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罗罗密虽蠢,却也有个贼心眼儿,问憋宝客:“这是送去官牢的顶命鬼,你们憋宝的针尖削铁,何等精明,会用金蜡烛换个顶命鬼?二鬼庙中那么多叫花子,为什么偏要这小子牵驴?”
憋宝客指着黑驴讪笑道:“我这头犟驴,牵着不走打着倒退,急了还尥蹶子踢人,让谁牵驴,我得问驴。”
大罗罗密一看果不其然,驴头正冲着姜小沫,“哼哧哼哧”地直打响鼻,王八瞪绿豆——对上眼儿了,不由得信以为真,吩咐手下的瘦麻秆放了姜小沫,连同那身要饭的行头,一并交给憋宝客。
不提大罗罗密如何坐在庙里看亮儿,只说憋宝客骑上黑驴,带着姜小沫出了二鬼庙。这小子在柱子上捆得久了,手脚都麻了,加之身上有伤,走起来一瘸一拐、斜腰拉胯,却也不敢耽搁,跌跌撞撞跟在驴腚后边,万一那个满身脓包的花子头儿变卦了怎么办?穿过庙前的乱葬岗子上了大道,心里的一块石头才算落地,紧走几步转过身来,“扑通”一下跪倒在地,叩谢憋宝客的救命之恩。憋宝客草草敷衍了几句。二人接着往前走,半路上有一家卖酱肉的,猪头肉、猪下水、五花肉、羊肉、牛肉、驴肉、兔子肉都扔在一口大锅里,用松树枝子烧火,焖煮煨炖,差不多了捞出来,搭在铁丝盘成的箅子上,底下用肉汤熏着,熏得紫红紫红的,肉皮上冒着小油泡,香味蹿出二里地,姜小沫馋得直吞口水。憋宝客掏出钱,给他买了一摞大饼,卷上碎杂肉和大葱,让他吃了个肚皮滚圆。又带他去澡堂子,搓净洗透,五块猪油胰子,用了三块吃了两块,由内到外收拾得干干净净。又让跑腿的买来里外三新的棉袄鞋帽给他换上,然后住到堡子里的汤记大车店。
这个大院套子中间长着一株刺槐,脚下黄土墁地,客房和牲口棚子各据一方,墙根下的推车上码放着货物,有看货的,有拾掇大车的,出来进去嘈嘈杂杂。憋宝客叫过店伙计,押了一大锭银子在柜上,包下一整间的大通铺。店伙计见钱眼开,赔着笑接过驴缰绳,先把牲口饮上,引领二人住进一间面南背北的正房,火炕烧得挺老热,对贩牲口赶脚的来说,这已经够得上头等住处了。店伙计沏茶倒水,又递上擦脸的热毛巾。憋宝客出手阔绰,赏了店伙计一块碎银子,让他尽心伺候着。店伙计千恩万谢,攥着银子兴高采烈地走了。憋宝客叫姜小沫关上门,告诉他只管在店房中歇着,吃什么喝什么,均由伙计送进来。
姜小沫免去一场杀身之祸,一捯饬如同换了个人。自打爹娘离世以来,他还没穿过一件整衣裳,也没怎么吃过饱饭,如今腹中有肉身上有棉,精气神也跟着长了三分,却见憋宝客那一双夜猫子眼骨碌碌乱转,心头登时一紧,想到秉合鱼锅伙的鼎爷收下傻哥哥做干儿子,供着傻子足吃足喝,就是为了让傻子当顶命鬼,替锅伙拿死签。以义气自雄的混混儿尚且如此,憋宝的无利不起早,肯定也没憋好屁!
憋宝客看透了姜小沫的心思,直言相告:“我走南闯北到处憋宝,没干过赔本的买卖,用四个蜡烛头换下掩身棒子、团龙褂子、破砂锅子,还有你这个小叫花子,正是为了在二鬼庙憋宝。此地有一件天灵地宝,伸手可取,你当助我一臂之力!”
姜小沫跟憋宝客打听:“二鬼庙有什么天灵地宝?口北那么多要饭的叫花子,您怎么就相中我了?”
憋宝客说:“你尽管把心放肚子里,我说干什么,你就干什么。拿了天灵地宝,定让你一朝富贵惊人!”
姜小沫岁数不大,心眼儿可不少,不信天上能掉馅饼,更不甘心让人牵着鼻子走,他又对憋宝客说:“知恩不报够不上一个人字,我这条命是您救的,为您赴汤蹈火是理所应当!什么富贵我不指望,有钱买不来您这份仁义,浇树浇根,交人交心,我够不够意思,从今往后咱事儿上见!可我怎么也琢磨不透,既然二鬼庙的天灵地宝伸手可取,您为什么不自己走一趟?吹笛儿还要找个捏眼儿的——故意摆这谱儿?”
憋宝客冷笑一声,忽然眼皮子一翻,一双夜猫子眼寒光逼人,紧紧盯着姜小沫说道:“甭跟我摆罗圈阵,告诉你无妨,我行不更名坐不改姓,正是憋宝的窦占龙!有一件天灵地宝在二鬼庙中,那个地方我进不去,换了你如履平地。我们憋宝的不会看相,却擅长望气,因见你这个小叫花子紫雾随身,实乃大富大贵之人,穿上能避水火的团龙褂子,拿着打遍阴阳两条路的掩身棒子,端着受过皇封的破砂锅子,尽可以夜入二鬼庙,勾取这件天灵地宝。至于是什么天灵地宝呢?你且坐稳了,听我给你从头道来!
第5章 姜小沫憋宝中
窦占龙在大车店中自述平生所历,打从窦白两家如何结仇、白脸狼如何血洗窦家庄,他如何在祠堂中打下邪物铁斑鸠,如何跟着长了一对死耗子眼的窦老台去憋宝发财……一直说到他们四个结拜兄弟和朱二面子去玉川楼赴宴,口北八大皇商心藏暗鬼,串通了锁家门丐帮的老罗罗密,意欲抢夺宝棒槌“七杆八金刚”,他是怎么中了埋伏,怎么被黑老八困住,怎么骑着黑驴逃出了狐狸坟,又是怎么从一个二十来岁的小伙子,变成了四十来岁的老客。再到口北一打听,当年那个老罗罗密早让他拿金碾子砸死了。窦占龙不肯罢休,骑着黑驴在口北各处转悠,立誓铲除八大皇商和锁家门丐帮。可恨老罗罗密已经蹬腿儿了,如今坐镇二鬼庙统领锁家门的大胖子,也是老罗罗密的后代。他胸中憋着一股子邪火,非得让老罗罗密断子绝孙,彻底灭掉锁家门的香火,方可解他心头之恨。窦占龙当年打下铁斑鸠,折了一半福寿,自打埋了鳖宝,水米不沾不知道饥渴,吃龙肝凤髓也没半点儿滋味,铺着地盖着天不觉得冷,三伏天穿棉袄也不觉得热,这叫“有命发财、无福受用”,再经狐狸坟一劫,丢去一魂一魄,自觉灯碗儿要干,实已到了穷途末路,可只要报了仇出了气,他是虽死无憾,这叫“人活一口气,佛争一炷香”!
然而他重返口北之时,望见地气反常,堡子外积怨冲天。走过去看见大军云集,一座座军营中驻扎的全是马队,不下七八千人。窦占龙欲报大仇,必先一探究竟,他扮作赶大营的小贩,推着一辆独轮车,从堡子里的商号买了毛巾、鞋袜、裤头、胰子、咸菜、辣椒、酱肉,又夹带了几坛烧酒,装了满满当当一车,推到军营门口,买通守卫,混入营中打探消息。当时随军的小贩不少,有当地的,还有路上跟过来的,南腔北调操着什么口音的都有,也没人在意他。窦占龙推车做买卖是老本行了,眼又准,手又勤,嘴里还会吆喝,也不在乎赊欠,很快跟当兵的混熟了,从他们口中得知:此部人马是朝廷从草原上征调的大军,只等粮饷齐备,便去扫灭逆匪。那几年天下动荡、四海不宁,到处是揭竿造反的义军,扑灭了一股,又出来三股,星星之火渐成燎原之势。万岁爷的龙椅都坐不稳了,不得不调遣马队镇压。怎奈贪官污吏中饱私囊,仗着天高皇帝远,肆意克扣军队粮饷,过一道手扒一层皮。军营中怨声载道,都说堡子里的“票号商号、酒楼饭庄”连成了片,八大皇商拿着龙票替朝廷做买卖,征调大军的粮饷,本该是他们出,可一个个的欺上瞒下,自己吃得脑满肠肥,攒下金银无数,库里的钱粮都堆成山了,却对朝廷装穷,只苦了上阵杀敌的兄弟们,衣不蔽体、食不果腹,喝着西北风为皇上尽忠。当兵的是去披挂上阵,拎着脑袋为朝廷打仗,粮饷还不给足了,而八大皇商肥得流油,本该拨发下来的粮饷,全让他们扣下了,为军作战的可是连一顿饱饭也吃不上,天气越来越冷了,身上穿着单衣,还得替他们去打仗,保着他们吃香的喝辣的!
窦占龙善于望气,再加上这一番打探,断定了军营里必有一场大乱子,也看出八大皇商和大罗罗密气数已尽。他憋着一肚子毒火到口北报仇,眼见着要闹兵变,大祸临头,还不知道得死多少人呢!这么一来,都用不着他自己动手了。如今天下大乱,城外饥民无数,饿殍遍野,军队缺粮短饷,那伙人却是贪得无厌,只顾着敛财,这就叫自作孽不可活,自己折腾到头了!转念又一想,这一次再来口北,竟没一个人认得自己了,再报那个仇还有什么意思呢?这一晃过去了二十年,人活一辈子能有几个二十年?
