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啊?难道真的不是溺死?”大宝有些慌了,连忙找出了死者的胃,用剪刀剪开。
死者的胃内,还有一些黏糊状的物体,说明胃内容物已经消化到了不成形的状态,应该是末次进餐后四五个小时的状态了。
“没,没有溺液!”大宝说,“你说会不会是干性溺死?”
“是啊,不是还有干性溺死之说吗?”韩亮看我们解剖多了,对法医名词也能如数家珍了。干性溺死,是人落入冷水后,因为迷走神经受刺激,导致心跳骤停,又或者导致声门痉挛,从而窒息死亡的情况。
我一边舀出一点胃内容物,在水流下面慢慢冲着,一边说:“你们不觉得,窒息征象不太明显吗?还有,是不是干性溺死,有个前提,那就是得排除其他所有的死因。”
很多人认为法医对死因的鉴定,就是看到什么定什么,是看图说话。其实不然,即便是最明显的死因,法医也不会轻易下结论,而是都需要排除其他所有的死因,加之最后有依据来认定真实的死因,一个正证,充分反证,这才可以得出最后的死因。
很显然,现在这个死者还有很多其他死因没有被排除。
“可以排除啊!你看,死者全身,包括颅脑都没有损伤,可以排除机械性损伤死亡;孩子还这么年轻,脏器你都看见了,从大体上,基本可以排除有致命性的疾病;口、鼻和颈部都没有任何损伤,也可以排除其他机械性窒息导致的死亡。”大宝很少这样连珠炮似的说出自己的观点。韩亮若有所思地点着头。
“还有,如果是刺激迷走神经导致的干性溺死,窒息征象也会不明显。”大宝看了看韩亮,又补充了一句。
“是,你说的有道理。”我说,“气管内有泡沫,这是正证,你们也排除了很多其他死因,这是反证。但是还有中毒、电击和高低温致死没有被排除啊。”
“所以,还是得做病理和理化啊!”大宝说。
“是啊,这是必须的。”我说,“你确实排除了很多其他死因,但是如果死者溺死的征象明显,我们基本就可以心里有数是溺死。但是如果不明显,考虑的是干性溺死,就得排除得更彻底。”
说完,我又继续检验了死者的肺脏和胸壁肌肉,说:“死者呼吸肌没有出血,肺叶间也没有出血点,这些也都不支持是溺死。实际上在干性溺死中,有时候因为死者在水中有挣扎过程,会导致胸锁乳突肌等一些肌肉的出血,这具尸体也没有。所以我们还没有特别好的依据来证明他落水的时候是活着的。”
我的言下之意,死后抛尸的情况不能排除。而死后抛尸,是命案的可能性就大了。
“送病理,送硅藻,送理化。”大宝说着,打着手势,让韩亮记录下来。我们勘查小组在工作安排上经常是“人尽其用”,韩亮和林涛都给我们做过解剖记录。
“还有这个。”我注意到死者的小腿处有一条横行的褐色印记,说道。
我拿过一块纱布,仔细擦了擦这一处印记,确定这条印记是皮肤的改变,而不是黏附的泥土。因为印记擦不掉。
“我还以为是泥巴呢。”大宝也擦了擦,说,“这是啥?陈旧性疤痕?”
“不知道,被水泡得很严重,看不出形态了。”我一边说着,一边用尺子量了量,说:“宽不到1厘米,却有10厘米长,周围又没有针眼缝线的痕迹,不是手术疤痕。而且还有点突出皮面,又不是胎记。”
“说不定,就是一个新鲜的擦伤,被水泡成了这样?”大宝问。
“颜色不像啊。”我说完,用手术刀沿着印记的周围划了一圈,把这一块皮肤取了下来。
“皮下是正常的,肌肉组织没有出血。”大宝说。
我点了点头,说:“没关系,拿去找老方也一起做个病理,就清楚了。”
老方是龙林省公安厅负责法医组织病理学检验的副主任法医师方俊杰。
大宝“嗯”了一声,拿过刚才的烧杯,把刚才拔出来的牙齿夹出来,看了看牙颈部,说:“哟,有玫瑰齿 注 【玫瑰齿:是法医对窒息征象中”牙齿出血“现象的一个浪漫型表述。教科书上认为,因机械性窒息、溺死、电击死的尸体,在牙齿的牙颈部表面会出现玫瑰色,经过酒精浸泡后色泽更为明显。】 !说不定就真的是溺死呢!”
