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站起身来,左右看了看,这附近确实挺荒凉的,现场也没有什么继续勘查的必要了,于是让黄局长请来殡仪馆的工作人员,把尸体先拉回去。我们则准备去找小羽毛,看看她那边了解的死者情况是怎么样的。
派出所距离现场有10公里的路程,我们赶到之后,陈诗羽正在派出所的院子里溜达。
“怎么了?”我问道。
“看着悲痛的家属,我心里也堵得慌。”陈诗羽一脸苦恼,说道。
“还不习惯呢?我们就是在黑暗里工作的人啊。”林涛拍了拍小羽毛的肩膀安慰道。
陈诗羽深深地呼出了一口气,然后笑笑拍开他的手:“没事了,我自己会调节。我先跟你们同步一下死者的基本情况吧。”
死者叫刘文健,男性,今年刚好20周岁。他是外地某大学大二的学生,因为当地疫情再发,过完年后一个多月仍没有开学,所以最近两个多月一直是居家的状态。
据刘文健的父母叙述,他是一个特别乖巧的孩子,平时话不多,也没有什么社会交往。这两个多月,除了过年走亲戚之外,就是玩玩手机、看看书。甚至和同学约出去玩都没有过。
刘文健的父母都是在国企上班,中午都不回家,刘文健自己在家里做吃的。昨天中午,刘文健只吃了一桶方便面,连方便面桶都没有收拾,下午1点左右就出门了,这一点他们家的监控门铃可以证实。
从这次出门后,刘文健就杳无音信了。其父母晚上回家后发现他不在家,以为他去找同学玩了,所以也没在意。一直到晚上10点还没有回来,刘文健的父母就拨了他的电话,此时已经是无法接通的状态了。
从昨晚10点一直到刘文健父母被通知来认尸,十几个小时里他们一直在寻找刘文健。
通过从通信公司调取的资料来看,事发当天下午刘文健一直没有打电话、发短信,手机在晚上8点半的时候,突然变成无信号的状态,而不是有关机操作。所以警方分析刘文健是这个时间点入水的,水浸湿了手机,导致突然断电。
“可是,如果有人挟持了刘文健,为什么还把手机放在他身上?甚至连关机都没有做?”我说,“这凶手是不是有点糊涂胆大了?”
“也许他们根本就没有搜身。”大宝说,“甚至都不知道他身上有手机。”
我想了想,觉得还是有点不可思议。
根据刘文健父母的回忆,刘文健没有什么社会矛盾,平时与人为善,总是笑嘻嘻地对人家,即便有人欺负他,他也就是哈哈一笑了之,根本不存在什么仇家,毕竟他还只是个大学生。通过他们的了解,加之电话征询刘文健的大学室友,所有人都可以证实,刘文健目前是单身状态,也没有追求的女生,更没有前女友。也就是说,他的异性情感方面是空白的。所以根本就不存在因为情感纠纷而导致被害的可能。每个月刘文健都有2000元生活费,但是这两个月在家,父母就没有再给他钱,他也没有问父母要过钱。这也就不可能是参与赌博或者其他违法活动而产生的财务纠纷。总而言之,和警察在一起分析了一大圈,刘文健父母根本就想不到有什么人会杀害他们善良而单纯的儿子。
刘文健家距离发现尸体的地方,有二十多公里路程,现在也无法判断他是乘交通工具来到现场附近,还是徒步来的。从时间上来看,这两种方式都解释得通。
不是激情杀人,又不可能有矛盾关系,这个案子变得十分扑朔迷离了。
“如果是通过网络联系其他人,通信公司是查不到的。”陈诗羽说,“毕竟这个时代,打电话、发短信的人不多了,都是通过微信来联系人。”
“只可惜,他的手机还不知道有没有恢复的可能性。”林涛说。
“现在只能寄希望于恢复手机和从刘文健家附近开始的沿途监控了。”陈诗羽说,“一路过来,有不少监控,看看子砚能不能有所发现。”
“如果是坐交通工具来的,而且上车点正好没监控,那就麻烦了。”大宝担心地说道。
