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天,或是前天晚上,在钻进自己的被窝时,我怎么也没想过自己会身陷不幸的漩涡当中。我全身上下又痛又疼,肩膀也没办法顺利举起来,让我洗背洗得万分辛苦。
门的另一边响起了说话声。
我立即屏住呼吸。
「衣服放这里,等一下换上。」
人影交代完便离开。
外面的篮子里放着像蛋糕一样松软的白色浴巾和蓝色的工作服,我脱下来的衣服则和鞋子一起消失了,不过无所谓,反正那上面都沾满了尿液和泥沙。此外还有一双准备好的运动鞋,虽然大了点,但也不是不能穿。
「过来这里。」
庞贝罗在厨房对我招手,把叫我到水槽前。
里面是浸在泡沫中的杯盘。
「首先,你要做的工作就是清洁打扫。先从洗碗盘开始,需要的东西都在下面的置物箱里,只有海绵是抛弃式的,用完就丢。听好,一切都必须干净到可以用舔的。牢记这一点,这是你打扫工作的基本原则。」
我从置物箱拿出洗碗精与海绵,伸手至水槽里取出三枚盘子、五只杯子和一只做奶油焗烤用的深盘。
「那个也要洗。」
庞贝罗指着炉子上的寸胴锅(注:直径与深度几乎相等的圆桶型深锅。)。
虽然我不擅长清洁工作,但是比起看着一个人被一块块地肢解、听着过程中发出的惨叫,还有被埋在土里等死来说,这要好得多了……可我万万没想到,这不过是场漫长又无止尽的奥林匹克清洁运动会的序幕。
庞贝罗是个「发号施令的专家」。
他不时地监视我,为了不让我有机会偷懒,还会重点式地调整打扫内容、对我耳提面命、要胁恐吓。
厨房约有普通餐厅的一半那么大,但设备却极具机能性。面对大厅的左手边靠墙放置着营业用的冷冻与冷藏库,右手边是烧烤食材的炉子、烤盘、铁板烧台(铁板约一个榻榻米大小,被庞贝罗刷洗得有如新品。我一说「那是烤盘吧」,庞贝罗的眼中竟瞬间浮现冰冷的杀意,慎重地说明那是低周波的IH铁板,在业界被称为铁之宝石,此外更惊人地进一步说明从上方受热的叫做「烤盘」,下方受热的叫做「铁板烧台」。听他说了这些,我暗忖这里绝对是打扫的重点,必须用心刷洗),以及油锅,岛台旁边是餐具架和放调味料的地方。就算让外行人来看,也能知道当庞贝罗一在铁板烧台前站定后,单凭身体前后左右的来回移动,肯定就能完成大半的料理。
机能美与味道息息相关——我曾在电视上看到一位三星级餐厅的主厨像个悟道的和筒似地回答了这句话。看来庞贝罗和那主厨是同一种人。
庞贝罗指使着我从盘子到厨具,然后是厨房设备、地板、墙壁等,依序清洁干净。我知道他接下来就要让我明白必须彻底保持双手的洁净,让手上的脏污远离客人的口中。
我的肌肉真的已经不堪负荷。
在我洗盘子、将手伸进锅底、像僧侣拿糠袋擦拭佛堂长廊似地不断擦洗铁板烧台时,庞贝罗不知去了那里。但是,一有状况发生时——例如盘子差一点落下、锅底和墙的边角难以完全洗净、在铁板烧台洒了太多的打磨粉——他的手就会立刻从我背后伸出来指挥下令。让我惊讶的是,在这场奥林匹克清洁运动会的过程中,我一次也没发觉庞贝罗的靠近。当然,我也知道自己睡眠非常不充足,体力与精力也早就透支,在这种情况下,大脑什么时候会断电都不晓得,但我还是觉得很不可思议。我看过的某本书里会提到过,每个生物都有与生俱来的领域意识,如果领域受到入侵,立刻就会有所察觉。
但是,庞贝罗却十分轻易地令这种警觉性失效。
「那盘子一只二十万。」
在我从水槽里拿出一只大盘子于半空中从左手换到右手的瞬间,盘子却沿着我的虎口与掌丘边缘,像个以强迫取分为目的的三垒跑者般滑落。我立刻伸手就要捞回,却仍晚了一步,心里已经能预见盘子狠狠摔至地上排水口的栅栏,并支离破碎的画面,可是这个画面并未成真,因为庞贝罗不知何时接住了那只盘子。
