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缢的人,全身体重都压在绳索受力点,在体重基数较大,年纪在40岁以上的人群中,的确会出现双双骨折的现象,但孙远丰才21岁,且体重非常轻,为什么会出现骨折?
林鹤知小心地取下一部分颈部缢沟周围的组织,轻声吩咐:“这个拿去做组化,各种□□——特别是胸腔里的脓液,还有骨髓——培养一下。我也想知道这到底是什么病。”
初步检查下来,孙远丰确定死于窒息,缢沟表面形态也符合其自缢的方式。如果一定要说问题,那就是出血反应在喉咙位置特别明显,但到颈部两侧似乎就弱了很多。
林鹤知洗完手,发现刘小流还是茫然地坐在解剖室外。
看向他充满期待的眼神,林鹤知面无表情地说道:“做好心里准备,他可能的确是自杀。”
男人眼底的光瞬间消失了,像是被抽走了全部的灵魂。
可是,等缢沟周边组织的组化结果出来,彻底推翻了这一切——
淋巴组织未见红细胞。
正常情况下,一个人活着的时候上吊,缢沟周围的深浅淋巴结内会出现大量红细胞。而孙远丰的淋巴组化样本则显示——他是在身体失去生物反应之后,才被吊上去的。
这是死后缢沟的铁证。
第31章 有疾
所以, 孙远丰先是死于某种机械性窒息,然后被人故意摆成了“自缢”的模样。
可是窒息的方式有非常多种。
胸腔压迫?死者胸廓完整,内脏无破裂,直接排除。
勒死?死者脖子后面的索沟无闭锁, 不能形成勒人的条件, 基本可以排除。
捂死?口腔内部有出血, 存在这个可能性,不过,死者面部并未留下掌印, 那凶手还会需要软毛巾,枕头, 比较柔软的闷杀工具。
扼死?一般来说, 扼死的金标准是脖子上的“扼痕”,那是非常鲜明的指印与颈部皮下出血——虽然孙远丰的喉咙口并未发现这样的痕迹,但他的舌骨大角与甲状软骨上角都出现了骨折,且骨折周边伴有出血。
也就是说,舌骨在骨折的时候,人还是有生理反应的, 凶手的着力点在喉咙口。可在他“上吊”的时候, 人不是死了, 就是离死不远了,因此脖颈两侧的缢沟附近并无生理反应。
孙远丰的死因在林鹤知脑海中渐渐具象成型——他很可能是被先捂住口鼻、掐了脖子, 进入昏迷甚至基本已经死亡的时候,再被吊到了树上。
林鹤知在显微镜下把玩着一块骨头,还发现了另外一个有趣的现象——放大了看, 孙远丰一些原本应该光滑的骨头表面,显得凹凸不平, 坑坑洼洼。
显然,在孙远丰这个年纪,这是极不正常的。
是因为服用过什么导致骨质流失的药物吗?
还是说,那个不知名的病原体,不仅侵蚀了他的肺部,还这样一小口一小口地啃食着他的骨头?
林鹤知又研究了一些其它部位的骨头,却意外地在死者右侧第五根肋骨,发现了两道肉眼很容易错过的裂缝——分别位于肋骨与胸骨的连接处,以及背面肋骨连接脊椎的位置。
解剖时,林鹤知有发现肋骨软组织处有淤血,但肋骨形态完整,胸膜完好,所以他压根就没有往肋骨骨折上去想——这个肋骨骨裂是完全不致命的,但它代表了某种意义上的肢体冲突。
林鹤知把他所有肋骨都检查了一遍,发现这个裂缝只出现在了死者右侧,从第五根到第七根都有,裂痕方向统一一致。
林鹤知在脑中构想了几种裂痕产生的情况。
首先,孙远丰应该是右侧受力——
根据肋骨裂开的位置,这个作用力是往左右方向走的,而非前后,所以,孙远丰是侧着撞到了某个没有尖锐物体的平面。这个推力,应该也不算重,放正常健康的人身上,都不会在骨骼上留下痕迹,但孙远丰的骨质状态,已经异样脆弱了。
这个伤痕,很有可能是凶手留下的。
这不是自杀。
这一定是一场谋杀。
可惜,孙远丰自缢的树下是一片砂石地,警方当时第一次检查的时候,认为他自缢的地方并无打斗的痕迹。可是,在孙家父母,警方,以及后来几天路过的村民的走动下,已经没有了有价值的鞋印。
但是,现场留下了孙远丰“自缢”用的绳结。宫建宇说,那个绳套上打的是一个“牛桩结”,一般是放牛人把牛拴木桩上用的。因此,凶手可能是一个有养牛经验的农民。
既然怀疑他杀,林鹤知又尝试着从孙远丰指甲缝里提取了生物信息送检——死者手腕脚腕上并没有被束缚过的痕迹,那么,无论是扼死还是捂死,死者在窒息的过程中都很容易挣扎着用手乱抓。
没准就捕捉到了凶手的DNA。
林鹤知整理好法医学报告,递到了单瀮桌前:“送你一个礼物。”
单瀮用一脸“我信你他娘的就有鬼”的表情打开文件夹,迅速扫了一眼,冷冰冰的语速飞快:“青岗县是最近几年才并入宁港的。”
“这案子应该先由当地派出所上报县公安局刑警大队,当地大队认为案情性质恶劣才会向市局请求支援。林鹤知,你能不能告诉我,为什么我没有收到青岗县的任何通知但这具尸体已经在我们这儿躺着了?”
