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感觉自己的神经被冻结于某种液体中。
K忽然领悟,此处正是他的初生之地。
初生之地。那野地废屋。温暖潮湿的青草地。泥土的香味。羊水般晃荡着的,童稚而自由的笑语。他虚假的“初生记忆”之来处……
K定了定神。向四周望去,所有远处空间皆隐没于无光照的黑暗之中。无法确认任何外界之景物。甚至无法标定这场地本身的边界。然而根据空气的细微流动,K怀疑,在那黑暗深处,其实犹存在着与外界相通的开口。
但终究无法确定。
J回身向众人做了个手势:“请跟我来……”
J向光与暗交界处走去。
仿佛潮浪,脚步的回声在空间中摇晃撞击。K忽然知觉,在正前方,就在正前方,于原先那大片黑暗的不可见处,似乎正有一人朝他们走来。
但视觉上,K其实并未看见。
男人朝他们走来。K无法理解自己的感官如何接收到这样的印象。或许是他的听觉在众人的脚步声中分辨出了某种异样的节奏?(但那步履其实十分轻微,如昆虫拍击翅翼。)或许在眼前遍在的黑暗中,其实悬浮着某种意识难以知觉的微光?又或者,那只是某种直觉?第六感?
男人自黑暗中出现。他现身于光与暗的交界处。
“两位好。久仰大名。”他伸出手,“我是Cassandra。欢迎光临第12号生化人制造工厂。”
第51章
2219年12月5日。夜间10时51分。台湾北海岸。第12号生化人制造工厂。
J与店主已先行离去。
男人Cassandra按下全像投影器按钮。
一如某种梦境之侧录或还原,光影自黑暗中浮现。
那是一帧静止的全像摄影。一处灾难现场。
天色昏暗。如战争废墟一般占据画面中央的是一座瓦砾堆栈的丘陵,浸没于层层遮蔽的烟尘中。场面四周,激光封锁线已被拉起。十数名戴着安全帽,着制服背心的救难人员疏疏落落散布于画面上。
K立刻认出,这是位于D城近郊的第七封印总部。
已被夷为平地,化为瓦砾与灰烬的国家情报总署——
“我想这是你们能够顺利来到此地的原因之一。”男人Cassandra说,“你们还活着的原因。
“第七封印总部。”男人换上另一帧全像照片。大同小异的画面。所相异者,除了先前已入镜的救难人员外,画面边缘多了一队人马,人数样态皆不明,“看这里,”Cassandra指端轻触。仿佛游乐园的旋转木马,黑暗中,明亮的光影绕着虚空中看不见的魅影轴心旋绕起来,“这角度比较清楚。很明显是武装部队……拍摄时间是15小时前。摄影者是我们的人。至于事故发生时间,我们也不清楚。这点尚待查证。”
“你们不知道灾难原因?”K问。
“不知道。”男人Cassandra稍停,“如我所说,截至目前,无法掌握事故发生时间。当然时间必在你离开第七封印后。一个简单的判断是,也不可能离拍摄时间太近;否则在你们逃亡过程中,很难如此轻易避开第七封印的监控——”
K点头,“毕竟他们还是很有效率地杀害了M——”
男人Cassandra切掉了全像投影器。仿佛冰的碎屑于苍白阳光中消融,悬浮于空间中的光影逐渐淡化,失去亮度;而后隐没入原有的黑暗。
他打亮灯光。
黑暗向后撤退。如一条延伸中的甬道,光向黑暗处推展。原先全像投影所在处此刻已幻化为光的界域。而在那界域中,一套酒红色沙发、一张黑色玻璃小几于视觉中现身。
K感觉这场景颇为古怪突梯,仿佛一尚未布置完成的舞台剧布景。
“好了。以上是最迫切的事。我说完了。我猜你们的安全暂时没有问题。”男人Cassandra在沙发上坐下。他身材高大,然而身躯倾侧,脊椎微微侧弯,仿佛不应存在的伛偻在他身上确切实存。秋日黄叶一般,灯光在他的暗金色卷发上投射出深深浅浅的光泽,“我知道你们必然有许多疑问,针对我……”男人将手搭上椅背,神态轻松自然。K凝视着他灰绿色的眼眸。那眼眸色泽如此淡漠,仿佛某种尚未被发现的,冰的结晶一般。
“我不能相信你。”Eurydice先开了口。她声音喑哑,吐字艰难,“我无法相信。你说,你曾是我的母亲,而你变成了这副模样……你甚至改变了性别……抱歉,”Eurydice摇摇头,“我,我不相信——”
“我曾是你的母亲。”男人Cassandra的嘴角有着极轻的牵动,“虽则我现在不是了。但我还记得许多过去的事……”
“什么意思?”Eurydice激动起来,“什么过去的事?”