“别着急。”我被大宝着急的样子逗乐了,说,“等所有的检验结果都出来了,再综合判断也不迟。这起案件的死因比较难确定,还是慎重一点比较好。”
我让大宝先开始缝合尸体,我又同时仔细检查死者的衣物。一件被墨水污染了的校服,一件加厚的阿迪达斯卫衣,一件棉毛衫。下身是一条耐克的加厚运动裤、一条棉毛裤和一条内裤。脚上是一双耐克的运动鞋。这些衣服都是商店里卖得比较多的款式,想从来源上查尸源,难度很大。
但在检查的过程中,我发现了死者的鞋底花纹中夹着一个粉红色的物体。我小心翼翼地将物体夹了出来,因为面积很小,很难判断是什么东西。
“鞋底还黏着东西呢?”韩亮说,“没被水冲掉?”
“是夹在花纹夹缝里的。”我说,“肯定不是水里的附着物黏附的,应该是踩上去的。”
“那就有价值了。”韩亮说,“虽然是残缺的,但是我盲猜是樱花花瓣。”
我看了看韩亮,又看了看物证袋里的粉色片状物体,觉得他说的很有道理,于是说:“那就交给你了,回头你送去农大,让农大专家们帮我们确定一下。”
“没问题。”韩亮说,“说不定还能做个植物DNA 注 【植物DNA:和人的DNA鉴定一样,植物DNA鉴定同样可以对植物进行同一认定。法医秦明系列万象卷第六季《偷窥者》中的故事”幽灵鬼船“,就是法医发现了一片附着在尸体上的树叶,通过对树叶的DNA鉴定,找到了树叶所属树木的位置,并且顺利破案。】 。”
缝合好尸体,我们回到了厅里。
此时在外调查的陈诗羽和程子砚,以及在现场勘查的林涛都回到了办公室。从他们的表情就看得出,他们的调查和勘查一无所获。
“按理说,孩子丢了一晚上,家人肯定报警了啊。现在大家应该都知道未成年人只要一走失就可以立即报警的吧?”陈诗羽说,“可是所有派出所都没有接到孩子走丢的报警记录。难道遇上了不负责任的家长?”
“是,很奇怪。”我皱起了眉头,心里想着,不会是家长自己作案吧?
“勘查也没进展,根据大致的死亡时间和水流速度,往上游去找有可能的落水点,但范围实在太大,条件也很差。”林涛说,“只能大致锁定范围是在番西村西侧的那一些小山附近落水的,但无法找到痕迹物证。”
“死因我们也暂时无法确定。”我说,“因为觉得不太像溺死,所以也不能确定这案子是不是命案。如果尸源、痕迹和死因都暂时无法确定,我们也不要太早下结论,先让侦查部门按照命案的标准来开展,我们静待辅助检查的结果。”
我的话音刚落,桌上的电话铃就响了起来。
我拿起话筒,说:“师父,我们都在,什么?又有个落水死亡的?在云泰?又是个年轻人?好的!我们马上赶过去!”