自古艰难唯一死,窦占龙的大限也到了。古人云:“天下事尤未了,何不以不了了之?”秦皇汉武怎么着?限数一到不也是不了了之吗?人生一世,修短难料,为什么有夭折的三岁孩儿,又有长命的百岁老翁?身处六道之中,谁能看得透?窦占龙百般踌躇之际,想不到竟在驴马市上看见了姜小沫!
他眼看着姜小沫被抓到二鬼庙,立刻跟去拜山。二十年前他大闹口北,众目睽睽之下拿金碾子砸死了老罗罗密,又骑着黑驴冲出重围,如今独闯山门却没人认得他了。一来因为窦占龙二十年前还是个小伙子,从头到脚一副买卖人的打扮,捯饬得精明干练,此一番风尘仆仆,两手土一脸灰,穿着打扮也改了,狗皮帽子、反毛皮袄、背着褡裢,乍看就是个赶路的外地老客,即便是瞪着一双夜猫子眼,也很难跟二十年前的窦占龙对得上号。二来是一朝天子一朝臣,这一代执掌锁家门鞭杆子的大罗罗密喜怒无常、又蠢又坏,接任帮主之位以来,几乎把老罗罗密当年的心腹手下全折腾死了,群丐中认得出窦占龙和那头黑驴的没几个了,纵使有看着眼熟的也不敢说。窦占龙才有机会将计就计,与锁家门大罗罗密斗宝,拿四个蜡烛头换下姜小沫,外带着大罗罗密的“掩身棒子、团龙褂子、破砂锅子”,又把姜小沫带到车马店,讲述了一遍其中的来龙去脉。窦占龙说完这番话,磕去铜锅子中的残灰,续上一袋烟,淡淡地问姜小沫:“你听我说了这么多,唠唠叨叨的,是不是已经知道我为什么找上你了?”
世上有那么一种人,你说他傻,他一点儿都不傻,你说他精明,他也够精明,学什么一学就会,算账不带错的,可总差那么一层意思,到最后什么也干不成——因为他不开窍!姜小沫并非此等人,虽然天性顽劣、不学无术,但绝对是个开窍的。尽管窦占龙说得不甚详尽,很多事三言两语一带而过,但在姜小沫听来,竟如亲眼见过一般。他心中若有所悟:当年窦占龙困在狐狸坟,舍了一件天灵地宝,妄图借分身脱困,没想到让狐獾子挡了一下,一魂一魄不知所踪,却是落在了天津卫分水娘娘庙的泥娃娃上,又让大鸭梨拴了去,世上才有了他姜小沫。怪不得他在陈家沟子鱼市上三刀捅死阚二德子,撒脚如飞跑出天津城,放着那么多条道路没走,偏偏迷迷糊糊地逃到了口北。不是慌不择路,也不是鬼使神差,而是他和窦占龙之间有三魂七魄勾着。
窦占龙冲姜小沫点点头,又抽了几口烟袋锅子,慢条斯理地说:“想不到这么个时候,又让我撞见你了,可见在大数之中,我窦占龙仍是命不该绝,这话怎么说呢?而今大限到来,不容我计较,但是你的限数未到。你可按我说的法子,穿上团龙褂子,手持掩身棒子,捧着破砂锅子,夜入祭风台二鬼庙。锁家门收敛来的不义之财都藏在二鬼庙中,金银财宝堆积如山,可是你什么也别碰,只拿一块圆石,鸭蛋大小平平无奇,名为‘撞宝石’。尽管它只是地宝,够不上天灵,一不能招财,二不能保命,却也是一件世上罕有的异宝。憋宝客到处勾取天灵地宝,争的是机缘,夺的是气数,不到显宝之时去了也没用,等上三年五载还是短的,有的一辈子等不到一次机会。拿了撞宝石,有些个天灵地宝你可以直接砸出来,不必再苦等时机。你夜入二鬼庙,切不可肆意妄为坏了大事。我窦占龙气数已尽,万难躲过此劫,却要在死前助你一场荣华富贵。不求你报答我,事成之后,只须你取走我身上的鳖宝,将来你遇上过不去的坎儿,可将鳖宝埋在自己身上,以使三魂合一,不致让你我二人魂魄不全,从此万劫不复。”
姜小沫家里人都没了,他光棍一条无牵无挂,一路讨饭来到口北,已然是穷途末路,有憋宝客带他发财,自是求之不得,没什么豁不出去的。不过他也知道过耳之言不可全信,心下仍有疑虑:“口北有重兵驻防,各个商号开门做买卖,熙来攘往热闹非常,闹得出什么大乱子?况且祭风台二鬼庙是锁家门丐帮的老窝,聚集着几千个要饭的,我一个外人进得去吗?再退一步说,眼下咱出得了城门吗?你走南闯北从不做亏本的买卖,瞧不出锁家门大罗罗密是什么意思吗?锁家门的恶丐一向有进无出,岂肯用掩身棒子、破砂锅子、团龙褂子,还有我这个小叫花子,换你四个长明不灭的蜡烛头?你只换了我出来,说不定还能放咱一条活路,而今咱是走不成了。自打咱俩下了祭风台,身后就跟着盯梢的,待在堡子里不打紧,一步踏出口北,就得让锁家门的恶丐乱棍打死,你骑着黑驴跑得快,我怎么办?”
窦占龙嘿嘿一笑:“如若瞧不出锁家门大罗罗密打的什么坏主意,我也不干憋宝的行当了。你尽管踏实住了,手上拿着掩身棒子,还怕大车店门口那几个乞丐不成?明天夜里,口北必乱,你我二人可趁机行事!”
正如姜小沫所说,窦占龙能思善算精明过人,从不做亏本的买卖,就拿眼下来说,住在汤记大车店也是有意为之。那个年头的大车店可没有舒服的,同一个店中也分上中下三等房,坐北朝南的正房价钱贵,收拾得干净利索。中间一等的也还行,至少没什么虱子跳蚤。最次的是土坯房,茅草顶、大通铺,垫着一层草席子,被子褥子还得自己带,住店的头朝外脚冲墙,挤挤插插躺在一张大通铺上,也有带着媳妇儿赶远路的,有单间舍不得住,顶多在铺角儿腾个位置,挂上一道布帘子,再给个单独的尿盆,这就算说得过去,还得额外多给钱,对开店的来说,这叫“老玉米都是粒(利)儿”。夜里睡觉的时候,鼾声如雷、臭气冲鼻,地上的鞋子跟打群架似的。屋中的桌椅板凳,大多是白茬儿木头钉的,脸盆架子上搭着条看不出本色儿的破手巾,大伙一块儿用,旁边的猪油胰子抓得如同黑炭条一样。住得不行,吃得更次,无非是“窝头、饼子、萝卜汤、咸菜丝”,管饱不管好,还甭问脏净,图的就是省钱实惠。住店的也是三教九流,剃头修脚的、掌鞋补锅的、推车挑担的、箍炉卖蒜的、山南海北的、烧砖烧瓦的、脱坯和泥的、打拳踢腿的、赶集逛庙的,以至于土匪蟊贼,不问你是干什么的,掏三个铜子儿就能对付一宿。甚至有专门在此做皮肉生意的妇女,称为“卖大炕的”,捯饬得花枝招展,天黑之后挨屋转一遍,扒拉扒拉这个,捅咕捅咕那个,给一大枚就往被窝儿里钻,黑灯瞎火看不清模样,一把一利索,完事再去下一间屋子。尽管是乌烟瘴气、蛇鼠横行,住店的却从来不少。一是因为穷,再一个是大骡子大马比人命值钱,大车店里给人吃的不行,喂牲口的可是上等草料,牲口棚子也宽绰,场院里切草料的铡刀、饮牲口的水井一应俱全,食水槽子刷得干干净净,把牲口伺候舒服了,转天出门能多走二里地。
汤家店在口北开了多年,掌柜的是亲哥儿俩——汤老大和汤老二。窦占龙住在此处,正是瞧中了汤二爷的手艺。他跟姜小沫交代完了,叫来店伙计:“有劳你们家二爷给我蒸一对馍馍娃,按眉画眼、涂金裹色,蒸完了我多给赏钱。”伙计纳闷儿了:“客爷,不年不节的,您要那祭神的东西干什么?”窦占龙说:“我明天带去拜庙,你让他多费费心,蒸得仔细些。”伙计满口应承:“您只管放心,他蒸馍馍娃的手艺,在咱口北堪称一绝,再没有比得了他的,肯定是尽心竭力地伺候您。只不过您得多等会儿,我们家二爷正在宝局子耍钱呢!输光了他才肯回来,反正咱大车店的灶上昼夜不歇火,随时可以蒸。”窦占龙点头道:“不忙。”打发伙计出去,关上屋门。姜小沫忍不住心中疑惑,又追问窦占龙:“咱不是去祭风台二鬼庙憋宝吗?为什么带两个馍馍娃?半路上当干粮吃吗?”
窦占龙见这小子还不肯死心塌地跟着自己憋宝,只得告诉他:“二鬼庙中的撞宝石,不只可以砸出天灵地宝,让你富贵惊人。你跟我三魂七魄相通,我打下铁斑鸠,也相当于你打下了铁斑鸠,你我二人命中注定,都该折损一半阳寿。我逃出狐狸坟之后大限将至,无奈气数不够,万难躲过此劫。你则不然,等你大限临头之时,或可凭借撞宝石躲过一劫。财不入急门,佛不度穷鬼,眼下对你说破还为时尚早,待你埋下鳖宝,自会洞悉其中因果。你只须记着,咱俩能否在二鬼庙中拿到撞宝石,全看这两个馍馍娃了!”