“没关系,手机和监控具体会是什么情况,我们无法掌握。但是刑事技术方面,我们是可以把控的。”我说,“既然现在有这么多疑点,那么我们就竭尽全力,在尸检的时候找寻到一些可以指向真相的线索吧。”
“好的,我和子砚继续跟进这边的侦查和监控。”陈诗羽说。
“嗯,手机和死者的其他随身物品已经送去省厅了,看看吴老大能不能显一下神通。”我说,“你们调查这边,虽然他家人认为不可能有财务纠纷,但我觉得还是要重点关注一下死者的财务情况:他原来有多少钱,有没有存款,现在有多少钱,有没有动过家里的钱。”
“好的,这个问题,我们之前就问了。”陈诗羽说,“但是他的父母信誓旦旦地说,刘文健是个很勤俭的孩子,除了正常的生活费,一般不问他们要钱,更不可能动家里的钱。”
“这只是家属平时的印象罢了。”我说,“如果他真的遇见了什么特殊的事件,可就不一定了。所以不能武断地下结论,要请他们全面清点家中的财物,这样才能确保这个案子和‘钱’没有关系。”
“好的,这个交给我了。”陈诗羽点了点头。
我看了看表,已经下午2点半了,我们重新跳上韩亮的勘查车,向云泰市殡仪馆赶去。
3
尸体停放在解剖台上,尸僵强硬的状态让人看起来像是死者正用力挺直着身体。
我们要做的第一件事情,就是顺利取下捆绑他脚踝和嘴部的胶带,需要做到不破坏上面可能存在的痕迹物证。
因为无法知道指纹可能在胶带的什么位置出现,所以我们在林涛的帮助下,一边用多波段光源照射胶带,一边选择最安全的位置下剪刀。胶带缠得很紧,不能将它强行扯开,因为那样会破坏痕迹。
剪开了胶带,又小心翼翼地把胶带从尸体的皮肤上撕脱,我将胶带顺利地交到了林涛的手上。林涛就像捧着一堆珠宝一样,小心翼翼地捧去了解剖室隔壁的操作间,看胶带去了。
我和大宝破坏了尸体的尸僵,将衣物一件件脱了下来。
“死者穿得不多、不厚,如果身体曾经被牢牢束缚过的话,应该会留下痕迹。”我一边仔细检查尸体的躯干部和双上肢,一边说,“可是,确实没有约束伤啊。”
“嗯,很奇怪。”大宝皱着眉头说。
“不约束,是怎么形成这么密集的损伤的呢?”我又扒开尸体的头发看了看,说,“难道是晕厥了?”
“我抽了心血,已经送理化了。”大宝说,“如果先把人弄晕了,再杀他,完全可以选取其他更好、更保险的杀人方式啊。而且再用胶带捆腿,也说不过去啊。”
“疑点重重。”我说,“没事,你先常规检验胸腹腔,我来刮头发,看看损伤。”
我和大宝分头工作起来。
我曾经说过,法医是个兼职的“剃头匠”,一把手术刀,可以给尸体剃一个完美的光头,去除毛根,充分暴露出头部的损伤情况。但是当尸体头部有大量挫裂口的时候,剃头的工作难度就会成倍增加。有了皮肤创口,创口附近的皮肤张力就消失了,刮头发就会很艰难。尤其是创口之间的毛发,很难完全去除。而且,法医用的是手术刀,很锋利,一旦刮不好,就会破坏创口形态,影响判断。
所以我蹲在解剖台的一端,一点一点地剃除头发,累得满头是汗,也只是勉强暴露出了尸体头顶部的创口形态。
我数了一下,尸体头顶的创口一共有13处。最大的创口,长有4厘米,最小的创口,只有0.5厘米。创口的周围似乎能看到挫伤带,创口里面也有组织间桥 注 【组织间桥:创壁间连接的尚未断裂的血管、神经、纤维等组织束。钝器强力作用于体表时,由于挤压、撕拉或牵引作用,可使皮肤破裂,皮下组织、肌肉,甚至骨受到损伤,但韧性较大的血管、神经及纤维组织等常不断裂,像桥一样连接于两创壁之间,形成组织间桥。常见于挫裂创和撕裂创,是区别钝器创与锐器创的重要特征。】 ,可以肯定是钝器形成的。创口的边缘不整齐,没有哪两处创口是形态类似的,各有各的形状。
这样的损伤,我以前还真是没有见过。总觉得这种损伤有点问题,但是问题在哪里,我一时也找不到头绪。
正在我整理思绪的时候,大宝倒是喊了起来:“我的天,居然是溺死的!”