“……有一段时间,你的父亲与我轮流讲床边故事给你听。”男人声音异常冷静,“在你四五岁的时候……有一回,我们讲了人鱼公主。我说,在最深最深的海底,小人鱼公主原本与爸爸、妈妈和姐姐们过着快乐的日子。她和姐姐们都有着天生的好歌喉。每逢满月时分,月光照亮了海洋,在海面上筑出一条银亮水路;她们会浮上水面,在海上无忧地歌唱。有一天,小人鱼公主在海难中救了王子,却也爱上了他。她答应女巫,让女巫用她美丽的声音交换一双人类的腿,让她变成人类……
“小人鱼公主真的变成了人类,却也成了一个哑巴。她无法言语,无法告诉王子正是自己在海难中救了他。而且失去了鱼尾巴的人鱼公主必须永恒离开她海底的故乡;在陆地上,每踩一步就得忍受双足被碎玻璃割伤般的痛楚。但不知情的王子爱上了邻国的公主,就要和公主结婚了。在他们结婚那天早晨,小人鱼公主就会化为海上的泡沫。
“你爱漂亮,那时,每天早上你起床,我就帮你梳两条小辫子……”男人的声音空洞遥远,毫无情绪,“然后有一天,在镜子前,你突然问我,如果你一整天不说话,可不可以把人鱼公主的声音换回来?可不可以让人鱼公主能够开口,告诉王子他该知道的事?隔天你又问我,如果你一整天都把双腿合并起来,像条鱼尾巴一样跳着走路,可不可以让人鱼公主不用再受到刀割般的痛楚?……
“然后你真的这么做了。那天,我们看你一整天鼓着圆圆的脸颊不说话。”男人微笑起来。然而即使是微笑似乎也寒冷而虚幻。像冰层上的雾气,“也是一整天的时间,你用你的鱼尾巴跳着走。看起来很好笑,也很可爱。我和你爸爸当然都担心你受伤,不过你不听我的话。你确实是从小时候就那么固执了啊。后来你还因此撞到额头,头上肿起一个大包……这些事,你还记得吗?”
Eurydice眼中泪光浮漾。她没有说话。
“小时候,你喜欢一把柄上画着一条小鱼的汤匙。”男人继续说,“你叫它‘金鱼鱼’。那时如果有别的小朋友来家里做客,用了那把小汤匙,你还会跟他抢呢。有一次出门旅行,也只是两三天的短程旅行吧,忘了给你带那小汤匙。你先是哭闹发脾气,被骂了之后,就伤心起来。你不闹了,但几乎默默哭了一整天……
“这你记得吗?你还不相信我吗?”