姜小沫听得似懂非懂,仍不觉得馍馍娃有什么紧要,口北那么多卖蒸食的,买两个馍馍娃还不容易吗?他哪知道,窦占龙住店之前已经打探明白了:车马店的汤老大是个正经生意人,而汤家老二人送绰号“汤二膀子”,却是个烂泥糊不上墙的夯货,从不过问大车店的生意。因为在他看来,这个买卖干十年不富,一年不干就得受穷,经得起赚,经不起赔。他只认准了一条道——赌!整天扎在宝局子里赌个昏天黑地,盼着一夜置下一所大宅子,怎奈瘾大手臭,几乎没赢过钱。仗着大车店是祖传的买卖,他兄弟俩一人一半,汤老大又没个一儿半女的,指望着兄弟传宗接代,自己忙得脚丫子朝上,也得认头拿钱让老二出去耍,不过也不多给,输光了他就回来干活儿。俗话说“烂船尚有三千钉”,汤二膀子也有一招拿手的。口北有个蒸馍馍娃祭神拜鬼的旧俗,蒸馍谁都会,逢年过节时,拿手捏咕个小兔,用红豆当眼珠,或是拿小剪子剪成刺猬,按上两颗绿豆眼,倒也活灵活现。但馍馍娃的眼珠子可不能拿红豆黑豆对付,一张大白脸长俩小豆眼儿,那也不好看啊,就得是画出来的。汤二膀子最擅长给馍馍娃画脸儿点睛,别人是蒸完了再画,画得各式各样,丑得能给人看哭了,汤二膀子则是先画后蒸,上屉之前馍馍娃是闭着眼的,蒸得了一掀锅盖,两个眼就是睁开的。见过的人都说他把馍馍娃画活了,神鬼见了都要高看一眼。口北有钱的商贾富户祭神拜鬼,除了杀牛宰羊之外,都要用汤家大车店的馍馍娃。此乃老汤家祖传的手艺,传儿不传女,传内不传外,而且是单传,同一辈中只传一个人。汤老掌柜在世的时候,担心这个不务正业的小儿子被他大哥赶出去,沦落街头冻饿而死,才传了他这招绝活。汤二膀子有一技之长傍身,伸手找他哥要钱的时候,腰杆子也能挺直了。窦占龙去二鬼庙憋宝,少不了汤二膀子蒸的馍馍娃,至于有什么用,到得取宝之时方可说破,以免隔墙有耳。
不知不觉等到定更天了,伙计突然跑来告诉窦占龙:“客爷,对不住您了,馍馍娃蒸不成了。”窦占龙纳着闷儿问:“此话怎讲?你们家二爷没回来?”伙计心惊胆战地说:“倒不是因为他,我们店里闹鬼了,灶膛里的火……火是凉的!”姜小沫听不下去了:“你是不是想多讹几个钱?瞎话你也编圆了再说啊!拿我们当傻子糊弄呢?”伙计满脸委屈:“哎哟小爷,我可不敢胡言乱语,有住店的老客想吃碗热汤面,水都烧不开,不信您二位随我到灶房瞧瞧。”
二人跟着伙计去到灶房,眼见着灶膛中烈焰熊熊,锅里却连点热乎气儿也没有。姜小沫蹲下身来伸手一探,灶膛也是冰水拔凉的,这可是邪了门儿了!窦占龙夜猫子眼转了一转,自打逃出狐狸坟,总觉得身后有东西跟着,那头黑驴也时不时地尥蹶子,他心里有数——八成是让邪祟盯上了。来到口北之后,窦占龙又发觉一件异事,方圆几十里之内听不到狗叫,当即告诉姜小沫:“你拿着掩身棒子在屋中到处敲打一遍,犄角旮旯也别落下。”姜小沫从小就是混不吝,又有财大气粗的窦占龙撑腰,哪还有他不敢干的?撸袖管卷裤腿儿,拉开一个架势给大伙瞧瞧,紧跟着抡开掩身棒子“乒乒乓乓”一通乱打,嘴里“叽里咕噜”叨叨个不停,连窦占龙也听不明白他说的什么。车马店不同于酒楼饭庄,投店歇宿的不一定几时进门,饭食再粗陋,也得吃口热乎的,还要随吃随有,所以大灶上昼夜不熄火,一年到头都打扫不了一次,各处积满了油泥、尘土。姜小沫抡着掩身棒子一通乱敲,打得屋梁上的塌灰和油泥点子不住往下掉。伙计们赶紧拦着:“小爷手下留情吧,再敲房子该塌了!”好不容易把人拦下来,再看灶膛上的蒸锅,“咕嘟咕嘟”冒开热气儿了,不由得面面相觑——嘿!这不是怪了?
窦占龙命伙计添柴,等汤二膀子一回来,赶紧蒸馍馍娃。店伙计应了一声跑出去抱柴,不一会儿空着手回来了,臊眉耷眼地跟窦占龙说:“客爷,今天撞邪了,只怕还是蒸不了馍馍娃!”姜小沫怒道:“你是成心给我们添堵吗?灶火不是热了吗?为什么还蒸不了?”说话就要拿掩身棒子打。店伙计一边躲一边叫屈:“我哪儿敢呀!小爷您自己看看去,柴房里的木柴全湿透了!”姜小沫忍无可忍:“口北风干物燥,又没下过雨闹过水,木柴怎么会是湿的?你自己浇的?”店伙计苦着脸说:“二位爷圣明,我们柴房有顶棚,下雨也淋不着,可我过去一抱,才发觉木柴从上到下都湿透了,还有股子臊气味儿,沾了我一身啊!不信您闻闻!”
姜小沫不信邪,拽着店伙计要去柴房看个究竟,就算木柴湿透了,趁着灶火还旺,烘一烘也就干了。窦占龙拦下他:“甭去了,那臊气哄哄的木柴,怎能拿来烧火做蒸食?”姜小沫也觉无奈,只好让店伙计出去买一趟。店伙计说:“二位爷,夜里哪有卖柴的?不行我去别家借一些?”窦占龙已然看出其中古怪,只怕店伙计去哪一家借,哪一家的木柴就是湿的,跑断了腿儿也没用,便吩咐伙计:“去把你们大掌柜请来。”店伙计嘴里应着,连跑带颠地去了,不一会儿引着汤老大进了屋。车马店掌柜整天跟赶路的牲口把式打交道,没多大架子,穿的戴的也不怎么讲究,顶多比店伙计立整点儿,见着窦占龙就作揖。窦占龙二话不说,掏出一张银票交给汤老大:“店主东,一千两银子买下你店里的桌椅板凳、家具摆设。凡是木器,全给我劈了当柴烧。”汤老大满头雾水,我店里的东西招你惹你了?听伙计一说才明白,还以为做梦呢。一千两银子啊!慢说买下车马店一堂破旧的木器,卸下大腿来烧火他也心甘情愿!当时跟苍蝇见了蜜似的,又叫过几个伙计帮忙,将客房里的桌椅板凳、脸盆架、顶门闩、拦门杠……这么说吧,除了房梁门窗铺板,能拆的木器全拆了,伙计们出来进去走马灯一般,全抬到灶房门口,“咔嚓咔嚓”劈成柴火棍儿,一摞摞地抱入灶房,转眼间堆成了一座小山。窦占龙暗暗点头,心说:“我倒要看看谁敢在我面前撒尿!”
灶前一通忙活,万事俱备,只等汤二爷这股子东风了。众人等来等去,却迟迟不见汤二膀子进门。车马店中的一干人等无不称奇,就冲汤二爷那个手气,到不了吃晚饭,他就输得只剩条裤子了,今天这是怎么了,大半夜的还不见回来?汤家大爷拿了窦占龙一千两银子,脸上有点儿挂不住了,叫伙计上宝局子把人揪回来。伙计一边乐着一边扭头往外走,前脚刚迈出门槛,又被窦占龙叫住了。窦占龙跟姜小沫耳语了几句,让他跟伙计同去。姜小沫派头儿挺足,挂着戏韵对伙计说了句:“头前带路!”说完一端架子,嘴里头打着家伙点儿,脚底下迈着四方步出了灶房。
汤二膀子耍钱的地方没多远,就在街对面儿,后窗户正冲着车马店的街门,当中隔着条不算宽的土路。口北的大小宝局子多如牛毛,为什么汤二膀子偏来这家耍呢?应了一句老言古语叫“远嫖近赌”,耍钱必须在家门口,输光了屁股好往家跑,逛妓院嫖堂子则是越远越好,否则出来进去的跟窑姐儿抬头不见低头见,那是打招呼还是不打招呼呢?
姜小沫按着窦占龙的吩咐,径直从街门出去,因为没出堡子,不必躲着盯梢的叫花子。他穿上团龙褂子,外罩一件破袄,由店伙计引着,来在宝局子门口,扯着脖子招呼:“汤二叔、汤二叔,回家蒸馍馍娃了!”连喊了三遍,随即回到灶房。
不到半盏茶的工夫,汤二膀子垂头丧气地回了大车店。此人三十来岁,中等个儿,白白净净胖胖乎乎,一张小圆脸,圆鼻子圆眼元宝耳朵,大冷的天只穿着一件单褂,一进门就抱怨:“今天奇了怪了,我本已输干玩净了,想不到刚出宝局子门儿,就在地上捡着块碎银子渣,拿回去接着耍,嘿!简直是有如神助一般,老子手气从来没这么好过,押一宝中一宝,那骰子就跟认识我似的,那真叫‘一夫当关,万夫莫开’。本想一把全押了‘孤丁’,杀他们一个片甲不留,还没等开宝呢,也不知从哪儿来个倒霉孩子,站在宝局子后窗户下边‘汤二输、汤二输’地一通瞎喊,再没有这么晦气的了,让我这一宝输得体无完肤,赢回来的衣服又给扒走了,这不倒霉催的吗?”