「这里所有的东西,价钱是你至今买过的同样东西的数十倍。当然,从外表可能看不出来。虽然不起眼,但实际上这些器具都是经过我严格地筛选、具有与其价值相当程度的用处。这支平凡的银制餐具(庞贝罗拿起一支约食指长的水果叉),比你曾经买过的任何一个包包都要有价值……不过,重点不在那里,而是这里的所有物品,或多或少都拥有自己的历史。我还记得你手中那只餐盘是在什么时候、什么情况下用的,而且底部应该有个细小的缺口。」
真的有。
「那是一个叫『二丁目』的男人为了将它放在手枪上而磕出的缺口。明明手还扣着扳机,却自顾自地玩着那只盘子。以前有一阵子来的客人中常有这种没常识的家伙。那只盘子上就曾堆满那家伙脑壳里的东西。看起来就像有点脏并淋上果酱的鱼膘。为了纪念你差点摔破它,这盘子就给你当作专用的餐具好了。」
庞贝罗说完离开后,我立刻将盘子再仔仔细细地洗过一遍。
Ψ
我完全不知道自己究竟毫不停歇地工作了多久的时间。在用甲板刷刷完厨房地板时,我手臂上的肌肉已经变得像蜷起来的潮虫般僵硬,于是接下来只能在每每感觉到极限时,往僵硬的肌肉拍打几下,催眠自己还可以继续下去。等到打扫大厅与里面的厕所时,我的身体从背脊到尾骨就像被打入了一根生锈的钉子,连弯个腰都没办法,而且每次伸展或弯起关节时,都能听到身体里发出扭转瓦楞纸板般的声音。
不变的是,庞贝罗依旧像个亡灵般出现又消失,让我完全无法偷空喘息。
「坐下。」
就连庞贝罗的声音从大厅越过柜台传来时也是,有那么一瞬间,我根本无法理解他在说什么。因为我的大脑里已经连一滴葡萄糖都不剩。
「坐下。」
我顺着庞贝罗指的方向往大厅的桌子看去,终于明白他的意思。
桌子上有两只盘子。庞贝罗正挟着腊肉与橄榄做成的类似前菜的菜肴,旁边摆着装入琥珀色液体的随行杯。我在他对面坐下后,他随即拿起一根雪茄,这次似乎是新的,因为他用把奇怪的剪刀剪去前端,然后燃起一根长的火柴烤起雪茄。
在庞贝罗开口说可以之前,我的手一直没伸向自己这边的盘子。一想到上面或许曾经盛满不知名男子的脑髓,我就没什么食欲。幸好盘子上面放的是四片看似笋干的土司边,一旁则有装着柳橙汁的塑胶水壶和装入冰块、凝出水来的玻璃杯。
「吃吧。」
将雪茄在火焰上转动炙烤的庞贝罗,边说话边吐出一团棉花糖似的烟。
我不发一语地盯着盘子。
这时,我才注意到滴滴的声音……柜台上方、靠近天花板梁柱的地方挂着一个坚实的木制挂钟,指针指向雨点半的位置,只不过,我不知道那究竟是凌晨两点半还是下午两点半。
「不用在意时间。那对现在的你没有任何意义。」
「是的。」
「吃。」
「是的。」
我将土司边撕成小块送入口中。没有柳橙汁就无法入口,而且还有微微的霉味。
「好吃吗?」
「嗯(怎么可能好吃)。」
「这些是你的酬劳。你今天的工作不值得更好的料理。」
我边点头,边嚼着土司边。虽然我不觉得它好吃,也没感觉到饿,却觉得我必须这么做才能得到休息。
庞贝罗保持沉默,但眼神不时地看向我、自己的指尖,以及摆在大厅角落的自动点唱机。托他的福,我的不舒服直线倍增。
我用了快一个小时的时间将三块土司边塞进胃袋,喝了四杯柳橙汁,最后一杯因为没有自信浮肿的双脚是否还能站起来,所以硬逼自己喝下以换取休息的时间。
因为如此,喉咙里有种微妙的甜腻感,而口渴的感觉让我感到很为难。
正当我在擦拭大厅桌子的时候,里面传出了叫我的声音。
庞贝罗站在客人用的厕所前面。这间店没有分男厕女厕,只有两个便斗与两间隔间。进去后的右手边墙上有块「STAFF ONLY」(员工专用)的标志和附上金属板的门板,门里的小房间里有我刚才冲澡的淋浴间。我根本不用打扫,那里的每个角落就已经很干净了,但即使是如此,我仍旧没想过要敷衍了事。
「这里扫完了吗?」
「嗯。」
庞贝罗踏上黑色磁砖铺成的地板,指着最里面隔间的马桶。
「这里也是?」
「是的。」
庞贝罗不发一语。
我站在原地感到背后的汗毛一根根竖起。
