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孩个子高脚也大,麂皮鞋面擦得干干净净,鞋舌上的 logo 反着光。
在那白色旁边是只小巧很多的帆布鞋,鞋头洗得发黄,破损的鞋面钻出来几根短短的线头,坚挺地立着,跟着风微微晃动,一副岌岌可危的模样。
丁遥眼神一暗,将脚往旁边藏了藏。
“你在看什么?”林川靠过来顺着她视线看。
“没什么。”她抬头道,“在想题目。”
夕阳从前边斜过来,将她的眼仁折成浅浅的棕,像是块宝石闪闪发亮。
林川喉咙有些痒,支支吾吾了半天,憋得耳朵通红。好在丁遥并没有发现他的异样。
沉默又一次蔓延,心口的火热便在这无声的风里缓缓降温。
4.
公交车缓缓向前。
林川还是开口:“我听说,你要去找网友?”
这事儿李施雨已经跟她以前对过口供了,丁遥早有准备,便应下了。
得到她肯定的回应,林川不自觉皱眉:“你网友什么来头,男的女的?”
“没什么来头。”她避重就轻,“就一个普通网友。”
不过别人聊天用的是互联网,他们聊天用的是虫洞,高级一点。
想到这里,她又有点想笑。
林川想问,又觉得这几站路问不出什么,于是道:“我爸今晚做锅包肉,你来我家一起吃呗?”
丁遥脑子里的一根弦瞬间绷紧,拒绝道:“不了。”
“为什么呀?”林川语气惊诧,“你是不是不好意思啊?跟我们你就别客气了。我妈前几天还说是不是我得罪你了,为什么你都不来我家了。”
他们小时候就认识,男女界限没那么清晰的时候,丁遥是林川家的常客。
后来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她去的频率就少了,就连偶尔需要去找林川拿东西,也只是在楼下等着,从不会上去,更不进门。
丁遥:“没有,是我要回去写卷子。”
“又不差这一时半会儿的。”林川仍旧劝她,“这个点,你回去了,也是随便对付两口,还不如跟我回家呢。”
他望着丁遥,眼神期待又关切,打心眼里为她操心挂念。
公交车一个急刹车,堪堪停在站牌前。
丁遥心绪沉了沉,猛地站起身道:“我突然想起来卷子忘在教室了,我回去拿。”
说完,直接下车跑了。
如此明显的疏远,傻子都能看得出来。
林川看着她背影逐渐远去,怎么也想不明白是哪里出了问题。
西斜的太阳仍有余威,热辣地照在身上,丁遥却感觉不到一点温度。
她一刻也不敢停留,小跑着,从另外一条街绕回了家。
5.
薛问均敏锐地察觉到今晚丁遥的状态不佳。
在他分析自己对凶手一筹莫展的时候,她明显心不在焉。
“你怎么了?”他直截了当地问。
丁遥抬头,看到他一脸认真,眼中透露出冷静、理智,关心也是不含同情的。
她忽然有点明白为什么那么多人都愿意隔着网线跟人聊天了。
因为有距离,因为陌生。
她的故事,他不必完全知道。
而他的生活,她也不会出现参与。
他们没有任何机会出现在彼此的世界里,正因如此,才有机会成为世界上关系最稳定也最平等的“网友”。
冲动驱使着丁遥去倾诉全部的心情,坏的和更坏的。
但她还是忍住了。
“没什么,我在回忆 26 号的视频。”丁遥含糊着说,“哦,今早我没有看见日期,是你做什么了吗?”
“对,我昨天忘记跟你说了。”薛问均略微侧身,指了指墙,“我的万年历拿去修了。”
“其实我一直想问,你为什么会在房间里放这么,这么......”丁遥想着如何可以不伤害他。
薛问均却坦然:“土,是吧?”
“因为不是我的。”他回,“而且很沉,我也懒得动它。”
说着,他顿了顿,忽而摆出投降的语气:“好吧,我坦白说,因为这东西是薛衡送给我的。”
丁遥心快了几拍,为自己这张破嘴,也为他突如其来的坦诚。
明明前两天提起来还是一副忌讳的模样,为什么今天就又不一样了?