姜小沫一脸坏笑:“二爷,我那是跟你客气呢!喊你‘叔’还喊出错来了?”汤二膀子得知是这个坏小子喊的,当时不依不饶,嚷嚷着让姜小沫赔钱。一旁的汤老大看不过去了,飞起一脚踹在兄弟屁股上,让他赶紧干活,自己揣着银票回去睡觉了。伙计则在一旁劝说汤二膀子:“这位财大气粗的客爷请您蒸馍馍娃,您多卖卖力气,人家一高兴多赏几个,不就有钱翻本了?”
钱压奴婢手,汤二膀子这路耍钱鬼最贪财,得知窦占龙出手就是一千两银子,知道有财神爷进门了,也就不敢再闹了。他嘴里仍不闲着,一边吩咐厨子打水和面,一边埋怨汤老大:“哥哥你真行,贪小钱误大事啊!房梁铺板还留着干什么?都给人家拆了,少说还能再对付二百两!‘省着省着,窟窿等着;费了费了,还倒对了’。如今知道你兄弟的本事了吧!”嘟嘟囔囔地接过面团,甩到面案上,两手按住了一通揉搓,鼓捣成两个白生生的人形,有胳膊有腿,有手有脚,一尺多长,圆滚滚胖墩墩。他又从怀里掏出个小木头盒,里面有一支一拃长的毛笔、几个小颜料罐,给两个馍馍娃描眉画眼,并排放到笼屉上。小火把水烧开,紧拉风箱扇旺火。不一会儿蒸得了,一掀锅盖麦香扑鼻,热气中就见两个馍馍娃睁开了眼,好似要从锅里蹦下来。端出馍馍娃晾凉了,汤二膀子又拿毛笔蘸上颜料,给馍馍娃涂金裹色。脖颈画上个金项圈,两条胳膊各画了一只金镯子,取一个“三环套月”的彩头,最后在眉心上点了颗美人痣,再放到盘中端过来,请二位客爷过目。姜小沫看罢一挑大拇指:“罢了,镇元大仙五庄观中的人参果也不过如此!”窦占龙也不住点头,额外多给银子,赏了汤二膀子和一众伙计。
汤二膀子接过赏钱,又兴冲冲地奔了宝局子,再怎么输个毛干爪净,那就是他自己的事儿了。只说姜小沫捧着一对馍馍娃,越看越是喜欢。捏的是童男童女,一个小闺女一个小小子,穿红挂绿、活灵活现的,却是中看不中吃,真想不透如何用两个馍馍娃在二鬼庙中憋宝。
窦占龙冲姜小沫使个眼色,不让他多嘴多舌,又问伙计:“你们后院还有没有闲房?”店伙计连连摇头:“您甭说后院了,前边都没地方了,今天住店的太多,炕角都挤满了。”窦占龙奇道:“那我出来进去的,怎么没在后院见到别的客人呢?”店伙计挠了挠头:“咱们大车店后院是柴房和灶房,仅有一间客房,可也是有主儿的。差不多在二十年前,大车店里来了一个做皮货生意的贩子,跟我们掌柜的商量,要长包一间客房。口北不乏这样的客人,经常往返两地做生意,包下一间客房,等同于在外边安个家,找相好的方便。不过大多是在酒楼客栈,楼上楼下、前院后院闲房也多,没有来大车店的。开大车店的也不愿意接待,因为全是大通铺,赶上忙的时候,一间屋子能挤下二三十位,远比包给一个人划算。不知那个皮货贩子怎么想的,非要在我们店里住,不在乎房子大小,用不着烧炕,也不用打扫,但是只能住他一个,他不来也不能让别人住,一年付一次房钱。还不给现钱,从随身带的包袱里取出一件秃板没毛的皮袄来,要拿这个当房钱。我们大掌柜的本不想应允,但是一看那件皮袄,立马改了主意。口北风大天寒,非皮不暖,有的是做皮货生意的,上等皮张他也见得多了,却瞧不出这是什么皮子,黑中透亮、又软又轻,托在手里宛若绫罗,往身上一穿,当时就出汗。拿给八大皇商,肯定能换一大笔钱。他让皮货贩子先等三天,带着我们把后院存放杂物的堆房腾出来,垒了土炕、搭上铺板,收拾齐整才交了房。说来挺怪,不知那个皮货贩子是生意太忙,还是说另有外宅,包了房也不怎么住,仅在每年开春露上一面儿,拿出一件跟之前一样的皮袄,用来抵这一年的店钱。”窦占龙听罢一点头:“咱商量商量,你那间房子空着也是空着,可否借我住上一宿?”店伙计挺为难:“小的做不了主,您……您容我问问我们掌柜的去。”窦占龙太清楚伙计的意思了,不想多费唇舌,又掏出一张一千两的银票:“你拿着银票去问,我只用一宿。”
店伙计嘴张得老大,活了几十年,从没见过这么多银子!单冲这一千两银票,卷铺盖走人离开口北,下半辈子也不愁吃喝了。但他身为店里的老人儿,打小跟着汤老大当学徒,一贯是忠心耿耿,拿掌柜的当亲爹一样敬着,只顾着替掌柜的痛快了,心想真是“嗑瓜子磕出个臭虫来——什么仁(人)儿都有”,掏一千两银子买劈柴,又掏一千两银子住堆房,银票在人家手里怎么跟擦屁股纸似的?他脚底下三步并作两走,两步并作一步行,急匆匆去找掌柜的。到了汤老大睡觉这屋,“啪啪啪”一拍门:“掌柜的,我给您挣下银子了!”
汤老大打开门,听店伙计眉飞色舞地说了一遍经过,乐得嘴岔子都歪了,心想哪怕是皮货贩子突然来了,大不了让他住到我的屋里,我自己在院子里蹲一宿也行啊!店伙计也跟着高兴,眼巴巴地等着掌柜的打赏。汤老大没含糊,抓过银票往怀里一揣,拍了拍店伙计的肩膀:“行,记你大功一件,明天吃饭给你加半个窝头!”
搁下店伙计怎么在心里骂汤老大的八辈祖宗不提,咱接着说灶房这边,姜小沫看见伙计走了,扭头问窦占龙:“之前那屋宽宽绰绰的,为啥再赁一间?钱多也不带这么烧包的!”
窦占龙说:“咱今天夜里蒸一对馍馍娃,是为了去二鬼庙憋宝,可是一波三折,火不热、柴不干、汤二膀子赢钱,折腾了半宿才蒸出来,怎么会这么不顺呢?皆因憋宝的受鬼神所忌,有对头不想让咱们成事。如我所料不错,暗中作梗的肯定是狐狸坟那窝狐獾子。关内的獾子怕狗,可是关外深山老林中的獾子被称为‘鬼手獾子’,厉害的专喝狗血,狗见了就哆嗦,你听这方圆左右哪有狗叫?”
口北与塞外相连,城外的野狗成群结队,城里十户人家中有七八户养狗守夜,黑夜中有点儿风吹草动,就可以听到此起彼伏的吠叫。姜小沫之前没注意,此刻竖着耳朵听了半天,果如窦占龙所言,外边一片死寂,城里城外的狗子似乎全躲了起来。
窦占龙让姜小沫附耳过来:“狐獾子一定是听我说了要用馍馍娃憋宝,因此百般阻挠,想搅得我拿不到二鬼庙中的天灵地宝。一个狐獾子倒不足为虑,它也是怕了我,不敢当面抢夺,只能在暗中使坏。若不斩草除根,总归留有后患,万一憋宝时出了岔子,错过显宝的时机,咱俩去到二鬼庙也是白跑一趟。为今之计,是你自己在后院的客房住上半宿,鸡鸣天亮之前守着两个馍馍娃,不论它怎么折腾,你也别出门,等它闯进屋来,记着拿掩身棒子应对。老不歇心,少不惜力,我出主意你干活,至于结果如何,可全看你的造化大小了。”
姜小沫有个机灵劲儿,心里想的是“裤裆夹算盘——走一步算一步”,嘴上却还得充光棍,当场一拍胸口:“什么造化大小,小爷别的没有,浑身都是胆!咱这叫舍不得孩子套不来狼,舍不得馍馍娃引不来狐獾子!”
汤记大车店的后院十分简陋,拿秫秸秆圈出块地,东边一拉溜支上顶棚,用于堆放柴火,西边用碎砖破瓦垒出一间屋子。等店伙计禀明汤老大,跑回来打开屋门,点亮了窗台上的油灯。姜小沫一个人住进去,借着昏暗的灯光观瞧,这一间屋子半间炕,又阴又冷还透着股子潮气,哪是人住的地方?他忍饥挨冻惯了,倒不在乎火炕热不热,反正只住半宿,冷着点儿也好,省得打瞌睡误事。当即关严实门窗,躺都没敢躺,盘腿坐于炕角,背靠着山墙,小心翼翼地将馍馍娃摆在身前,然后裹紧了团龙褂子,抱着掩身棒子,瞪着眼睛,支棱着耳朵,等着盯这场事儿。
等了半天不见异状,姜小沫寻思着:“哪有什么狐獾子?多半是憋宝的吓唬我,想看看我有没有夜入二鬼庙拿天灵地宝的胆子。那他可是错翻眼皮了,小爷我三刀捅死阚二德子,一个人讨着饭走到口北,哪一天不是住破庙睡荒村?胆小活得到今天吗?行啊!已然过了三更,忍到五更天亮,我就该发财了!”想到此处,忍不住把自己见过的好吃好喝好玩的挨盘数了一遍,仿佛金山银山堆在眼前了。十几岁的半大小子,头天夜里还捆在二鬼庙的柱子上挨打,白天吃饭、洗澡、换衣裳,住进大车店,听窦占龙说怎么憋宝,又陪汤二膀子折腾了半宿,根本没得歇着,如今屁股一挨炕、后背一靠墙、心里边再一松弦儿,眼皮子比挂了铅坠都沉,自己还嘱咐自己说:“闭眼歇一会儿行,可千万别睡着了!”那能管用吗?不知不觉就打上盹儿了,昏昏沉沉地听到有人问他:“小兄弟,你怎么上我屋里来了?”