我是照着自己的方式打扫的,但是,是不是非常彻底,我却不敢说。而现在,庞贝罗的问句让我开始对后者感到强烈不安。
「舔它。」
「什么?」
「我应该一开始就说过了,要干净到可以用舔的。既然你打扫完了,那就去舔。」
突然,我发现自己忘了刷洗坐式马桶的内缘,不只如此,我也忘记擦马桶的塑胶坐垫,连接着马桶的金属冲水钮也没有刷洗,还有……还有……我想起一件事,因为很多地方看起来都干净得近乎完美,所以我便心想那就维持原状好了,连碰都没碰过。也就是说,我刚才打扫过的地方,像地板、墙壁、厨房的餐具、大厅的地板与桌子等等,对庞贝罗来说,每一处都是不用心又半吊子的工作表现,想到这里,我的双脚隐隐颤抖。
甩出「舔它」两个字后,庞贝罗便一句话也不说。
只看他的眼神,我就明白他是认真的。事情到了这个地步,我终于发觉自己果然认知错误。因为极度的疲倦与看似普通餐厅也有的工作,让我完全忘了这里究竟是个什么样的地方。
虽然这里的外观是间餐厅,但里面却是和车祸现场或刑场没什么两样的诡异地方,而且掌管这里大小事务、名为庞贝罗的这个男人,同样也不是什么正常人。
就像被人指出自己的大意疏失一样,总觉得自己的愚昧也变得更加可笑。大场加奈子,你果然是个大笨蛋,天真过了头。
我再度端详庞贝罗的表情,在掀起坐垫的马桶前跪了下来。
就像混凝土塑成的鹈鹕般——我从不会这么近距离地看过眼前的东西。
曲线和缓的椭圆形陶器触手冰凉。或许是因为跪伏的姿势,我闻到一股让人感到不安的消毒水味道。本以为清一色纯白的平滑表面上,意外地凹凸不平。
我边看着边暗忖着要舔哪里好,却不经意地看到了自己右手的大拇指。
指尖像纸张起毛那样裂开了许多细痕,并沾满灰尘与油脂,黑得让人难以想像。
「我不要。」
我听着自己这么说,内心却惊惶无措。
庞贝罗只是眯细了眼,毫无其他明显反应。
「我不舔。」
啊,笨蛋,好不容易从土堆里捡回来的命又要丢了,真的是蠢到家了。我尽可能地让自己不要表现出一副没用窝囊的样子,慢慢地站起来,然而双脚却不停打颤,脸色大概也与马桶的颜色一样白,就连嘴唇也都在发抖,确确实实就是一副窝囊相。
Ψ
庞贝罗往烟雾的对面侧过身。
我只看得见庞贝罗肩膀以下没被雪茄浓烟挡到的地方,完全不知道他脸上是何种表情。
厕所里很快就烟雾弥漫。这里似乎没有安装火灾侦测警报器。因为就算烧起来了,肯定也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这里果然是庞贝罗口中的「Diner」,世上唯一仅有的地方,世界的尽头。
烟雾终于被一只手挥开。庞贝罗一脸不想承认这些烟是从他嘴里吐出来的表情莫名地滑稽,但我却没有笑的本钱,一星半点都没有。
光是想像自己会有什么下场,就让我的膝盖不住地颤抖。其实原本早该连颤抖的力气都没有,但一旦发起抖来,却怎么也停不下来,总觉得好像——庞贝罗先我一步说出了我心里在想的事。
「你在憋尿?」
「不是。」
庞贝罗依旧面无表情,继续说话。
「日语很难。说得明白一点,日语有很多话在严肃的场合说了都等于没说。对打电话来的推销员说着『好啊』、『再看看』,本意虽是拒绝对方,日后却收到包装精细的产品的这种事时有所闻。因此,我有必要确认,我所听到的和你想说的是否一致。我再问一次,这次你要用英语回答我。」
看着庞贝罗斜飞的眉毛,我想起了一件事。我曾在电影里看过一个像这样用眉毛与眼神做出表情的人,是……是保罗·纽曼。或许,现在还想着这种毫无助益的事显得太过从容,但是有哪只猫或狗在知道自己快被杀掉时,还会乖乖呆着不动的?没有这么可笑的事,而我不过是将生理上的垂死挣扎改到心理上进行罢了。
「我是不是命令你要打扫这里?」
「Ye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