我把自己从思绪中拉了出来,走到解剖台的一侧,看着大宝正在按压死者的肺脏。看来我刮头发的时间太长了,大宝都已经完成了打开体腔的工作。
“水性肺气肿,肺脏有捻发感,表面有肋骨压痕。”大宝说完,又提起止血钳。
止血钳是用来夹住死者胃部两端的,胃部的中央已经被剪开了,大宝接着说:“胃里也有溺液,你看这是水草!”
死者的胃内已经排空了,说明死者只是吃了中午饭,晚饭根本都没吃。胃内有300毫升的液体,里面还有一些绿色的条状物。确实,正是大宝说的水草。
有了这样的征象,就可以确定死者是溺死的。
“硅藻还要做,确定一下死者就是在这一条小河里溺死的。”我说。
硅藻检验对于死者是否溺死,有一定的参考价值。同样,对死者在哪个水域溺死,也有一定的参考价值。
“气管内也有蕈状泡沫,呼吸肌有出血,胸锁乳突肌也可以看到出血,玫瑰齿也存在,也有窒息征象。”大宝补充道,“这样看起来,这案子比龙番那案子溺死的征象要明显。”
“明显得多?”我说,“你怎么看?”
“估计是他先被捆住了双脚,封住了嘴巴,因为捆扎的地方都有生活反应嘛。然后用锤子打头,打第一下,就晕过去了,然后凶手又连续击打,这时候他已经不会躲闪抵抗了。凶手以为他死了,其实没死,只是晕了,于是凶手把他扔进了河里,溺死了。”大宝说,“怎么样,这是唯一一种解释的方法吧?”
“有道理。”韩亮在一边赞赏了一句。
“有几个问题啊。”我说,“第一,凶手为什么约束他只捆双脚却不捆手?第二,胸锁乳突肌出血,我们上午刚说了,一般都是在水中挣扎所致,可是你说他晕了,怎么还会挣扎?”
“呛醒了。”大宝强行解释。
“第三,既然死者是处于坐位,被人打击头顶的,对吧?”我没理大宝的解释,接着说,“那血应该往下流,可是为什么领子上没血?”
“哎哟,这个我没注意到。”大宝连忙跑到旁边的操作台上,察看被我们从尸体上脱下来的衣服领子。
“这个我早就看过了,虽然被水泡过,但是确实看不到血迹。”
“是啊,今早的案子,死者死后被断头,领子上都有淡淡的血印痕,这案子咋一点血迹也没有?”大宝说,“头上这么多挫裂口,即便没有大血管破裂,也会流下不少血啊。就算死者是仰卧位或者俯卧位,流下的血也会沾染到领口或前襟一点吧?”
“除非死者是倒立着被打的。”韩亮调侃了一句。
这一句惊得我一个激灵,又陷入了沉思。
“这个,确实不好解释。”大宝也想了想,说,“还有吗?”
我打断了思路,接着说:“还有,第四,你去看看死者头顶部的创口,是锤子形成的吗?”