林某人干笑两声:“咱这不直接走个高速么。”
他非常认真地一点头:“真的,他们那儿的人脑子不太好使,迟早得送市局来。我帮他们一步到位了。”
单瀮:“……”
有凶案单瀮自然也不会拒绝。他做事向来效率,很快就把流程上的事搞定了。
溪口村派出所的意思是,刘小流盗窃尸体,按血手印扰民,得关起来教育教育,但市局这边以凶案重要证人把他保了下来。
根据刘小流自述,他在一个半月前就来到了溪口村。孙远丰一开始不愿意见他,最近才做通了思想工作,但他最后一次见孙远丰是三天前,因为孙远丰说自己父母“已经开始怀疑”了,暂时不要再频繁见面。
单瀮点点头:“就你在溪口村的这段时间,孙远丰有没有和村里什么人发生矛盾冲突?”
“矛盾……什么样才算是矛盾呢?溪口村里人很多对他都不好,”刘小流艰难地咽了口唾沫,“见到他会骂他‘晦气’,‘病死鬼’那种,但这种事已经持续很久了。”
“如果一定要说有什么……可能引起纠纷的事——他和我说,他可以获得一笔钱。”刘小流想了想,说道,“他让我再等几天,等拿到拿笔钱之后,以看病的由头和我一起离开溪口村。”
单瀮连忙问:“这笔钱的来源是?”
刘小流摇了摇头:“我问过他这是什么钱,小远也没细说,就是说之前别人欠他的。据说这笔钱数额不小,他说‘够我们在外面生活一段日子’,毕竟这病看得他家手头比较紧张。”
“你按的这几家血手印。”单瀮递过一张名单,“前面几家我大概能了解了,最后的这个林家是怎么回事?他们家和孙远丰有什么冲突?”
刘小流沉默片刻,说他并不是怀疑林凯,因为这个人已经去城里念书毕业,根本没有作案的可能性。
但是他恨林凯。
当年,孙远丰与林凯就读同一所高中,青春期的年纪,正是很多情感觉醒的时候。孙远丰迷迷糊糊就看上了全校成绩最好的林凯,心里怀着一些见不得人的小心思,和人成了好哥们。
这段不那么纯洁的友情在孙远丰勇敢的表白后彻底告终,而林凯却觉得自己好像受了什么奇耻大辱,不仅向老师报告孙远丰是个同性恋,还在校内广而告之。
接下来,校方的谈话,父母的打骂,与同学的霸凌接踵而至,最后导致孙远丰未能完成学业,而林凯却顺利考上了大学。
“你对他的事,知道的倒挺清楚。”单瀮扫了一眼刘小流自己的身份档案,“你并不是盐省人,孙远丰高中辍学后就在当地打工了,你们是怎么认识的?”
