继续检视此片影碟。最初对话结束后,男人与Eros很快开始了他们的“第一次”。那程序与一般A片并无差别。男人首先褪去了女孩的碎花短洋装。洋装下,Eros穿着一套可爱的粉紫色蕾丝内衣裤。那内裤在重点部位甚至是镂空的。这使得Eros私处肌肤若隐若现。K注意到她的阴毛经过修剪,质感细致,柔软发丝般服贴着皮肤……
褪下内衣裤后,男人调整了自己与Eros之间的位置,将头埋入她的两腿之间,开始展现自己的舌上功夫。而Eros则一面推拒,一面轻柔呻吟,不时扭动着她娇小玲珑的身躯。
接下来则是女孩为男人服务的时候了。镜头前,Eros羞涩望着男人的阳具,小心翼翼地伸出舌头舔了两下,而后将它含入口中。她持续吞吐着它,不时亲吻舔弄阴囊。几分钟后,男人便引导Eros躺到床上,温柔地将阳具送入女孩体内——
然而这剧情设定毕竟是女孩的“初体验”。在勃起的阳具插入时,Eros似乎承受着极大痛苦。K注意到她微微挪抬身体,本能地闪躲男人的插入。而这男优竟也入戏地安抚着Eros。他不时弯下身贴着Eros的耳朵,嘴唇无声翕动,似乎是在向她呢喃着些安慰的话语。
但Eros始终眉头紧蹙,不发一语。
K依次小段小段快转。直至此段欢爱结束(男人终究还是将精液射在了Eros有着精致五官的脸上),并无发现任何异常之处。
K皱了皱眉,改变策略,调整拉杆,先大致观察了整部影片的结构。他发现这A片的性爱场景共有六段,与一般A片相较之下偏多。但这似乎也称不上太过奇特。而在每段做爱之间,也同样穿插了些常见的过场。
K自第二段开始继续检视。于第二段性爱之中,Eros扮演的是新婚妻子的角色,而男优则是同一人。旁白简单交代了这中间的故事;大意是说Eros与该男优(他叫作直树)交往数年后,修成正果,二人结为夫妻云云。
至于真正的大戏——性爱场景——则是在厨房完成的。在第二段起始处,厨房内,Eros夹起长发(几绺发丝垂落在她细白后颈),穿着一件淡蓝色印花围裙;而围裙下则是白T恤、牛仔短裤的寻常居家打扮。她正专心在流理台上料理食材。
镜头绕着Eros爱抚着她玲珑有致的身段。导演显然对于Eros短裤下的美腿十分满意,不断自Eros后方强调着她的臀腿曲线。
围裙系带圈围着Eros后腰。她的紧身白T恤透出深色内衣扣环处的印痕。
门铃响起。女孩暂时放下工作,雀跃地前去开门。穿着西装、提着公文包,一身上班族打扮的老公直树回来了。他们很快在客厅沙发上拥吻起来。女孩半推半就,一边红着脸撒娇说不行啦,做菜才做到一半呢,火还开着很危险;一边挣脱了男优的怀抱,跑到厨房里去了。老公直树遂觍着脸跟进厨房,自背后开始摸索捏弄着女孩的胸乳(Eros仰着头,自齿缝间发出断续呻吟),嘴里念着哪那么容易放过你呢;随即剥下女孩的短裤和内裤,而后便直接在流理台前(Eros踮起脚尖,将臀部翘起)自背后挺进女孩体内。
似乎也无甚特异处。K开始怀疑起来。难道他忽略了某些细节?又或者,这两段性爱本来便只是伪装,而所有重要信息全隐藏于影片后半段中?
然而在第三段性爱前,解答出现了。
那是第二段与第三段性爱间的过场。镜头步入一别墅之空房。黑檀木地板,类似第一段性爱中场景的采光。大片落地窗前,汹涌的白色天光夹带绿意暴雨般漫淹进室内。
但这其实并非卧房,而是一间展览室。这展览室显然比卧房大上许多。或因单面采光或场地面积过大,尽管窗外天光灿亮,然而在远离光源之一端,幽暗仍沉淀于空间中。无数暗色系微粒在画面上悬浮游走。
室内除了一张沙发、一木制画架外别无他物。而四面墙上,一幅幅的画作如静止的昆虫标本般挂在墙上。
一个安静凝止的空间。
Eros出现了。沙发上,她戴着黑框眼镜,衬衫窄裙标准套装,双手交握,笑盈盈对着镜头说话。她表示一直对摄影和素描很有兴趣,工作之余持续习画,也长期在某著名摄影记者开设的教学工作室学习摄影。这些都是她的作品(镜头缓缓绕着展览室滑行,展示四面墙上的画作标本)。Eros还说,这些作品呈现了她自己的欲望与异想,感谢导演与制作人的慷慨,让她有机会将自己的作品介绍给大家……
Eros边说边站起身来走向画架。她拿出了一支指挥棒,同时继续着口白;约略是说,现在她想向观众们介绍的,是她自己最喜欢的一幅作品,耗去她许多心思云云——
K瞪大眼睛,坐起身来。
Eurydice发出了低呼。
那是一帧摄影作品。一张照片。
正是K在Eurydice家中,自抽屉底层信封袋内搜出的第二张照片。
那张K自己年轻时的照片。呈胎儿屈曲状侧卧之人体。隆起的肌肉与筋脉。青灰色如枯叶般的皮肤。腰部以下淹没在一片暗红色血冻胶质中。
那年轻时刻的,K的尸身……
K立刻取出照片进行比对。没错。完全相同。只是此刻,较之K手中明信片大小的照片,画面上的这帧摄影作品尺寸大上许多。
然而不仅是照片本身的问题。画面中已不再是Eros的独角戏。在这段怪异的过场中,突然出现了一个来源不明的画外音男声。这男人先是有一搭没一搭地与Eros闲聊着(无非是身为AV女优,对这份工作的态度与想法;是否曾因此感到困扰或造成生活不便;有被影迷跟踪过吗之类),而后竟开始与Eros讨论起她的作品。Eros也顺水推舟,配合男声提问,拿起指挥棒指指点点,解释起这幅摄影作品。
(哇,好诡异的风格……这作品的题名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