Eurydice的情绪显然稍有缓和。她抬起手擦了擦眼泪。“如果……”Eurydice凝视着男人的双眼,“……你,你是怎么变成这样的?你一点也不像……你在说刚刚那些事情的时候,你很冷淡……”
男人Cassandra沉默半晌。“我知道这很离奇。”他指向K,“这不仅牵涉到我,也牵涉到他——牵涉到‘创始者弗洛伊德’项目的实验对象。”
“弗洛伊德之梦?”Eurydice问。
“弗洛伊德之梦。这就是我现在必须说明的。”
“你们已知道,生化人的制造依赖的就是‘梦境植入’。”男人Cassandra说,“于将近110年前,亦即是2110年代,这里就已经是一座生化人制造工厂了。如我刚刚所提——编号第12号的生化人工厂。由人类联邦政府直接管辖。
“12号生化人工厂持续运作至2160年代——亦即是距今约60年前;因为不明原因遭到废弃。据我了解,原因可能与人类政府的生化人产量调控有关,也可能与某些我们所难以获知的秘密有关。事实上,这座工厂入口原先是在另一侧,并不是你们刚刚的来处。而在工厂停工之后,原先的入口与相关建筑物也立刻就被回填封死了。
“然而对我们来说,如果旧入口已被封死,反而是个很好的掩护……我们知道这座工厂的主厂房依旧堪用。所以我们另外建造了新的秘道,并将入口藏在毫不起眼的荒僻工寮之内。也就是你们方才经过的路径。我们做好了准备,打算若有意外情况,或存在其他迫切需求时,将这里作为一个最终据点。这便是此处地点的由来。”
“所以‘生解’并不知道此处?”K问。
“当然不知道。”男人Cassandra摇头,“据点的建立是2190年代左右的事。事实上,所有关于这座工厂的秘密,在当时,除了极少数由我亲自联系的业余情报员——J和店主是其中两位——之外,没有任何人知道。我也并未将此事向上呈报。换言之,这是我自己的线、我自己的秘密据点。专属于我。
“出乎意料,12号生化人工厂很快就派上了用场。”男人说,“公元2195年,我成功偷取了‘梦境植入’的秘密。2196年,我布建了侵入生化人制造工厂的方法。‘创始者弗洛伊德’项目因此成形。我们决定将你,K,标定为实验对象;并研发‘弗洛伊德之梦’用以植入于你。然而问题在于,‘弗洛伊德之梦’究竟与其他一般生化人所接受的梦境植入有何不同?”
“这得从‘梦境植入’的研发说起了。”男人Cassandra继续说明,“K,你自己也是个情报好手,我相信你很清楚梦境植入的理论历史。早在2060年代,人类制造生化人身体的技术已然发展完备,然而对于如何有效率地育成生化人之心智,始终束手无策。这样的僵局持续十数年之久。而僵局的突破终究必须依赖观念的革新。换言之,形上学的革新……”
“Daedalus Zheng?”
“当然。”男人回答,“在2081年,是Daedalus Zheng提出了‘梦境植入’的观念;配合2080年代‘梦境采集’‘梦境复制’等相关技术逐渐成熟,遂造就了生化人制造技术的最后成功。从此,生化人的培育进入量产阶段,人类不再需要制造生化人幼儿,并费尽心思进行教养;仅需直接产制18岁的生化人成人即可。这是你所知道的。”男人Cassandra转向K。他的指尖有着极轻微的颤动,“但问题在于,Daedalus Zheng所提出的理论不止于此。他还发现了些别的……”
稍远处,黑暗似乎被吸卷入某种流动的漩涡里。如梵高暴烈焚烧的星夜。“什么意思?”K问。
有风。细微的,湿凉的气流。似乎预示了这空间边界的不明确。他们经历了一阵短暂沉默。“你一定听过‘濒死体验’吧?”男人问。
“濒死体验?你是说,那些曾进入弥留状态的人……”
“是。那些曾性命垂危,徘徊于死亡边缘的人,后来又幸运地活了回来。他们诉说的那些经历。”
“我了解。”K点头,“说是什么灵魂飘浮起来,与躯壳分离,能自高处看见自己的身体……”
“你说的是其中一种。”男人Cassandra回应,“‘濒死体验’人言言殊,但归纳起来也往往不乏共同点。常见的几种——其一是,往日重现。重见自己过往的记忆、过往的生命经验,于意识中如电影胶卷快转般快速浮掠而过。其二是,感觉自己灵魂困处于一隧道,游动于空间中,而隧道尽头则是天堂般的光亮……”
“这确实是较为常见的说法。”K点头。他若有所悟,“这与Eros有关?在《最后的女优》里……”
“没错。那是我特意的安排。”男人说,“如你所见,纪录片《最后的女优》由两大部分所构成。一部分是戴着不同面具的导演对生化人女优Eros、经纪人J等相关业界人员的日常活动跟拍;而另一部分,则是配合伪扮的S教授,以学术口吻讨论人类所发展出来的几项生化人筛检法。
“我想你应该已经猜到了。我就是导演本人。那在面对许多不同角色时戴着不同面具的导演。”男人Cassandra稍停,“……在这部伪纪录片中,我设计了一个访谈,并以Eros为受访者。过程中,导演试着追问‘生化人女优独有的性高潮’,并直接表示生化人的性高潮可能与人类有所不同。而Eros则在对话引导下开始回顾一次似乎有所不同的性爱体验。她描述一次与男优伊藤的合作,是在一座宽阔的废弃工厂之中。奇怪的是,那样的环境竟给她带来一种异样的熟悉感……”
“就是这里?”
