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哎哎哎,我想起来了,还有一匹马,我带你们去看看。”
柜台里年轻的那个管事小孙突然从老兵的故事中醒来,一拍脑门,对着孔山喊了一声。
孔山和老宋心中不禁一喜,赶忙让小孙带路。小孙从门口提了个灯笼,走在前面,二人紧跟着小孙来到后院。走过十几个马棚,看了几十匹骏马。孔山心里多少有点数了,按这些马,再差还能差到哪里去呢。
最终,小孙在一个窝棚停了下来。马棚建筑风格上的骤然变化,让孔山心里咯噔一下。
都说人是有预感的,咯噔,可能就是心掉到地上的声音。
“如果我没看错,这是垛柴火的地方吧,马呢?”孔山看着石槽,满脸疑问。说着,他还往石槽里掏了一把,一点粮食也没放,全是干草。
小孙把灯笼挂到立柱上,突然大声呵斥:“嗨!”
这一声甚至惊出屋檐下几只燕子。
“抱歉,各位,这匹马多少有点耳背。”
小孙喊完,一团模模糊糊的白色朝光亮处走了过来。
孔山眯起眼一看,那是一匹瘦骨嶙峋的白马,身上还有若干杂毛,沾着草屑,眼神飘忽,有种醉生梦死的感觉。
“这匹马是不是害什么病了,毛都跟斑秃似的。”这种情况,很难不说出嫌弃的话。
“没病没病,只是岁数大了,所以毛都白了。以前它叫大黑的,现在叫老白了。”
孔山没说话,看了看老宋,相比较马,老宋年轻得就像个小伙子。
老白勉强抬起眼皮,打了个喷嚏。
孔山更加惊讶,他第一次见到只有一颗门牙的马。
哀莫大于心死,孔山说:“就它吧。”然后转过头,悄悄对老宋说,“你提前准备一下,很有可能在到南疆之前,咱们要吃好几顿马肉。”
小孙还安慰他们:“老马有老马的好,老马识途。”
孔山点了点头,酒劲也上来了,转头要回屋歇着了。走了几步,又折回来,对小孙说:“多给老白添点粮食。谢谢。”
第二天赶早,孔山告辞了驿站的诸位,骑着老白上路。老宋本来想把东西往老白身上放一点,但刚放上,就看到这匹马像狗一样蹲下来了。想了想,只能硬着头皮自己背着。
孔山骑马骑得屁股疼,两块股骨头就像两个铁锤慢慢敲打着屁股上的肉,莫名让他想起一道东南沿海的菜叫手打牛丸。
昨晚他喝到很晚,又起了个大早,现在十分困顿,也顾不上酒驾的风险,迷迷糊糊地骑着老白。
老白越走越慢,老宋只能先走一段,然后停下来放下行李等着他俩。
直至中午,老宋往前多走了点路,在路旁生起火,准备午饭,饭做好了,老宋咽着吐沫等了半天还没见着孔山,只能藏好行李,沿着路赶紧往回找。
小跑了二三里路,才看见老白正载着孔山往回走,还真是老马识途。还好发现得早,要不又得在驿站耽误一天。老宋已经饿得眼冒金星了,回去却发现行李被偷了。
孔山屁股也生疼,就下了马推着,老宋也不客气地骑上老白,二人不死不活地向下一个驿站前进。
走了四天,终于到了下下个驿站,二人才能换一匹马,孔山也知道,这才算是彻底逃离了中都的势力范围。
孔山给站长留了一百两银子,嘱咐站长好好给老白养老送终,他回来的时候,要看见老白白白胖胖的。站长满口应允,立马找人给老白添上了猪饲料。
主仆二人也不敢耽搁,紧赶慢赶,终于土地由黄转红,空气中也带着南方特有的湿热,像是用杯子能凭空舀出水来,疾驰在路旁也很容易冷不丁就被伸出手的树叶扇一个大巴掌。
林木的缝隙中,二人看到了前面的城墙,上面写着两个大字:蜀城。
第4章 身在曹营心在曹营
该来的还是要来了。蜀城心中说道。
孔山赶紧进城,交给长官任命书,办理好入职。把老宋留在了城里,只身去到府天营寨。
以前双方就是给上面演演戏,双方回去汇报都是大胜,实现了敌我双方共赢的局面。但现在迫于皇上的压力,已经开始出现伤亡。
今晚,周字营左翼部队要去攻打敌寨,孔山跟其他将领喝完酒,就早早睡下了。
约莫到了三更天,孔山在梦中听到了朦朦胧胧的喊杀声,他也不知道自己是睡着还是醒着,还想着,真是魔障了,做梦都在杀敌。明明也没那么想上阵,明明那些也不是敌人。他翻了翻身,正准备继续睡。
这时有人冲进帐篷,孔山吓了一跳,眼看一个敌军跑到他跟前,被吃烧烤的炉子绊倒磕到自己脚边。
孔山赶紧从床边拿刀给他抹了脖子。一个人的生命就从伤口中喷涌完了。
在一地的鲜血中,孔山有些恍惚,这是他第一次杀人,他希望是最后一次。
