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言一出,大堂内气氛骤变。
连不准备招惹权贵的王博洋都听得大怒,这口口声声的不知,却用那般羞辱性的言语,岂不是明摆着告诉他们就是我干的?
吕安道更是再也忍受不住,猛地冲了过去:“你这贼子!太嚣张了!”
李遵勖饶有兴致地看着这个推官冲过来,不退反进,上前一步:“放肆!你这小小的推官,竟敢辱骂本驸马?怎的?你还要殴打当朝驸马?来!来啊!让本驸马见识一下,天子脚下的开封府衙,胆敢把我国朝律法,践踏到何等地步?”
吕安道胸膛剧烈起伏,拳头捏得咯嘣作响,身后却传来了陈尧咨沉冷的声音:“吕推官,回来!!”
王博洋也赶紧走过去,将吕安道硬拖着往回走,后者想到了京中租着的房子,想到租房里的妻儿老小,一时间只觉得天旋地转,悲怆至极,这些日子连续苦熬,早已疲惫至极的身躯一歪,险些跌倒在地。
李遵勖哈哈一笑,刚要说什么,就见大案之后,陈尧咨徐徐起身。
这位声名狼藉,破罐子破摔的驸马都尉,呼吸终于一屏。
对方久负盛名,状元出身,武力高强,神射箭术更是连武将里都无人能及,这般文武双全,老而弥坚之人,自然是个暴脾气!
李遵勖突然有些后悔,不该得意忘形,刺激太过,语气赶忙缓和下来,拱了拱手:“陈直阁,本驸马所言或许有些不妥,然此案直达天听,太后和官家都是关注的!”
陈尧咨冷冷地道:“阁下之意,是希望本府秉公处置了?”
李遵勖不想呈口舌之快,省得在对方的地盘吃亏,干笑几声:“陈直阁如何办案,本驸马不予置评,只是按议贵制,本驸马无论受何罪名,是要禀明太后与官家定夺的!”
他三句话不离太后和官家,连八议制度里的议贵都抬出来了,正是要限制陈尧咨这位权知开封府的行为。
事实上,越是身居高位,越是不能贸然行事,陈尧咨做事已经算是比较出格的那一类,此时也不可能直接驳斥这番话语,只是凝视着李遵勖,眼中寒光暴现。
不过就在这时,一位书吏匆匆入内,上前禀告:“大府,衙门外又来了一位证人,要指证驸马都尉恶行,对孙氏一案所言有几分详细,只是不肯明说身份。”
“哦?”陈尧咨眉头一扬,开口道:“传唤此人!”
李遵勖眉宇间露出无所谓之色,甚至还暗暗摇了摇头。
这么说吧,他除非是谋反,不然手上就是再添几条人命,也就是那么回事了,怎么这群人就是不懂呢?或者说,就是不愿意接受现实呢?
现在的关键,是大长公主要一味护着他,驸马地位确实尴尬,但只要有大长公主冲锋在前,你们难道能将当今圣上的姑母给废了?
他干脆施施然地往边上一坐,等待着所谓证人的前来。
伴随着脚步声传来,一道身影走了进来。
李遵勖硬气归硬气,还是下意识打量了一下,然后做出判断:“这粗手大脚的模样,又是一个贱民,我何时认得此人?哼,什么人都敢来污蔑我么?”
陈尧咨态度温和:“来者通报姓名,家住何方,指证驸马都尉何等恶行?”
来人低垂着头,缩着肩膀,神色似乎有些畏惧:“俺要告驸马!俺要告驸马!”
陈尧咨觉得对方是害怕事后遭到报复,耐心重复了一遍:“你先随书吏下去,通报姓名,家住何方,再写下供状,指认驸马什么罪行,本府自有定论!”
然而那人磨蹭着不走,嘴里还是这番话语:“俺要告驸马……谁是驸马?谁是驸马?”
李遵勖不耐烦了,站起身来:“本驸马在此,伱都不认得我,还要控诉本驸马的恶行?陈直阁,不是本驸马要质疑贵府的断案,这等人就不该领进来,早早赶出去了事,若是再无端诋毁贵人,杖三十……嗷!!”
这副极端可恨的姿态,确实证实了自己的身份,李遵勖话到一半,那人猛地抬起头来,定定地看了过来,眼睛里流露出倾尽一切也无法洗刷的恨意,陡然暴起。
“呼!”