姜小沫睁不开眼,但他心里明白,似乎是住在此处的皮货贩子到了,不过听声音是从炕底下传出来的,一开口浑浊粗重,跟响过一阵闷雷似的。炕底下除了烟道火道就是沙子温土,全拿砖垒死了,这位爷怎么钻进去的?他恍恍惚惚地应了一句:“我多有叨扰,只在此借住半宿,天一亮就走。”皮货贩子瓮声瓮气地说:“你大可不必瞒我,我住在后院二十年了,出了什么事我能不知道吗?你是不是怕两个馍馍娃被对头抢了去,这才躲到我的屋里?且放宽心,就冲你穿着团龙褂子,我也得替你挡着,谁都进不来!”姜小沫听得直发蒙,只能顺口搭音:“有劳有劳!”皮货贩子又说:“只不过到了紧要关头,你得拿掩身棒子给我来一下,助一助我的威风。”姜小沫迷迷糊糊地说:“站脚助威那还不容易!我混锅伙那阵子……”刚说到一半,忽然刮了一阵冷风,吹得他身上寒毛直竖,随即有个女人在门口厉声叫道:“小叫花子,撒楞地把馍馍娃交出来!给我惹急眼了,可别怪老娘不客气!”
姜小沫一听怎么来了个女的?正不知如何应对,炕底下那个皮货贩子就开口了:“甭在这儿拍桌子吓唬猫!这个小兄弟身穿团龙褂子,你动不了他,快走吧!”门口的女人骂道:“水仙不开花——你装什么大瓣儿蒜!那件破褂子你看着打怵,我黑九娘可不在乎!”
屋里屋外这二位一搭腔,姜小沫心头一紧,门外那个黑九娘就是狐獾子,看来皮货贩子也不是什么善茬儿。只听皮货贩子又劝黑九娘:“你可别错打了定盘星。他还拿着掩身棒子呢!就不怕他打你?”黑九娘狠狠啐道:“啊呸!少跟我唠没用的嗑儿,讨饭乞丐打狗的破杆子,岂能吓得了胡家门地仙?”皮货贩子见黑九娘戗茬儿说话,不由得勃然大怒:“你算狗屁地仙!无非是钻沙入穴之辈,替你们祖师爷守着一片坟地罢了。此乃口北,不是关东山,轮不到你来放刁,小心风大闪了你的口条!”
二位你有来言我有去语,一对一句越说越戗。姜小沫也从中听出了一点儿门道,有皮货贩子在屋里,黑九娘只敢在门口叫骂,吵吵半天了也没进来,显然是心虚气短,忌惮屋里这位的手段。那我也不能当缩头王八,叫个狐獾子把我瞧扁了呀!当即拉腔上韵,阴阳怪气地嚷嚷道:“我说外边来的谁呀?半夜三更扰人清梦,你是卖大炕的窑姐儿不成?小爷我可不好这口儿,赶紧滚蛋!”
黑九娘跺着脚骂道:“小王八犊子,嘴里放干净点儿,胡家门的仙姑岂容你亵渎?”姜小沫冷嘲热讽:“嚄嚄嚄,热面汤你端上了?瘸脚面你绷上了?就算你是棵葱,谁拿你炝锅啊?就你还仙姑呢!不知哪个钻坟包的土獾子,让老狐狸收了房,生下你们这一窝杂种,还他妈有脸到处说,真不嫌寒碜,我都替你臊得慌!对了,刚才往柴火堆上撒尿的是不是你?我就纳了闷儿了,你个蹲着撒尿的,怎么能尿那么高呢?”
这番话一出口,连皮货贩子都不吭声了,太牙碜了没法接,想不到这小子岁数不大,满肚子坏水,专往别人的肺管子上戳。
门外的黑九娘更是怒不可遏,气得肝花五脏都翻了个儿。只见“咣当”一下门被撞开了,一个女人用的红肚兜,卷着一阵怪风冲了进来。姜小沫大骇,手忙脚乱地拿掩身棒子去打,却抡了一空,心说:“坏了!掩身棒子打得了活鬼,也打得了死鬼,可打不了狐獾子。憋宝的这不是坑我吗?倘若黑九娘得了手,我就该变成獾子粪了。挺大个活人怎么死不行,让狐獾子填了肚子可太不露脸了!皮货贩子之前口口声声说要替我挡着,对头已经破门而入了,他怎么还躲在炕底下不出来呢?”情急之下,抡着掩身棒子紧敲土炕,忽听“咔嚓”一声响,从下边钻出个大蝎子,灰不溜秋,头似麦斗尾如钢鞭,挡在姜小沫身前,但是尾钩缩着,又被红肚兜压住了,只有招架之功,绝无还手之力。
姜小沫一看这可不是了局,冷不丁转上一个念头:“合着憋宝的不是让我打狐獾子,我该打炕底下的大蝎子!”动念至此,手中掩身棒子立刻落了下去。大蝎子惊得骤然前蹿,尾尖高悬的毒钩一挑,刺破了红肚兜。随着一声怪叫,屋子里的油灯灭了,四下里寂然无声。
姜小沫也是眼前一黑,僵坐在当场动弹不得。直到天边吐了白芽儿,远处鸡鸣四起,他才稍稍回过神来,也不知半宿是梦是幻,摸了摸自己的胳膊腿还在,两个馍馍娃也仍摆在原处,不觉长出了一口大气。他赶紧从炕上蹿下来,跑去前院找窦占龙,不提如何担惊受怕,一脸得意地把两个馍馍娃往窦占龙面前一摆,嘴撇得跟瓢似的。
窦占龙没说话,出去转了一圈,在柴堆里找到一只死透了的狐獾子,挖个浅坑埋了,这才从头给姜小沫捋了一遍前因后果:“可恨狐獾子纠缠不休,在一夜间生出这许多事端,反正我跟这窝狐獾子做下的扣是解不开了,也不在乎多这一个。干脆一不做二不休,借躲在车马店中的大蝎子将之除掉,免得再节外生枝。至于说蝎子是打哪儿来的呢?锁家门的恶丐大多擅养毒虫蛇蝎,当年那个老癞王身边也有一只大蝎子,他的癞疮发作之时,就拿蝎子尾钩蜇自己一下,为的是以毒攻毒,缓解花子疮的痛楚。蝎子活得久了,随着一代代穷王爷传下来,直至我在玉川楼下拿金碾子砸死老罗罗密,大蝎子才趁机逃脱。只是它未得敕令,离不开口北,不得已变做一个皮货贩子,躲在汤记大车店中。店里的上下人等以为皮货贩子包了房不住,殊不知蝎子钻缝,这么多年一直藏在炕底下,用来抵店钱的破皮袄,就是它一年蜕下来一次的蝎子皮。你身穿团龙褂子,它得拿你当主子。你一棒子打在它背上,如同一道敕令,打掉了缠住它的五鬼符,它替你蜇死了狐獾子,就不必继续留在口北了。只不过用了这一次,蝎子尾钩还不知几时再长出来。”
事到如今,取宝的一应之物均已齐备。窦占龙吩咐伙计端来酒食,让姜小沫吃饱喝足养精蓄锐,等到天黑之后,再趁乱去二鬼庙取宝。姜小沫闷着头睡了一整天,傍晚才起来,又吃了点儿东西,掌灯时分仍没见动静,等来等去已是二更前后,大街上早没人了。姜小沫正自心焦,忽听外边人喊马嘶乱成一片。
第6章 姜小沫憋宝下
窦占龙料事如神,这一天是口北各个商号盘大账的日子,此时的财货最多。果然在当天夜里,城外的大军突然哗变。乱军一刀砍了统兵军官的脑袋,声称这狗官勾结八大皇商克扣军队粮饷。各营将士纷纷呼应,叫嚣着去找堡子里的八大皇商索要粮饷,点起火把杀奔城门,又担心守军不肯开门,经过二鬼庙时,高声招呼乞丐、流民:“想发财的跟我们走,砸开商号,抢钱抢粮食!”二鬼庙四周的破砖窑里,住着成千上万个叫花子,庙里头也不下千八百人,大伙一听要去抢钱,心里都长草了。锁家门恶丐当中,至少一多半做过强盗,都恨不得趁火打劫,反正天塌下来有当兵的顶着,不抢白不抢,谁愿意成天要饭啊!
大罗罗密正对着金蜡烛看亮儿,忽听庙外来了乱兵,忙从供桌后绕出来,分开众人挤到门口,肥硕无比的身躯往山道上一拦,口中断喝一声:“呀——呔!谁也不许去!我看哪一个敢动?”搁在以往,凭着他手中打遍了三十六个讨吃窑的掩身棒子,一众乞丐看见他就哆嗦,谁敢轻举妄动?此刻两手空空,如何镇得住那么多乞丐?他自己也觉得不对劲,手里头怎么没抓没挠的?而且没有了肩上搭的团龙褂子,底气似也不那么足了。成千上万的乞丐乱哄哄地往山下一冲,立时将大罗罗密挤倒在地,活活踩成了一个大肉饼!