刘小流脸上表情一滞,他沉默片刻,最后还是和警方说了。
原来,在孙远丰退学后,他爸妈觉得孩子“精神有问题”,四处求医。而在那个时候,刘小流所在的城市里开起了一个“矫正学校”,专门帮助家长解决孩子网瘾、不学习、以及同性恋等心理问题。
当然,现在那所学校已经因为各种违规操作而被强制关停了,负责人也被抓了进去,但在当年,走投无路的孙家父母把儿子千里迢迢送去了那所学校。
而刘小流和孙远丰,就是在那所“矫正学校”里认识的。
在学校被勒令关闭之后,刘小流父母又送他去“参军改造”,而孙远丰则是反复强调自己已经“正常了”,一定不会再喜欢男人了。
*
同时,警方也传唤了孙远丰父母。
孙母心脏不好,来的只有孙父一人。
他还没从尸体“不翼而飞”的震惊中缓过劲来,警方又掉下一个“孙远丰并非死于自缢”的重磅炸弹,老人都没有心思去计较儿子和刘小流的那些事了。
警方问起刘小流所说的“即将获得一笔别人欠的欠款”,孙父挠了挠头,说欠款还真有好几笔。
首先,孙远丰有个堂哥,叫做孙富。
几年前,孙远丰还没生病,家里房子迟早拆迁,当时,孙家人整体经济状况还是不错,孙远丰父亲就借了孙富十万元去创业。当时说好了三年还,但孙富创业失败了,最后只还了五万,剩下挤牙膏似的,到现在都没有还完。现在孙家看病看得缺钱了,才开始催债,孙富有盈余倒偶尔会再还一点。
第二笔,是孙远丰的一笔保险。
最早当年,把孙远丰忽悠着去买保险的,是孙父在村里的一个好老乡的儿子。那人叫李方,当初入职保险公司,不知是要保工作KPI还怎么回事,忽悠着亲朋好友都去买了他的保险,说是如果病重,可以赔一笔钱。
孙远丰觉得自己这会儿算是“病重”了,找到李方,谁知对方含糊其辞,说孙远丰得开出明确的医院诊断才可以理赔,不能疑似这个,疑似那个,且结核病本身也不能赔,因此纠结不下。
“您是否能复述一下,孙远丰11月1日当日的行程?”
孙远丰目前没有工作。他之前在联合集团旗下的食品加工厂干了一段时间,但后来他病得越来越厉害,厂里担心他这个病有传染性,补了两个月工资,便把人给辞退了。现在孙远丰身体又没什么力气,也不方便下地干农活,只能在状态好的时候骑着三轮车出去,倒卖倒卖废品。
孙父说,他们村附近有一个回收点,小至甲鱼壳瓶瓶罐罐,大至纸板箱子破旧电器都收,孙远丰会收一天垃圾,然后傍晚去那里兑钱。
一般情况下,孙远丰都是会回家吃的,但偶尔也会去镇里商业街的小馆子里吃饭换换口味,一般都是每周一,很规律。孙父现在回想起来,说孙远丰最近一个月“出去吃”的次数的确增多了。
11月1日那天,孙远丰打过招呼说自己不回家吃饭,但孙家父母并不知道他去了哪里。
“根据死者胃内容物的消化情况,死亡时间在餐后4小时左右,吃的东西主要为碳水化合物和一些肉类,蔬菜纤维较少,其中气味特征比较明显的是应该吃了某种沙茶酱。”林鹤知提醒道,“镇上就那么几家小吃店,有沙茶酱的或许不多。”
林鹤知的猜测不错,镇上卖沙茶小吃的只有两家店,很快,他们定位到了一家潮汕小吃。
老板娘自然是认识孙远丰的,毕竟那可是村里“臭名远扬”的病鬼儿。她说她记得11月1日晚上,孙远丰来店里吃饭了,且还有一个男人同行,年纪二三十岁模样,穿着黑皮夹克,但老板娘并不认识那个男的。
据老板娘回忆,孙远丰最后好像还和那人起了争执,闹得不太愉快。
于是,单瀮打印出几张男性的照片——分别是堂哥孙富,不肯赔款的保险代理人李方,以及刘小流按了血手印那几户人家里的年轻男性。
“请你帮忙回忆一下,这些人里,有和孙远丰一起吃饭的人吗?”
老板娘翻来覆去地看了半天,摇了摇头:“没有。”
“这几个我都认识呀,是村里的。”她回忆道,“那个人我没见过的。”
单瀮蹙眉想了想,又从照片里翻出一张身份证递了过去:“这个人呢?你见过吗?”
老板娘“哎”了一声:“就是他,就是他!”
照片里的男人,赫然就是刘小流。
可是,他刚与警方说,自己已经有三天没有见过孙远丰了。
第32章 有疾
“我没有撒谎!”刘小流瞪圆一双眼睛, “我们的确已经有三天没见了,他说他很快就能拿到一笔钱,拿到了就直接跟我走!”
可是想到小吃店老板娘的指认,他面色又一片惨白。半晌, 男人低头抄了一个手机号, 递给单瀮:“其实我也是从家里逃出来的。”
刘小流有一个哥哥刘大强。单瀮查了身份证, 发现两人相差两岁,但身高相貌都颇为相似,特别是眉宇鼻子这块, 几乎一模一样。
段夏一边做着身份信息核查,一边在心里吐槽这个作者起名之敷衍。
刘大强这个身份证, 的确在一个礼拜之前, 买了一张来宁港的高铁票,又在孙远丰死后一天离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