他瞬间扑到李遵勖面前,屈起膝盖,狠狠地顶撞在对方的小腹上。
“嗷——!!”
伴随着无比凄厉的惨叫声,什么东西破裂的声音响起,李遵勖也是练过武的,但近些年来的酒色生涯早就荒废了武艺,何况袭击太过突然了,一个照面就倒在地上。
别说李遵勖了,任谁也没有想到,会有人敢在开封府衙大堂行凶,周遭的衙役或愣住,或看着那道凶狠至极的身影,趁着这位驸马倒下,还抬起脚,狠狠地踩在对方的裆部,左右碾了碾。
每个男子都看得胯下一凉,缩了缩脖子,但发现惨遭这种毒手的对象是李遵勖后,又如同大夏天喝了贵人才能珍藏的冰饮,那个畅快。
最念头通达的一幕!
怎么不干脆弄死他了事?
一向本驸马本驸马的李遵勖不叫了,鲜血瞬间渗透了衣服,蔓延出来,他在剧痛中直接晕了过去。
袭击者无比快意地看了他一眼,挺直腰背,瞬间由一个老实巴交的普通人,变成凶狠的江湖客。
“保护大府!”
衙役顿时护在了陈尧咨面前,同时外面的脚步声也不断响起,将大堂包围起来。
如此架势,即便是江湖好手,也是闯不出去的,而袭击者却没有丝毫逃窜的意思,反倒是对着陈尧咨跪倒下来:“罪人吴景,见过陈知府!”
陈尧咨本来眯着眼睛看着这一幕,脸上倒也有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畅快,显然早就想要这么做了,却又碍于身份只是想想,但听了行凶者的身份,顿时变了色:“是你?”
要知道无首灭门案之前,开封府衙最为关心的,就是越狱的吴景了,陈尧咨更是数度发怒,觉得自己愧对已经逝去的兄长,兄长之子惨死封丘县内,自己却连仇人都看不住,这么长时间不见,肯定早已逃之夭夭。
没想到此时此刻,对方居然主动出现?
“是我!榆林巷血案里的孙大夫,便是我恩师,为了替他老人家报仇,我入了魔,害了陈知俭陈公子,妄图以他的死逼迫府衙重查旧案,那是我此生做过最后悔的事情!”
吴景眼眶泛红,朝着陈尧咨连连叩首:“我无法令陈公子死而复生,只能在自首前,做最后一件想做的事情,向毁了我师父一生的贼子报仇雪恨,让他也尝尝生不如死的滋味!”
“原来两起案件之间,还有这般联系……”本来这些细节早该记录在案卷中,但封丘县尉任长义自作聪明,担心开封府衙不愿提及旧案,写得十分隐晦,陈尧咨才知两者间的真正牵连,想到自己那枉死的侄子,深深地叹了口气,摆了摆手:“把犯人押下去!”
衙役上前,押犯人的力道从来没有这么轻过,而吴景坦然被拖下,眉宇间也没有别的犯人恐惧与不甘,反倒满是如释重负,就像是挪去了压在心头的一块巨石,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轻松。
“驸马!驸马!”
就在这时,外面跟着李遵勖一起来的护卫,才反应过来,扑入大堂,骇然失色。
“此事发生在我开封府衙,虽然犯人已被拿住,本府还是要向大长公主请罪的!”陈尧咨以最公事公办的声音说了一句,然后对着吕安道吩咐:“去太医局请太医,骑马快些,不能耽搁了驸马的伤势!”
“是!”
吕安道先是一愣,然后心领神会,身体里涌出用不完的力气,大踏步走出府邸,对着依旧围堵的人群道:“驸马死不认罪,遭遇害者亲属袭击,裆部被重击,全是血,昏迷不醒,速速退开,让本官去寻太医!”
围观人群怔住,然后就见这位翻身上马,一路吆喝着:“驸马裆部受重击——全是血——寻太医——驸马裆部受重击——全是血——寻太医——”
声音一路远去。
京师一片沸腾。
第一百四十四章 现在该称驸马一声“中贵人”了
“唔!”
李遵勖茫然地睁开眼睛,立刻被一阵难以言喻的刺痛感弄得身体一激灵,重新闭上眼睛,呻吟出声。
“驸马醒了……都尉醒了!”
身边立刻传来仆婢的声音,然后就有苍老的声音接近,似乎在查看他的伤势,最后轻轻叹了口气,似乎在和左右说话,隐隐听到什么宫中方子,什么麦杆引尿,什么三月修养。
“我怎么了?嘶……我怎么了?”