数千乱军手举火把,裹挟着上万个乞丐杀到城门口,又有堡子里的乞丐跟着作乱,里应外合打开了城门。堡子里虽有驻军,却不敢接战,也拦不住这么多人,何况还有不少和乱兵串通一气的,纷纷扔下兵刃弃城而逃。乱军和乞丐不费吹灰之力冲入城中,挨家挨户地撞开商号大门索要钱物。有几位东家舍不得掏钱,或是钱不凑手,拿不出现成的银两,想要对付几句讨个活命,乱军不容分说,红着眼当场就杀人,然后有什么抢什么,比土匪下手还狠。
八大皇商财大气粗,各家都是墙高门重的深宅大院,如同一座座堡垒。前院临街的一面开门做买卖,一大家子人,连带管家仆从、丫鬟老妈子,全住在后宅。所谓树大招风,以往并不是没来过贼匪,各家也舍得花钱,雇了不少看家护院的武师,甚至备了火器。可是这一次不同以往,院墙再结实,挡不住成千上万的乱军,家里那几杆老枪够干什么用的?前边的刚打躺下,后边的又上来了,搭着人梯翻进去,看见人就杀,看见值钱的东西就抢,家中女眷但凡年轻或有点儿姿色的,全让乱军裹在被褥卷里扛走了。临走还得放把火,一时间火光四起,哀号惨呼之声不绝于耳。
皇商中财势最大的肖老板,听说堡子里来了大批的乱军,乞丐也造反了,心知守是守不住了,想跑也跑不了,可叹偌大个家业,竟要断送在自己手上了,实在愧对列祖列宗,一咬牙让店伙计打开大门。老头儿胡子头发全都白了,肚子比二十年前又大出去两圈,拄着拐棍站在院子当中,赔着笑脸迎接乱军:“军爷辛苦,进来喝口茶,歇歇脚!”乱军折腾了小半宿,还真是又渴又累,他们仗着人多势众,不怕一个糟老头子耍花活,当即闯入院子,用刀指着肖老板:“算你个老棺材瓤子识相,少抢你点儿!”肖老板命人端茶倒水,抬手往身后一指:“我们家的财货全在库房里,各位尽管自取,甭跟我客气,能拿多少拿多少!”一众乱军喝足了水,争先恐后拥入库房。肖老板一使眼色,让店伙计在外面锁上库房大门,扯开嗓子怒骂:“挨千刀的王八蛋,上阎王爷那儿抢去吧!”下令点火,将进去劫掠的乱军全烧死了。伙计们为了活命也把心放横了,纷纷点起火把、扫帚往库房里扔,众人拾柴之下火势骤长,霎时间哀号满室,阵阵焦煳之味直钻鼻孔。不过城里的乱军、乞丐太多了,这场火还没烧完,后面的乱军又冲了进来,乱刀砍死肖老板,将整个大院套子抢了个精光。
损失最小的一家是福茂魁。当年和窦占龙做生意收棒槌的姚掌柜,如今当上了大掌柜。城里刚一乱,他就派几个得力的伙计上了屋顶,备好开水和救火的水激子。等乱军围住福茂魁,他先命人以鸟铳示警,又拿水激子朝乱军喷射。这种水激子青铜打造,四尺多长,专门用来救火,水柱能喷出数丈远,从里面射出滚烫的开水,喷在脸上、手上得秃噜一层皮,谁也靠不了前。乱军无心恋战,在这一家耽搁久了,反让同伙占了先机,口北有钱的商号多得是,抢不了这家还有下一家,转头又去劫掠别的铺户了。
乱军和乞丐闹腾了一宿,直到天蒙蒙亮了才撤出去。平常有交情的弟兄,三个一群五个一伙,携带赃物分头逃遁。有的啸聚山林落草为寇,有的隐姓埋名远走他乡,也有胆儿大的,回老家买房置地娶媳妇儿,后半辈子吃喝不愁了。
正所谓“贼过留一半,军过全不留”,经过乱军以及恶丐的洗劫,口北城里的商号十不存一,到处残垣断壁,面目全非,东家、掌柜的、伙计、家眷死伤无数。老实巴交的百姓躲在屋里不敢露头,却有不少贪小便宜的地痞流氓,瞧见乱军跑光了,赶紧出来捡洋落儿。这时候躲了一宿的都统大人也发话了,点齐兵马到处巡查,凡是在街上捡东西的,一概抓起来。没过一个时辰,官兵抓了一百多人,一旦从身上搜出财物,就被视作乱军、流寇,当场枭首示众,稀里糊涂成了顶命鬼。官府又张贴布告:哄抢商号、捡到财物的,限三日内上交都统衙门,既往不咎,否则一经查实,即以乱匪定罪。很多胆小之人做贼心虚,送至衙门的财物堆积如山,都统大人又捞了一笔。
一张嘴难表两家事,回过头来再说那天夜里,城里城外乱成了一锅粥,到处都在杀人放火,哭爹喊娘之声不绝于耳。蹲在车马店门口的几个恶丐一合计,城里都乱成这样了,咱还等什么?进去把人一杀,抢了镇帮三宝,回去跟大罗罗密交差领赏吧!当即冲进院子,撞开屋门,凶神恶煞般一拥而入,看见窦占龙和姜小沫坐在炕上,一个抽着烟袋锅子,一个嗑着瓜子,跟前的茶壶里香气扑鼻,二位有说有聊还挺滋润。几个恶丐气儿不打一处来,咒骂声中上前抢夺。姜小沫按窦占龙说的,抡着掩身棒子便打。他混过锅伙,下手又黑又狠,加之恨透了锁家门的乞丐,憋着一肚子邪火,这一通乱棒专往脑袋上招呼。那几个恶丐见了掩身棒子,有如耗子见了猫,一个个心虚气短,躲也躲不开,避也避不过,被姜小沫三下五除二打趴在地。
窦占龙见时机到了,带姜小沫出了车马店。二人骑上黑驴,避开乱军和奔逃的百姓,顺着小路上了祭风台。在二鬼庙山门前下了驴,姜小沫瞅见被无数乞丐踩成了肉饼的大罗罗密,全身上下满是脚印子,瘪瘪塌塌的,流了满地的脓水。想到此人作威作福的情形,他恨不得再去踩上几脚出出气,怎奈连汤带水的太恶心了,刚冲大肉饼啐了口唾沫,却见窦占龙已将黑驴收入账本,迈步进了庙门。姜小沫还以为自己看错了,刚才还骑在屁股底下的黑驴怎么变成纸驴了?他使劲揉了揉眼,匆匆忙忙跟了上去。
俩人进得二鬼庙一看,之前的四个蜡烛头仍然亮着,照得整座大殿一片通明。那些个没随着乱军入城劫掠的乞丐,多是丐婆子及胆小怕事之辈,眼瞅着锁家门的大罗罗密让人踩扁了,城中又出了那么大的乱子,均已卷了金银细软四散而逃。整座二鬼庙里,从前到后连一个会喘气的也没有了。
姜小沫东瞧西看,千疮百孔的大殿中满目狼藉,讨饭的棍子、枣条、牛骨、破碗扔了一地,一件能换钱的东西也没瞅见,哪有什么堆积如山的财宝?
窦占龙让他别着急:“统领锁家门的头一代老癞王,染了一身‘花子疮’,有福不能享,有钱不能用,心中怨气冲天。他自己用不了,别人也不能用,将从各处搜刮来的财货,尽数收入了二鬼庙八宝金光洞,由庙中的二鬼替他守着。二鬼有名有号,一个叫‘白木鸟王’,另一个叫‘无皮相士’,身上各有一件异宝,白木鸟王的名为‘八宝金光洞’,无皮相士的名为‘撞宝石’。穷王爷的子孙后代坐镇祭风台,个个跟祖上一样贪得无厌,洞中的金银财宝只进不出,越积越多。外贼不仅打不开宝库,就连见也见不着。上一代的帮主老罗罗密死得突然,如今执掌鞭杆子的大罗罗密又蠢又贪,连锁家门祖传的八宝金光洞在哪儿也不知道,更甭提进去了,所以才换了四个蜡烛头,妄想照出宝库的入口。然则不得其法,如同瞎子点灯他白费蜡。你穿上团龙褂子,一手拿掩身棒子,一手端破砂锅子,带着两个馍馍娃,按着我说的法子,尽可入内取宝。千万记住我的话,金条银锭一概别碰,你一个人两只手,抓得了几个、背得了多少?只拿无皮相士身上的撞宝石,那才是无价之宝,切不可妄动贪念,因小失大!”
姜小沫听窦占龙说了憋宝的法子,真乃匪夷所思。他打小就不是怕事的人,此刻也得给自己壮壮胆,嘴里念叨:“开弓没有回头的箭。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只当在锅伙里抽了一支黑签。迈过这道坎儿,从今往后一马平川!迈不过去,那也是命里该着!”
窦占龙交代清楚如何取宝,指点姜小沫在怀中揣上一支火烛备用,穿了团龙褂子,扎紧裤腰带,左手端了破砂锅子,里头搁着两个馍馍娃,右手攥着掩身棒子,盘腿坐在供桌当中。他又取过四个蜡烛头,逐一摆在供桌四角,然后坐在一旁,一口接一口地嘬着烟袋锅子。憋宝的说一是一、说二是二,最忌虚言妄语。窦占龙之前告诉大罗罗密的没错,只不过话到嘴边留了半句。蜡烛头是能照宝,但是你得有憋宝的眼力才行。但见他瞪着一双夜猫子眼,借烛火辨明了二鬼庙中的宝气方位,叼着烟袋锅子不住喷云吐雾。
姜小沫让烟雾呛得连声咳嗽,眼都睁不开了,越睁不开越犯困,上下眼皮子打架,迷迷瞪瞪忍不住要打盹儿。恍惚中有如腾云驾雾一般,身不由己地往上升。他心里吃了一惊,猛然回过神来,见脚下踩着一根粗大的木梁,足有三尺多宽,似乎置身在二鬼庙正殿的大梁之上,可是往上看不着顶,往下看不着地,好似悬于半空中,前后也看不到头。他横下心来,奓着胆子往前走了几步,看到木梁当中卧着一只大黄猫,浑身上下没长半根杂毛,仅在头顶有个白斑,形似飞鸟。姜小沫长这么大,野猫野狗可见得多了,却从没见过这么大的猫,都快赶上老虎了!