2
“我说吧,有的时候奇怪得很,一来案件吧,都一起来差不多的。”大宝说,“水里的尸体刚刚解剖完,又来一个。”
“不要迷信。”林涛瞥了大宝一眼。
“这句话你自己好好记住就行。”陈诗羽反驳道。
在赶去云泰市的路上,我们已经从黄局长那里了解了基本案情。我的师兄,和我一起并肩侦破“云泰案” 注 【见法医秦明系列万象卷第二季《无声的证词》一书。】 的黄支队,现在已经是云泰市分管刑侦的副局长了。法医专业性很强,一旦将老法医提拔了,就要重新培养新法医,培养的成本和时限都是困难,所以一般情况下,法医是很难得到提拔的。一个法医能做到市级公安机关的副局长,凤毛麟角,这充分说明了黄局长的优秀。
今天上午10点半左右,也就是我们在缝合上一具尸体的时候,有个农民到云泰市清河边取水时,发现了一具搁浅的尸体。其实,和龙番的这个案子相似的点,是尸体都是被搁浅后发现的,死者都是年轻男性。仅此而已。实际上,清河只是一条小河,最深的地方也就1.5米,尸体若在水中,是非常容易搁浅的。
“上一起案件,说不定还有可能是意外或者自杀,这一起肯定是命案喽?”林涛说,“两起不一样。”
云泰市市局的高法医已经在岸边初步看过了尸体,嘴和脚是用胶带捆的,头上还有很多挫裂创口。所以看上去,无论如何都是一起杀人后抛尸的案件。
“把尸体抛在这种小河里,实在不是明智之举。”我说,“抛尸是为了延迟案发时间,可是在这种小河里,很容易就被发现了。”
“谁说的,抛尸也可以是为了撇清关系,所以抛远一点,你都说过,‘远抛近埋’ 注 【远抛近埋:这是分析命案凶手远近的常用手段。一般有藏匿尸体行为,比如埋藏尸体的,说明尸体埋藏地点离凶手比较近;而抛弃尸体,没有明显藏匿行为的,说明凶手是从别地来的。】 嘛。”林涛反驳道,“河水是流动的,如果凶手没有交通工具,就可以利用河水把尸体抛远一点啦。”
“说的也有道理。”我点头认可。
说话间,我们的勘查车已经开到了云泰市郊区一个很偏僻的地方。
“又是在这么偏僻的地方,肯定没摄像头了。”程子砚有些失望,可能她觉得自己的图侦技术在这一起案件中,很难发挥出作用了。
“没事,你可以跟上次一样,跟着小羽毛做好侦查工作。”我说。
绕过了一个只有几户人家的村落,勘查车来到了停了十几辆警车的小河边,大家都在忙碌着。
“师兄,怎么样?”我和黄局长握了握手,问道。
“情况不容乐观。”黄局长满脸愁容,说,“水流速度不定,无法推断落水点。”
“也是一具身份不明的尸体?”我追问道。
“为什么说‘也’?”黄局长一脸迷惑地问我。
我简单地把今天上午刚刚在龙番市办理的案子和黄局长说了一下。
黄局长露出了同情的表情说:“辛苦你们了。不过,我们这个,身份是很清楚的,他身上带了一部手机。”
“有手机?”我瞪大了眼睛,说,“那是不是可以做一些工作?”
“可惜被水泡坏了。”黄局长说,“我们通过SIM卡,明确了机主身份,家属正在赶来的路上。但是手机里的数据,恢复的可能性不大,我们会让电子物证部门尽量试一试。”
“手机还是直接送省厅吧,市、省两级电子物证专家一起做。”我说,“我们总队的吴老大,原来做文检的,现在也做电子物证,你们找他就行。”
黄局长点了点头。
正在这时,一辆黑色的轿车开了过来。车辆还没停稳,车门就打开了,冲下来一对四十多岁的男女,直扑尸体。
这是疑似死者家属来认尸了。
尸体是新鲜的,面容是可以分辨的,所以当我看见这对中年夫妇扑在尸体上哭得死去活来的时候,我就知道,死者的身份是确认了。
此时已经是中午时分了,我们和黄局长一起走到现场指挥车里,一人吃了一份盒饭,准备等家属情绪稳定一些后,再进行现场尸检。
我们吃完饭,家属已经被民警请到附近的派出所问话去了,我们穿好了勘查装备,进入了被警戒带圈定的现场。
尸体已经被挪到了岸上,直挺挺地躺在一块塑料布上,身上的水已经差不多晒干了。我走到尸体边蹲下来,尝试着动动关节,发现尸僵已经形成到了最硬的时候,而尸斑依旧是指压褪色。
“尸僵最硬,是死后15至17个小时,现在是下午1点,说明是昨天晚上天黑之后死亡的。”我说,“角膜混浊的情况也符合这个时间,只可惜这个季节,水中尸体很难通过尸温判断时间了。”
“有这个时间段就足够了,我会让他们调取周边大路上的交警探头,看看能不能找得到他的行踪。”黄局长说。
“我去!”程子砚终于有地方发挥所长了,主动请缨。
“死者的双脚是在踝关节处被胶带捆扎,捆了十几圈。还有嘴巴也被胶带缠绕了两道。”我说,“但是,很奇怪的是,为什么凶手只捆他的脚,不捆他的手呢?”