李遵勖闭着眼睛,脑海中不断浮现出画面,他在开封府衙大堂,正压着陈尧咨和其下属说不上话,然后遇见一个贱民,那个贱民对自己做了什么……做了什么……
“驸马怎样了?”
正想着呢,大长公主熟悉的声音传来,那苍老的声音似乎在回答什么,双方交流了片刻,大长公主深深叹息后,这才缓缓走了过来,脚步似乎颇为迟疑。
李遵勖用尽力气,终于把疼得好似黏在一起的眼皮分开,看向自己的妻子:“殿下?”
“我在这里……”
大长公主俯视下来,却没有坐在床边,那眼神有些悲伤,有些怜悯,又弥漫着一些厌恶,反正说不出的怪异。
片刻后,大长公主叹了口气:“你好好养伤吧,伤害你的凶手已经被开封府衙押入大牢,陈直阁入宫向太后请罪,太后稍加责备,御史却没有弹劾陈直阁的,此事恐怕便是如此了……”
“等一等!等一等!”
李遵勖越听越不对劲,大长公主这么一说,他倒是想起来,自己应该是被贱民攻击了,然后受攻击的部位……
这位驸马都尉如梦初醒,突然呻吟着要爬起来,更是伸手摸了过去:“我……我……啊!”
听到里面的动静,贴身的婢女和内侍赶忙奔了进去,然后就见公主殿下正在往后退,而李遵勖已经从床上翻身跌倒在地上,双手拼命往前爬,地上拖出凄厉的血痕,嘶声哀嚎着:“啊啊啊啊啊!”
“殿下!殿下快走!”
众人吓得赶忙护住吓得脸色惨变的大长公主,往外奔去,将那凄厉到不似人声的尖叫远远抛在后面。
回到寝阁,大长公主惊魂未定地喘息了片刻,突然想到了什么,对着左右吩咐道:“你们派人看好驸马,别让他伤害自己,也别让他接触外人……否则他会受不了的!”
婢女和内侍面面相觑,得益于那个冲到太医局的过程中,一路上高喊的官员,如今京师最火热的话题,就是大长公主的驸马不再是個男人。
以后称呼他,不能再称呼李驸马,或者李都尉了,而是要叫一声中贵人。
这完全爆了!
一百个刘家弑父的案子,都不及这一个让百姓既兴奋又痛快。
而公主府的仆婢本来觉得是谣传,结果太医一来,明里暗里都在让他们去请宫中阉割经验最丰富的宦官来,将那烂成泥的部位彻底切除,然后插上麦杆引尿。
这下好了,是真的中贵人了。
到了这个地步,大长公主也颜面尽失,可以说沦为笑柄,居然还对这个夫郎不离不弃,身边的亲近下人是真的佩服了。
但脑子灵活的也有想到,是不是那日驸马爷说的一番话,让大长公主不能放弃?
“唤梁都监过来!”
不待他们琢磨,大长公主又达命令,很快公主府都监梁承恩来到面前,躬身行礼:“老奴拜见殿下!”
大长公主开门见山:“梁都监,驸马和那位的事情,你知晓吗?”
梁承恩稍稍迟疑后,低下头道:“望殿下恕罪,老奴此前不知,后来确实知晓几分……”
大长公主露出悲戚之色:“你也知晓,所以你们都瞒着本宫?”
梁承恩轻轻叹气:“老奴对殿下忠心耿耿,怎敢瞒着殿下,只是先帝驾崩,新朝不稳,此事虽小,若被有心之人利用,也是不得不防啊!”
大长公主知道,所谓的有心之人,正在那垂拱殿端坐的执政太后,想到那位嫂子的手段,她闭上眼睛,幽幽一叹:“真能瞒得住么?”
梁承恩道:“都尉受伤,于府中疗伤,虽有污名,然此案也将落下帷幕,塞翁失马,焉知非福,于国朝而言,亦是大幸!”
大长公主沉默片刻,手重新捻起佛珠,低颂真经,似在为那些无辜丧生者祈福。
梁承恩默默退下,等到了寝阁外,立刻唤来心腹手下:“仔细看牢了驸马,千万别让他与外人接触,说出任何话语,明白么?”
心腹手下领命:“是!”
……
“驸马在公主府养伤期间,公主府拒绝了伱们的探视,一个都见不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