大宝绕到了解剖台的一端,看着死者的头顶,说:“这,感觉没什么规律啊。”
“是吧。”我说,“我觉得不像是锤头形成的,像是砖石伤。”
锤头形成的损伤和石头形成的损伤都是钝器伤,但是因为一个形状有规律,一个形状没有规律,所以很容易鉴别。
“你说的第四点,不能推翻我的结论。”大宝说,“用锤头和用石头是一样的。所以我还是觉得我的推论是最接近真相的一种。除了血迹解释不过去,其他都可以解释。血迹这种事,也许有一些特殊情况,比如死者原本是穿了另一件外套的,后来被脱掉了,我们看到的是里面的衣服,所以没血迹。”
“确实,我现在也想不到好的推断来反驳你。”我说。
大宝得意扬扬。
按理说,切开头皮是需要绕开头部创口的,可是死者头部的损伤太密集了,无论如何也无法绕开,只能在拍照固定好创口之后,破坏创口切开头皮。
严重的头皮损伤下方多伴有颅骨骨折,死者的顶骨也有多条骨折线,但是程度并不是非常严重。当我们锯开了颅盖骨,才发现刘文健的颅骨较正常人的颅骨要厚。
“颅骨厚,骨折轻,充分保护脑组织,所以凶手以为他死了,其实他没死吧。”大宝说道。
我没说话,按照解剖术式,剪开硬脑膜、取出脑组织。让我感到意外的是,死者的小脑附近似乎有一些出血。
这么深的位置,怎么会有出血呢?
我连忙把硬脑膜从颅底撕下,充分暴露了颅底。
“枕骨大孔附近怎么会有骨折?”我讶异地说道。
“是啊,这个位置不容易骨折啊。”大宝也觉得很蹊跷。
“嘘。”我让大宝噤声,因为我的脑海里,似乎有一些想法了。
大宝一脸迷茫,安静下来看着我。
“怎么样,死因是什么?”黄局长的声音在门外响起,他结束了前线的指挥工作,立刻赶来了解剖室。毕竟他的骨子里还是一个法医。
“死因是溺死。”大宝惯性似的小声说道,然后用食指竖在唇前,似乎也害怕黄局长会打断我的思绪。
“溺死?”黄局长没注意到大宝的动作,接着说,“扔水里的时候,没死?”
“入水的时候,肯定没死。”我说,“不过,不一定是扔水里的。”
“啊?什么意思?”黄局长和大宝几乎是异口同声。
我思忖了一下,心想从哪里说起,然后说道:“在现场的时候,我说过,头顶部的损伤一般都是打击伤,因为摔跌是摔不到头顶部的。”
“是啊。”黄局长说。
“但是刚才韩亮的一句话提醒了我一下。”我说,“比如啊,像跳水运动员那样,倒立入水的话,头顶部不就可以形成这样的摔伤了吗?”
“你什么意思?”黄局长来了兴致,问道。
“让我有这种想法的,就是因为这个奇特的损伤。”我引着黄局长走到解剖台的一端,注视尸体被打开的头颅,说,“你看这些挫裂口,一共13处,却没有一处形态相同或者相似,各有各的模样。”
“哦,我好像知道你的意思了。”黄局长说。
“我不知道,你说。”大宝急了。
我接着说:“我们知道,特定的致伤工具在同一位置留下的损伤形态应该是相近的,即便是有不同作用面的工具,也只能形成几种不同形态的损伤。比如扳手,用扳手的面砸,会形成片状损伤,中间还有螺纹;用扳手的棱砸,会形成条状的损伤;用扳手的尖端砸,会形成两个小创口。仅此而已。但是这个死者头部密集的损伤,居然形态如此不规则、多样性。即便是用石头砸的,只要不是砸一下换一块石头,那就不可能造成这么多完全不同形态的头皮损伤了。”
“有道理。”大宝若有所悟。
“是吧?所以,我觉得不太可能是凶手换不同的工具,不断打击他的头部。因为这种行为,毫无意义啊。”我说。
“除非是有十几个人,一人拿块石头,一人砸一下。”大宝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