“就是这里。”男人Cassandra说,“至少在剧本设定中,就是12号生化人制造工厂。事实上,也正是你虚假的初生记忆的场景之一。
“但这点先按下不表。而后,访谈中,Eros开始描述她的高潮;但随即被导演与男优伊藤取笑,说那简直像在形容一次‘快要死掉了’的‘濒死体验’——”
“嗯……你的意思是说,你在《最后的女优》中试图夹藏关于‘濒死体验’的资料?”K问,“但这与‘梦境植入’有何关联?”
“是,这有点复杂。”男人回答,“因为濒死体验这件事,又必须与《无限哀愁:Eros引退·最终回》合看。”
“怎么说?”
“当然,那部影片的导演也是我。我想你一定注意到了,《无限哀愁》里最奇怪的部分……”
“Eros的摄影作品?”
“对。”男人Cassandra的声线似乎变得尖锐。像金属器械的擦刮,“除去那部分,《无限哀愁》就只是一部再普通不过的A片而已。借由那些关于摄影作品的讨论,我加入了一段与拉康‘镜像阶段’理论有关的对话。事实上,这从古典时代末期便由拉康发展完成的理论正是梦境植入的基础。
“人的自我认同如何完成?人如何视自己为一‘完整个体’?”男人Cassandra解释,“……‘镜像阶段’告诉我们,初生时,人原本只是一连串破碎感官经验之集合体,一感官经验之无意义串流,缺乏‘我’的概念。是在经过生活经验洗礼(于日常中,慢慢体会其他人皆视己身为一‘完整个体’)后,才慢慢发展出‘我’这样的概念……而事实上,这就是‘梦境植入’所做的事。
“一般生化人历经的梦境植入,其中内容有几项是我们很熟悉的:包括出厂编号、工作分配、必要知识技能,以及身为生化人的自我认同等等。这其中的前几项只牵涉到记忆,很容易处理。问题在‘自我认同’。事实上,Daedalus Zheng提出的‘梦境植入’方法,即是模拟此一镜像阶段之过程……
“这是我在《无限哀愁》中所试图传达的。”男人Cassandra稍停,“但如我所说,Daedalus Zheng不仅提出了以梦境植入建构自我的方法。他同时提出了自我逆向崩解的可能性:‘逆镜像阶段’……”
“‘逆镜像阶段’?”K问,“与‘濒死体验’有关?”
男人点头。“一言以蔽之,‘逆镜像阶段’仅存于人类趋向死亡之时。”
K皱眉:“什么意思?”
“是这样:在寻求破解‘梦境植入’之秘的过程中,偶然机缘下,我发现了Daedalus Zheng留下的电磁记录。”男人Cassandra解释,“对于这位诞生于2045年的科学家,我们所知甚少。这理所当然,因为他的贡献,多数都被人类政府列管为绝对机密。也因此,科学家本人也理应被视为机密之一部分。然而我获取的情报却显示,在生前,Daedalus与人类联邦政府之间,其实长期存有严重歧见。
“我持有的电磁记录,来自Daedalus研究单位的同事,同时也是一生挚友——数学家Paz Carlos。2098年,Daedalus以43岁之龄英年早逝。或许为了纪念好友,也或许有感于Daedalus与联邦政府之间的紧张关系,Carlos留下了这份电磁记录,其中描述了自己与Daedalus之间深刻的情谊……
“‘最令我难忘的,终究还是那条满是落叶的小径。’电磁记录中,Carlos描述了那些存在于日常中,无声而毫不起眼的时刻,‘那些日子里,印象中,秋天往往是早到了。在结束一天工作后,空闲时分,我们会结伴沿着那条环湖小径散步。湖水舔舐着沙岸。水面上的落叶以某种神秘的韵律波动着。少数时候,雾霭笼罩湖面,我们在岸上看见水里的树,分不清那些树究竟是生长在水中,或只是岸上枝干的倒影……我们天南地北地聊。甚至包括最私密的事。在我心中,Daedalus不仅是个科学家,更是个哲思者。我们聊薛定谔的猫,我们聊EPR悖论,我们甚至讨论古典时代作家阿西莫夫虚构的机器人学三大定律和心理史学……而后,便是在那样的时刻里,他告诉我他正在思索的事。关于自我解体,关于‘逆镜像阶段’的细节……’