“说明凶手和死者有强大的体能差,或者凶手不止一人。”林涛说,“凶手不怕死者反抗,捆脚、封嘴,只是为了防止他逃跑或者喊叫。胶带只是缠住了嘴巴,鼻子露在了外面,说明凶手也不是想用这种方式闷死死者。”
我觉得林涛说的有道理,点着头说:“是啊,既然对死者有个约束行为,那就不可能是激情杀人或者寻仇谋杀了。”
“最大的可能,是因财。”大宝说,“或者,他们想从死者口里获知一些什么。”
我没说话,而是大致检验了一下死者的躯干和四肢,除了捆扎胶带的脚踝处有皮下出血之外,没有任何损伤。这说明,他生前并没有抵抗的行为。
我又扒开死者的头发,看了看头皮上的挫裂口。果然,他的顶部有大大小小十几个挫裂口,有的深、有的浅。
“顶部的挫裂伤,多见于打击伤。”我说。
“是啊,如果摔跌的话,是很难摔到顶部的。”大宝说。
“所以,我们已经立了刑事案件。”黄局长说。
“如果是打击伤,这么密集排列的创口,应该是连续打击吧。”我说。
“也许是捆在凳子上,打一下,问他个问题,再打一下,又问问题。”大宝说,“如果他被约束住了,也是可以的吧。”
“可是他的躯干部和上肢没有约束伤 注 【约束伤:指凶手行凶过程中,对受害者施加约束的动作时,有可能控制了双侧肘、腕关节和膝、踝关节等身体部位,造成受害者的这些关节处产生皮下出血。】 啊。”我说。
大宝也陷入了沉思。
“不要紧,这个问题,在解剖后,我们再讨论。”我说,“林涛,你是不是又要去找落水点了?”
“几乎没可能找到落水点。”黄局长摇了摇头说。
“我先去做更有意义的事情,和你们一起去解剖室。”林涛说,“要知道,看指纹,没有比胶带更好的载体了!”
确实,在很多案件中,用来约束被害人的胶带上,经常可以提取到痕迹物证。因为胶带有胶的一面带有黏性,可以把指纹或者掌纹完整地保存下来,即便是被水泡过之后,也不会消失殆尽。
在二十世纪七八十年代,指纹识别技术是破案的撒手锏,胶带就成了刑事技术警察的必备工具。在现场用指纹刷把指纹刷出来,然后再用胶带把指纹黏附下来,就可以长期保存了。 注 【若想看老一辈警察是如何在没有DNA鉴定技术、没有监控设备、更没有网络的条件下破案,可详见法医秦明复古悬疑系列《燃烧的蜂鸟》一书,里面有很多类似用胶带取指纹的经典技术。】
所以,痕检员看到现场或者尸体上的胶带,通常都会很兴奋,这也会是他们最关注的物证。
“身上除了手机,什么都没带。”高法医说道,“哦,还有一团纸,已经被泡得快化了。”
“在哪儿?”我连忙问道。
“装物证袋里了。”高法医说。
“正好他们要去省厅找吴老大,对手机进行技术恢复。”我说,“你让他们把这团纸也一起送去。吴老大和纸笔打了一辈子交道,让他帮忙看看这团纸是什么纸,说不定他能发现里面有没有文字呢。”
“好的。”高法医点头应承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