容不得他多想,孔山抹了把脸,穿上军装,用刀挑开营帐布帘,漏了一道小缝,看了一眼,发现门外边,敌军如过江之鲫般冲进来了。留守军队显然扛不住那么多敌军,而且大部分都是将领,还没醒酒就被抓了,好多营帐也烧了起来。
但他一丁点武功都不会,抹脖子还是跟御膳房杀鸡的学的。想跑,但是这种情况,能跑到哪里去呢?真的一点办法也没有,那就只能装死。
孔山咽了口唾沫,从地上摸了一手血,胡乱往脸上涂了几下。然后踉踉跄跄跌出营帐,躺到自己的伙伴的旁边。
他没把眼闭紧,透过缝隙,发现不远处有一名敌军正在对着尸体补刀。
孔山只好又滚回帐篷,跟那具尸体换了个装。刚冲出营帐几步,直接从后边快步跑出来一个人,孔山刚一回头,发现是自己方的军人,还没来得及开心,一根木棍无限放大,两眼一黑,晕过去了。
当孔山再次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被带到了一个完全陌生的地方,光线昏暗,身边横七竖八躺着的都是受伤呻吟的敌军。自己随身携带的先锋令,就放在旁边的桌子上,孔山吓了一跳,一下子清醒了过来,这怎么办?
旁边的人见他醒来,问他:“怎么样?有什么感觉?”一点敌意都没有,甚至有些温暖。不禁让孔山感叹一句,在大夫眼里,真的只有病人。
孔山只能顺水推舟地说:“哎呀,头很疼,想不起来了,我怎么到这里来的啊……”
旁边一个小兵看他醒了,快步走过来,一手抓着孔山,一手拿着先锋令:“快跟我去见都司。”
“他的头没好利索,不要走那么快。”大夫追出来叮嘱。
小兵也听不进去,三步并作两步来到一间大厅,正座坐着两位看上去应该是都司的官员,两侧坐着十来位参领。
“回大人,人带来了。”胖乎乎的都司见孔山来了,眼睛眯成了一道缝,笑眯眯地说:“小伙子不得了啊,杀了对方一个先锋啊,你长官是谁啊?”
孔山一咬牙,还是装头疼:“回都司,我头被打了,好多事想不起来了。而且我刚入营没多久,长官是谁一时还真想不起来了,头疼头疼。”
信念感果然是演员的立命之本。
靠近房门的大胡子参领看孔山这样,也认不出长官,也没有长官认领,还立了那么大战功,立马站出来说:“哎,这不我营的赵二毛嘛,哎呀,没想到我们营出英雄了啊,哈哈哈哈。”动作自然,流畅,很有艺术造诣。让孔山对人类不要脸的程度有了更深的认识。
跟大胡子的演技一比,孔山显得生硬了很多,但足够瞒过去了。
“年少有为,年少有为啊,哈哈哈哈。魏参领也是带兵有方。咱们有功,自然是要赏的。赵二毛你就先升个百夫长吧,多赏你些银子,这是一百两,好好回去休息,先安心养伤。”
孔山迷茫地回到了魏参领的营里,本来还想着怎么混过去,没想到却多出来很多早就认识他的人,孔山也仗义疏财,不久就和众人其乐融融。
没想到从军生涯中莫名开启了敌营生活。跟在蜀军相比,就是换了个地方混。孔山满脑子就想着哪天再打仗了,顺势逃回去。
但敌营的娱乐活动比蜀军多了太多,这有了孔山的用武之地。
他从小就耳濡目染,见识太多场面,在这种场合下如鱼得水。
先是跟着其他百夫长打麻将,孔山很有天分,只用了一宿的时间,从入门到输光赏赐。其实这很需要水平,在那么多围观下,要一直做出最错误的决定还挺难的。
才五天,孔山就成了整个片区最有名的点炮王。人送外号“散财童子”。没人叫他赵二毛,都喊他赵公明。
孔山的演技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提升,各种捶胸顿足演绎得越发炉火纯青。
孔山看中了张都尉一把刀,花了二百两夺人所“爱”。王三村的张铁匠立马放出消息,这刀就是我打的啊,现在只要二十两银子,就能获得张都尉同款。
一时王村铁贵,即使以前八两银子就行。
孔山还顺理成章把好多好东西卖给了当铺,他也知道这家当铺是李都司的买卖。没点本事,谁敢开当铺啊。就往便宜了卖,珠混鱼目。搞得当铺老板都不好意思了,说:“就让我再给您加点吧。就这一次行不行,公明爷。”
孔山成了方圆十里都隐隐可见的飘着雪的冤大头,就这么冤,就这么大。不过名气和花钱速度成直线上升。再这样下去,他感觉自己很快就能光明正大溜出城门逃走了。
这天,孔山又在赌钱,众人围观,众星捧月一般。
这时,一个穿着红衣的女子从门外经过,孔山不禁盯着看了许久。
那一刻,输了赢了都不重要了,敌我变成了你我。
“她是谁?”