这小子胆又大手又欠,惯于招猫逗狗,看此猫酣睡不起,他也不问青红皂白,将掩身棒子夹在胳肢窝底下,腾出一手就去扯大猫的胡须,怎知须毛如同尖刺,险些给他的手扎穿了。姜小沫一气之下又抬脚去踹,“哐”的一声,恰似踹在一口倒扣的大铜盆上,大黄猫仍是纹丝不动。姜小沫倒也不慌,按窦占龙交代的法子,拿掩身棒子在猫头上敲了三下,声如击磬,铜声泠然。
果如窦占龙所言,大黄猫缓缓睁开了一只眼,溜圆的眼珠子直冒绿光,与寻常的猫眼并无二致。紧接着一眼睁一眼闭,尾巴稍微摆了两下,仍是动也不动,好像根本没看见眼前这个大活人。姜小沫又拿掩身棒子敲打猫头,大猫才把另一只眼睁开。这个猫眼珠子可了不得,亮如金灯一般!
姜小沫只觉眼前一花,竟似被那道金光裹住,电光石火间坠入了一座灯火通明的石窟。他四下里一看,穿成串扎成捆的大小铜钱堆积如山,一箱箱的元宝没遮没拦,全敞着盖子,不是锁家门的宝库还能是哪儿?至此他恍然大悟,合着猫眼珠子就是“八宝金光洞”!
咱不能说姜小沫出身贫苦,虽然他爹娘只是江湖艺人,一辈子没发过大财,充其量只是小门小户,可也从没让他缺吃少穿。直到他一弹弓子打翻了马车,惹上了鱼锅伙的混混儿,为了三百两银子的赔偿,落得家破人亡,这才知道人命不如铜臭。又从天津城打着三岔板讨饭来到口北,一路上忍着饥寒,挨了多少打,受了多少气,不都是因为穷吗?此时落在八宝金光洞中,骤然见着那么多金银财宝,眼珠子差点儿没瞪出来,有心伸手去拿,却又寻思:“憋宝的再三嘱咐我,不能贪小便宜吃大亏,我可跟人家满应满许了,如若犯了小粘了手,即使只拿上一枚铜钱,出去也得让憋宝的小看了我。”
姜小沫心高气傲不肯栽面儿,自己跟自己说:“什么金银财宝,我当它们是钱就是钱,我不当它们是钱那就是土!”当下在宝库中转了一圈,来到尽头的石壁前,抡起掩身棒子敲打石壁,敲一下显出两扇大门,但是仅具轮廓,有如画上去的。再敲一下,当中裂开二指宽的一道缝子。敲过三下,只听得“轰隆”一声,石门双敞,往里一看,却不似门外这般金光耀眼,而是漆黑一团,深不可测,还刮出阵阵阴风,吹得他直打哆嗦。姜小沫一脚迈进去,立时陷身于黑暗之中,再伸手往来路上一摸,哪有什么石门,洞壁上连条缝儿也没有了。四下里黑咕隆咚的,不知何物“刷刷”作响,说风又不像风,听得人心里直发毛,又觉得灰尘弥漫,呛得他喘不上气。姜小沫掏出怀里的火烛摆在地上,又摸索着打着火镰,引燃火绒子,借着暗淡的光亮,看出自己置身在一处空荡荡的石室之中,两丈见方,高不见顶,到处积满了灰尘,顺着声响一看,纵然他胆大包天,也吓得跌坐在地——屋角立着一人,披头散发,面目模糊,眼窝子里没有眼珠子,仅是两个灰蒙蒙的窟窿,身形奇高,如同一具削去皮肉的骨头架子,穿着一件遮过脚面的破旧长袍,就跟杉篙上挑着个破伞盖似的,给阎王爷当差都嫌寒碜,正挥着一把大扫帚,慢吞吞地东划拉一下西划拉一下,不住地扫着墙上的积灰,但是扫掉多少落下多少,怎么也扫不完。
姜小沫看见拿着扫帚的这位,就知道是二鬼庙中的无皮相士了。白木鸟王只是屋梁上的一只大铜猫,而活骷髅般的无皮相士,却似地府中的恶鬼。他不由得暗暗心惊,正自犯着嘀咕,无皮相士已经拎着扫帚冲他来了,两个没眼珠子的灰窟窿,直勾勾地“盯”着破砂锅子中的馍馍娃。姜小沫在锅伙混过,宁让人打死,不让人吓死,从地上爬起来,攥紧手里的掩身棒子,心里头发着狠:“我不管你是哪路的孤魂野鬼,你敢动我一下,别怪小爷我拿‘活鬼躲不开、死鬼避不过’的掩身棒子招呼你!”
可那无皮相士只盯着馍馍娃发呆,两个鼻窟窿不住嗅着香气,哈喇子滴滴答答往下淌,却没有上前抢夺。姜小沫松了口气,想必是自己身上穿着团龙褂子,两个馍馍娃又放在锁家门的破砂锅子里,无皮相士才不敢轻举妄动。难怪窦占龙说凭着锁家门大罗罗密一身行头,勾取二鬼庙中的天灵地宝易如反掌。如此一来,姜小沫的胆子又大了,撇着嘴问道:“哎哎哎,我说,别看了,就你脸上那两个瞎窟窿,看得见小爷砂锅子里装的是什么吗?”
本以为这个活骷髅不会说话,怎知无皮相士突然开口:“好一对童男童女!”许是有年头儿没说过话了,这几个字一出口,简直是给“难听”抓了两把盐——齁难听齁难听的,粘齿黏牙、偏音倒字,好像往嗓子眼儿里掖了把锯末似的,一个字一个字地往耳朵里蹦,听得人后脖颈子的寒毛直竖。
牙碜归牙碜,姜小沫心里也有谱了,果如窦占龙所言,撞宝石在无皮相士身上,想让它拿出来,非得抓一对童男童女给它吃不可。憋宝的不造那个孽,怎奈“手里没把米,叫鸡都不来”,这才借着老汤家蒸馍馍娃的祖传手艺瞒天过海,看来真把有眼无珠的无皮相士蒙住了,赶紧顺着话头说道:“行行行,有眼力,既然你这么有眼力,怎么还给人家扫屋子呢?”
无皮相士长叹一声,慢吞吞地说道:“某与八宝金光洞洞主争斗多年,一招棋差,被它困在此处,扫掉墙壁上的灰尘,是为了找门出去。”姜小沫故作同情:“我听明白了,你困在此地多年,吃没得吃,喝没得喝,见着一对童男童女,总算是可以充饥了。”无皮相士紧着点头,哈喇子甩了姜小沫一脸。姜小沫往后退了半步:“我也挨过饿,那真不是滋味儿。怎奈咱俩素昧平生,过不着交情,这又是我抓来的童男童女,怎么能白给你吃呢?不如这么着,有闲钱儿你给我几个,没钱你给我点儿别的,有来有往这才叫买卖。咱是一回生二回熟,做成这一笔生意,今后常来常往,我隔三岔五就来看你,下次给你多带几个。”无皮相士一愣,低头往自己身上看了看,一个大子儿它也掏不出来,看来看去,只有手里的破扫帚,如若换了童男童女,往后拿什么扫灰呢?思忖良久,伸手指了指穿在身上的破袍子,那意思是用它换馍馍娃。给姜小沫气得,嘲讽道:“这位爷,你别逗我行吗?大裤衩溜肩膀——哪儿也不挨哪儿。我可是穿着团龙褂子来的,能看上你这身‘杂儿’吗?”
无皮相士无可奈何,迫不得已吐出一块石头,鹅蛋大小,色呈青灰,捧到姜小沫面前:“你看看这个行吗?”姜小沫欲擒故纵,嘬着牙花子说:“哎呀,一块破石头,如何抵得上一对童男童女?”紧跟着话锋一转:“不过呢,我也瞧出来了,你真是拿不出别的东西了。得!‘吃亏是福、便宜是当’,我看你这人能处,谁让我也是交朋友的人呢,跟你换了!”说着话伸手来抓。无皮相士却一缩手,阴森森地恫吓姜小沫:“别动!我拿着撞宝石给你看看,你的童男童女归我!”
姜小沫气不过,争辩道:“这叫什么买卖!我稀罕看你的破石头?怪我看走眼了,你还真不禁夸!”无皮相士说:“此乃撞宝石,八宝金光洞洞主将我困在此地,就是想抢了这件天灵地宝,给你看上一看,已是你上辈子修来的福气!”姜小沫一摇脑袋:“不行不行,那我太吃亏了,看几眼够干什么的?你的撞宝石给我,我多拿几个童男童女让你吃怎么样?”