“Daedalus对Carlos简述了他的‘逆镜像阶段’假说。”光的区块陷落于周遭辽阔的黑暗中。不知为何,仿佛无关任何感官体验,K竟能够察觉尘埃与湿气的流动,“他认为,”男人Cassandra凝视着K,“当人类生命结束时,人的‘自我’——亦即是我们方才所提,于幼儿时期经由镜像阶段逐步组构而来的自我——将会瞬间瓦解,回归为无数碎片。换言之,于死亡骤然临至之瞬刻,如时钟倒走,镜像阶段将反向逆行,人的意识将会回返至镜像阶段前的混沌状态。在那里,感官经验就只是零散的、玻璃碎屑般的感官经验,感觉之串流,不具有任何意义,不再与人的‘自我’相连……
“Daedalus向Carlos透露,此一‘逆镜像阶段’假说,其实存在一极明显的间接证据——‘濒死体验’。”男人稍停,“正如我们方才所说,濒死体验的常见模式之一,是‘过往生命经验如电影播映自意识中浮掠而过’。Daedalus认为,那正是自我瞬间解体之征兆。而那些快速浮掠而过的心像,即是自我碎裂后,还原为无数零碎感官经验的证据。”
K沉默半晌。“这样吗?……”他迟疑,“我想这缺乏一个更精准的论据……”
男人Cassandra突然倾身向前。他肩膀宽阔,上身依旧倾侧,仿佛因无法承受这世界无以名状的恐怖而扭曲。他的瞳孔浅淡近乎透明。“K,你知道何以人类往往缺乏婴儿时期的记忆?”
“你指的是,我们总不记得生命最初两三年内的事?”K回应,“什么意思?”
“这当然不是个简单的问题。”男人说,“但以‘镜像阶段’观点而言,其实很简单:因为人所谓记忆,基本上全附着于一结构化的‘自我’之上。于婴儿期,镜像阶段前,人的自我尚未成形。这使得其中的生命体验自然就只能是单纯的,碎片串流般的感官体验,无法固着成为记忆。
“也正因如此,我们缺乏自己婴儿时期的记忆。”男人Cassandra继续,“基本上,所有人类记忆——所有你我现在能回忆的生命经验,全都与镜像阶段后的‘自我’紧密绾结。而Daedalus的‘自我解体’理论即是试图指出,那电影放映式的濒死体验,正是源自人死亡时自我的解体。那是一场脑内核爆——当生命之火黯灭,原本结构完整的自我就此崩解,人所有的生命记忆与自我之间的链接也尽数松脱。记忆的零件瞬间飞散而出,于意识中,确实就像是无数过往经验的结晶破片,生之浮光掠影……”
“抱歉。”K突然打断男人,“我想请问,Daedalus Zheng这个‘逆镜像阶段’假说,有任何实验证据支持吗?无论是来自Daedalus自己或任何其他人?”
“坦白说,似乎没有。”男人Cassandra答得干脆,“我的理解是:根据Paz Carlos留下的这份电磁记录,Daedalus似乎已对此事进行过粗浅的小规模试验。但仅止于此。我们也无从得知那所谓‘小规模测试’的详情。”
K稍作思索。“你的意思是,于纪录片《最后的女优》中,你所安排的访谈——那关于‘生化人女优性高潮’之类的问题,只是为了让你能够将‘逆镜像阶段’理论的线索隐藏其中?”
“是。但……也不必然如此。”男人解释,“事实上,根据Daedalus Zheng的猜想,无论是人类或生化人的性高潮,很可能都经历了程度不一的自我崩解。你知道,在法语的表意中,性高潮等同于‘小死’……”
“‘快要死掉了’?”K忍不住笑起来。
“是。我想你明白了。这是我第一次看见你笑。”男人Cassandra调侃K,“那确实也是我之所以如此编排台词的原因——”
“好吧,”K说,“但我想问题在于,即使是Daedalus Zheng本人,依旧必须承认,‘逆镜像阶段’理论只是个未经实验证明的假说。它未必正确……”
“不,你错了。它必然正确。”暗影中,男人浅淡的绿色瞳眸凝视着K。那眼中除了幻影之外别无他物。空气浊重干涩,K感觉肺叶因气流阻滞而持续空转,“证据就在你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