“她啊,林安。”
“怎么了,你的眼神开始长毛了。”赌友打趣道,“赶紧死心吧,她可是公主。”
“公主?”孔山突然想,驸马也不是不行。
“是啊,皇后只有他一个女儿,还是长公主呢。”
“不是你俩干啥呢,赌博呢,专心点,咋还有空看女人呢,不知道轻重缓急。”另一个赌徒不耐烦了。
“那她不在府上待着,来这儿干什么?”孔山没接茬儿,把筛盅打开,周围几家欢乐几家愁。
“赌博啊,要不然呢?”
孔山承认,这多少有点刻板印象了。
“可咱们这所有的钱都算是她家的,她赢钱还会快乐吗?”
“你小子对赌博的见识差太远了,我们的快乐是来自赢钱吗?当然不是。赌博的快乐是,我比你厉害。看赌博的快乐是,有人要倒霉。”
“那赌博的悲伤呢?”
“嗨,输再多,能有战场上战友掉脑袋悲伤?有那个打底,活着就很快乐。”老赌鬼倒是活得通透。
“那她这样,不怕有人刺杀之类的?”孔山在中都见过公主出行,为了安全,那条街上早早安排好伪装过的御林军和愿意配合的民众。
公主见到的平民们热情、淳朴,玩得很开心,不过确实也安全。除了有一年俩戏子抢戏打起来以外没出过什么事。
“刺杀?你看看她左右两边的人。”老赌鬼一边靠近孔山,小声说着,一边用眼神给他指了个方向。
孔山顺着看了过去。林安左边,是一个比孔山高两个头的壮汉。可能是房门矮总是撞头的缘故,他把发髻绑在了后脑勺,像个凶神恶煞的大妈。此人两条胳膊又粗又长,乍看之下像一个人长了四条大腿。孔山都在想这哥们祖上有没有猩猩的基因。
“左边的那个黑大个,外号叫‘钟黑鸦’,别人站他身前,只能看见黑压压的一片。这哥们太狠了,你听过铁砂掌吧。”
“听过,把铁砂炒到滚烫,双手插进去,练成后,双手可比刚石。”
“这哥们,铁砂人。每天扒光了,在滚烫的铁砂里游泳。这外家功夫出神入化,听说搓澡都不用搓澡巾,得用砂纸。”
“可这一个人,再厉害也没法护周全吧?”
“谁说一个人了,看那边那个小个子。”
孔山又仔细瞧了瞧,林安右边的人干枯瘦小,两眼却放着精光。整个气质出奇猥琐,就像即使在赌场,有人丢了东西也会最先怀疑他。
“他外号‘蹿天猴’,速度奇快。更传奇的是,自己一个人,去西双山上偷猴子酿的猴儿酒,被上百只猴子围攻。不落下风。关键是,他另一只手还一直举着酒杯,就这么厉害。而且,在围攻的两个时辰里,他喝光了人家猴子们二十几瓶酒,临走把酒瓶子码得整整齐齐,谁看了不伸个大拇指,说一声,有风度。”
“猴子是真傻,他喝第一瓶的时候,就应该把其他的赶紧藏起来啊。”
“唉,你别说,我怎么没想到呢。你确实比猴子聪明不少。”
孔山不想再说话,看这俩人,林安以后结婚别人都不好抢亲。他以最快的速度输光桌面上的钱,就悄默地溜达到了林安那一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