双方交谈了几句,无皮相士的嘴皮子也利索多了,冷冰冰地说道:“甭来这套,我善能识人,照面即知三世因果,故称‘无皮相士’。虽然困在此处太久,连自己是谁都快忘了,但我还看得透你。你以为你穿着团龙褂子,就能冒充锁家门的鞭杆子吗?你那点儿小算盘可瞒不了我,破砂锅子里只装得下一对童男童女,再多半个也装不下,你上哪儿多拿几个?识相的把东西放下,听我一言相劝,憋宝的鬼话可不敢信啊!那个人身上埋的鳖宝,得自外道天魔,穿不了团龙褂子,拿不了破砂锅子,不敢进八宝金光洞,这才差派你来送死。他可不做亏本的买卖!你死了,他拿你顶他一条命,取走一魂一魄落个周全。你没死,必定贪图他的鳖宝,迟早有一天,你也得埋了鳖宝,到时候他的魂魄安在你身上,世上哪还有你?只怕到最后你连自己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无皮相士一套“前知八百年、后知五百载”的话说出来,换二一个人准得听傻了,姜小沫可是江湖人家出来的孩子,打根儿上就不信相面算卦的,何况他和窦占龙之间有三魂七魄勾着,说是鬼迷心窍了也不为过,哪还听得进这番话?说道:“你也不用跟我铺纲要簧,江湖上这一套我全懂,掐着手指头给你算算,一样算得灵。咱们不提那个,只说眼下这桩买卖,我讨了价你还了价,这就有商量。我再说一口价你听听,童男童女给你一个,撞宝石你让我拿在手里仔细看看成不成?我长这么大还没摸过天灵地宝呢!”无皮相士没说行,也没说不行,直愣愣地戳着没动,似乎有点儿犹豫。姜小沫见它动了心,立刻找补道:“此地没门没窗,比蛐蛐罐子还严实,我想跑也跑不了啊!不妨把撞宝石借给我,让我拿在手上沾一沾宝气,看完了再完璧归赵,你是绝对亏不了,我也没吃多大亏。”无皮相士思忖再三,这才捧着撞宝石,缓缓交在姜小沫手中。姜小沫抓了一个馍馍娃,使劲往无皮相士身后扔了出去。无皮相士手上的扫帚也不要了,如同十辈子没吃过饭的饿鬼,扑上去抱着馍馍娃大啃大嚼。姜小沫暗道一声:“‘雷打假孝子、财发狠心人’!你困在八宝金光洞中出不去,守着天灵地宝也用不上,小爷就不跟你客气了!”撞宝石往怀里一揣,转过身便跑,冲到刚才进来的石壁跟前,按着憋宝的法子,敲一下石门显形,敲两下开一道缝,敲三下石门双敞。进来他是一下下敲的,出去可顾不上了,抡着掩身棒子连敲三下,“轰隆”一声石门大开。姜小沫暗挑大指,心说“憋宝的法子真灵”,尥着蹦子蹿入堆满了财宝的石窟。这口气还没喘匀呢,忽觉身后一阵恶寒,转头往后一看,无皮相士竟跟着他出来了!
姜小沫没想到无皮相士吃得这么快,挺大一个馍馍娃,三口两口进了肚,真不嫌噎得慌啊!而且吃完了馍馍娃,他脸上竟然长出了一缕缕血肉,紧跟着身上破袍脱落,一条有骨无皮的大蛇,顶着个披头散发的骷髅,晃里晃荡地贴了上来。姜小沫吓得一蹦多高,惶急之下,抡起掩身棒子就打,却震得虎口发麻,跟打在生铁上一样。锁家门的掩身棒子活鬼避不开、死鬼躲不过,阴阳两条路上,谁见了谁哆嗦,怎奈铁蛇非人非鬼,乃一个镇风的灵物,掩身棒子打不了它。姜小沫猛然想起破砂锅子里还有一个馍馍娃,正该在此时扔出去,引开如影随形的铁蛇,方可逃出生天。闪念之间,他抓了馍馍娃就往外扔,怎知无皮相士脑子朽烂,一会儿明白,一会儿糊涂,甩着铁鞭似的蛇尾,突然一下子把馍馍娃打落在地,正掉在姜小沫跟前。它也紧跟着扑了过来。姜小沫只觉一阵恶风扑面,馍馍娃一转眼就让铁蛇吞了下去。他心说坏了,怪蛇跟得太紧了,跑也跑不掉,打又打不了,眼看着铁骷髅头上丝丝缕缕的血肉上下蠕动,又长出来不少,一时间脑瓜顶都凉透了。可他到底混过锅伙,紧要关头,铆足了十二分的力气,全用在托着破砂锅的手上,照准了铁蛇血肉模糊的大脸,发着狠拍了上去。姜小沫打架一向手黑,加之锁家门的破砂锅子比寻常的大出三圈,又厚又沉,在官窑里烧得梆硬梆硬的,传了多少辈儿,饭嘎巴儿越沾越多,越沾越厚,比砌城墙的缸砖还结实,不偏不倚正砸在铁蛇脑门子上。怎料“哗啦”一下,破砂锅子反被撞了个粉碎。怪蛇周身铁骨,仅有头脸长着血肉,让这一下砸得也不轻,身子往后一缩,拧着尾巴“咻咻”怪叫。姜小沫趁机抡着掩身棒子朝自己头顶敲了三下,霎时间金光夺目,身子往下一坠,又落在了屋梁上。那只大铜猫兀自趴在原地,瞪着那只金光闪闪的大眼珠子!
姜小沫在八宝金光洞中一进一出,仿佛仅是瞬息间。本来他再拿掩身棒子敲一下猫头,让铜猫闭上眼就万事大吉了,可他惊魂未定,只恐怪蛇追出来,心里头一发慌,手上也没分寸了,这一棒子敲得太狠,给铜猫打急了,“嗷呜”一声吼叫,纵身上了屋顶。高处黑乎乎的什么也瞧不见,只有两只猫眼瞪得溜圆,如同两盏明灯,耳听得铜铁相击铿锵作响,积灰木屑纷纷落下。姜小沫暗叫一声:“糟糕,铜猫的眼没闭上,让那条铁蛇跑出来了!”他心里头一慌,脚下立足不稳,一个没留神,从木梁上掉了下去。本以为自己大头朝下,准得把脑袋摔进腔子里,不定死得多难看呢,怎知“呼”地往下一坠,就觉得有人托了他一把,紧跟着双足落地,竟然毫发无伤。姜小沫再一睁眼,见窦占龙正瞪着一双夜猫子眼盯着自己。他懵懵懂懂,心里跟揣着个兔子似的上下乱蹦跶,想问个究竟,又不知从何问起,好在不负所托,带出了天灵地宝,也算对得起憋宝客了。当即掏出怀中的撞宝石,交在窦占龙手中。
窦占龙将撞宝石放入褡裢,他听头顶上“叮叮当当”的怪响骤然加剧,紧密的铜铁相击之声不绝于耳,似乎越斗越急,来不及再说什么,带着供桌上的四个蜡烛头,拽了姜小沫就走。便在此时,从高处落下一黑一黄两团旋风,夹带着砖瓦碎石,在二鬼庙大殿中左冲右突,翻翻滚滚缠斗不休。
窦占龙之前担心姜小沫不敢进洞取宝,也怕隔墙有耳,交代如何憋宝的时候,话到嘴边留了一多半。二鬼庙中是有天灵地宝,还不止一件,而是两个天灵、两个地宝。怎么区分天灵地宝呢?一言蔽之,“活天灵、死地宝”,天灵是活的,地宝是死的。憋宝争的是机缘,夺的是气数,二鬼庙中的两个天灵及一件地宝气数将尽,取走也没用了,所以他只让姜小沫去拿撞宝石。故老相传,白木鸟王和无皮相士乃锁家门供在庙中的二鬼。实则不然,祭风台设立于隋唐年间,二鬼本是台上两件镇风的“灵物”,一个是头顶白鸟的铜猫,另一个是无皮无鳞的铁蛇,年深岁久成了天灵,又各自炼出一件地宝。铜猫的一个眼珠子是“八宝金光洞”,铁蛇肚子里的是“撞宝石”。它们后来才受了锁家门的香火,替老癞王守着宝库。老话讲“同行是冤家”,二鬼谁看谁也不顺眼,都恨不得占了对方宝物,明争暗斗多年,始终不分高低。最后是铜猫使了诈,才将铁蛇困在八宝金光洞中。姜小沫一棒子打惊了铜猫不要紧,还把铁蛇带出了洞。两个冤家对头再次聚首,怎能不分个你死我活?
窦占龙心知是非之地不可久留,趁铜猫铁蛇激斗正酣,带着姜小沫疾步奔向殿门,忽然有堵又高又大的肉墙挡住了去路,但听一声断喝:“你两个杀剐不尽的毬货,还往哪里走?”窦占龙和姜小沫定睛一看,来者竟是被人踩扁了的大罗罗密,居然还没死透,只是让群丐踩破了一身脓水,从上到下千疮百孔,大大小小的脓疮扁塌塌、黏答答,连皮带肉往下耷拉着,脸上本有一大一小两只阴阳眼,大的那个眼珠子让人踩爆了,汤汤水水挂在脸上,另一个小眼珠子瞪得老大,往外凸着,骂骂咧咧地伸着两只手来抓二人。
窦占龙躲得快,晃身形闪在一旁。姜小沫稍一打愣,身上的团龙褂子被大罗罗密死死扯住,忙打着千斤坠往后挣脱。两下里一较劲,“刺啦”一声扯破了团龙褂子,姜小沫摔了个四仰八叉。大罗罗密怒不可遏,嘴里头“呜噜呜噜”地骂不绝口,甩手扔掉破褂子,抬脚就往姜小沫的头上踩。他虽行动迟缓,但是身躯肥硕,大脚丫子比熊掌还厚实,势大力沉,这一脚踩下来,姜小沫哪还有命?窦占龙眼疾手快,趁对方仅有一只脚着地,一烟袋锅子戳在对方肋下。大罗罗密“哎哟”一声怪叫,晃晃荡荡地倒了下去,如同塌了一堵高墙,震得梁柱摇颤,泥尘齐下。
姜小沫缓过这口气,从地上一跃而起,抡开掩身棒子在大罗罗密身上乱打,直似打在一块囊膪上,脓水迸溅,臭不可闻。窦占龙刚才看见大罗罗密踩人这招,立时想到自己的三个结拜兄弟和朱二面子,遭锁家门恶丐围攻,死在口北玉川楼的惨状。前仇旧恨一齐涌上心头,他不由得“睁开眉下眼、咬碎口中牙”,指点姜小沫奔着大罗罗密的顶门要害下家伙,要一棒子结果了这个横行口北的花子头儿,却听脑后金风作响,急忙往旁躲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