“你别误会。”薛问均道,“不是我念念不忘,在我这里他早就过去了。过不去的是我爸妈。我们家里跟薛衡有关的所有东西都必须留着,这是他跟我们之间的......羁绊。”
似乎到自己来安慰他了。
可是。
丁遥挠了挠脸颊。
她又不知道前因后果啥的,应该说点什么呢?
很少有人会跟她倾诉负面情绪,在他们看来,她是弱者,同她讲自己不开心的事情,有种“班门弄斧”的感觉,因为他们真的很难惨过她。
犹犹豫豫半晌,丁遥说:“没关系,都会过去的。”
她有些不安,手指习惯性地搅在一起,并不晓得自己的话有多蹩脚。
薛问均一怔,嘴角微扬,望着她的眼神里多了自己都不曾察觉到的柔软。
他问:“你这是在安慰我吗?”
“是。”丁遥脸颊绯红,看他的表情,顿了顿,试探道,“很失败吗?”
“超级。”他嘴角抑制不住地上扬。
她说:“对不......咳咳,我不擅长这些。”
“好了。”薛问均将椅子往前挪了挪,身体前倾,“现在到你了。”
丁遥傻眼:“我什么?”
“到你说今天为什么不开心了。”薛问均望着她,眼神认真。
丁遥这才明白过来,这人忽然提到薛衡什么的,原来是交换。
他说出了不想说的事情,理所当然地,她也要交换一个。
这算什么啊。自己这点情绪能跟薛衡比吗?明显不是一个量级的好吗?
丁遥婉拒:“我这个不值一提。”
“值不值得是我判断的。我都说一个了,你不亏。”
“又不是我让你讲的。”
“嗯,你也没说不听啊。”
“......你这是强买强卖。”
“那你也上了贼船了。”
“......”
“说说吧,丁遥。”薛问均支着脑袋看她,姿态放松,“我想听你说。”
少年眼眸中的冷漠疏离不知何时已渐渐融化消散,黝黑的眼仁中是轻浅的笑意。那种感觉就像一望无际的雪原终于等到春天,露出了冰层之下清澈明朗的湖水。
丁遥忽然觉得自己跌入了一座巨大的温泉之中,暖洋洋地被包裹着,不自觉就想露出全部的弱点。
6.
等她从这种感觉中挣脱出来的时候,已经把林川邀请自己去吃饭,而自己拒绝的事情一五一十地交代了。
薛问均放下了手,坐得板板正正,与此同时,脸上的表情也重新冻上了。
不知道是不是她想多了,她总觉得这张脸上写满了不耐烦。
“我都说了不值一提了。”她悻悻地摸了下耳垂。
薛问均是很想笑笑安慰丁遥的,但他确实做不到。
从听到林川这个名字开始他就觉得烦。
不是烦丁遥,是烦林川。
怎么又是林川?
怎么老是林川?
出于“知心哥哥”的职业素养,他就算不开心也决定继续问下去。
薛问均调整好心态,问道:“那你是想去还是不想去?”
丁遥迟疑了一会儿才摇头。
薛问均:“是什么原因?”
话都讲到这个份上了,也没什么好藏着掖着的了。
“以前,我很愿意去朋友家的,不只是林川,李施雨家我也爱去。我觉得自己虽然不讨人喜欢,但也不至于让人讨厌。他们留我吃饭,我就刷碗;没碗刷,我就擦桌子拖地......总之不会闲着。我一直觉得自己做的还挺不错的,但有一回,我听到有人跟林川爸爸开玩笑,问我是不是林川的小女朋友。”
“别瞎说八道的,这就我儿子一同学。”
“这不是长得标标致致的吗?跟林川站一块儿多般配啊。”那人打趣地说,“还给你端茶,你好福气啊。”
“福气个屁。这茶你敢喝你喝。别怪我没告诉你,这小姑娘,命贼硬。那身边亲人一个个的,非死即伤,特别容易把人克死克病。当朋友还行,当儿媳妇就太不吉利了。”林川爸爸顿了顿,忽而压低声音道,“我听说她奶算命的,天天管她叫血煞星,你说说这要不是真命硬,谁家大人这么说自家孩子啊?有时候,我看她来这儿心里都发怵,生怕给我克个什么半身不遂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