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夜无话。
待得第二日清早,李遵勖刚刚起来不久,就听到开封府衙又派人来府外。
这一天,又是在府衙大堂的口水仗,与府外学子百姓的控诉中度过。
待得晚上归来,回到屋中,李遵勖愈发烦躁:“太后主张查案,不就是要为自己的家族遮丑么?我满足她,此番贬官离京是定了!我倒要看看,陈尧咨费了这般大的阵仗,那群学子整日吵闹,有没有本事把我贬到南蛮之地去知军州……”
第三日清早,李遵勖起床用完早膳,磨蹭许久,发现没人来催:“开封府衙的人还没来?”
仆婢确定了一下:“回驸马的话,开封府衙今日没有来人。”
李遵勖愣了愣,然后如释重负,哈哈大笑:“我还以为这陈尧咨是何等刚正不阿的忠臣,原来也不过如此,再去盛一碗饭来!”
还未等他胃口大开,大长公主的贴身婢女直接走了进来,以一种似快意似讥讽的语气道:“李将军,殿下唤你过去!”
第一百四十二章 给脸不要,那就别体面了!
“我们和离吧!”
李遵勖觉得自己听错了,看着大长公主,这位曾经对自己千依百顺,丝毫没有皇族尊贵的妻子,此刻的神情是那么的陌生:“你……你说什么?”
“我们和离吧!”大长公主将刚刚的话重复了一遍,语气里也有了一股轻松之意:“你已经不再是驸马都尉,这个令你感到屈辱的位置了!”
李遵勖却没有半分轻松,颤声道:“在这个时候……你……你要抛弃我?”
大长公主叹了口气:“是伱抛弃了我们,你凌虐百姓,践踏律法,一错再错,连开封府衙的推官都敢谋害,你还有什么事情不敢做的?”
李遵勖忍不住要上前:“殿下,你听我解释,不是那么回事……”
“止步!”
左右宫女以严厉的眼神和实际的肢体动作,直接将他拦在外面,大长公主经过这两日的入宫,也彻底下定了决心:“给彼此留一份体面,也不要再抹黑端懿的声名了。”
李端懿是大长公主和李遵勖所生的儿子,自小被公主教导,性情和厚,喜爱文学,曾经也得真宗喜爱,出入宫禁如同自家一般,在其他命妇的轮番劝说下,正是考虑到儿子的前途不该被这样的父亲拖累,大长公主才彻底下定决心,与之和离。
显然这个决定是得到府上大多数认可的,除了梁都监提议要深思熟虑外,大长公主从宫中带过来的婢女和内官,早就对驸马厌恶至极,恨不得拍手庆贺。
和离又如何?当朝太后不也和离过么?国朝并不鄙夷这种行为,反倒是以大长公主的德行,早就该与这等人断绝夫妻关系了!
“哈哈!哈哈哈哈!你要抛弃我……你敢抛弃我……你凭什么抛弃我?”
李遵勖突然狂笑起来:“这起案子,别的我都认,别的我都认!但唯独有一件事,也是那最重要的罪名,不是我的错!开封府衙那個姓袁的推官,可不是我想要他死的!”
大长公主看着他,再度叹了口气,只觉得这位曾经俊朗潇洒、文武双全的夫郎丑态百出,已经彻底变得陌生了。
李遵勖确实彻底豁出去了:“怎的,你不信?孙家的恶名,我其实无所谓担下,比起睡你的乳母,将外室和儿女给别人养,顶多是再被那些贱民茶余饭后讥讽几句,然后贬官外州呗,这又有多大的罪?但有人却不想自己的丑事被揭露出去,影响声威!那个大夫的正妻朱氏,原本是我的外室,却被他看上了,向我讨要……我其实并不愿意,却也只能故作大方,让给了他!”
大长公主怔住:“你……你疯了?”
“疯了?我这驸马虽然被人看不起,但能完全在我之上的,也没有多少,何况那时还是先帝在位呢!”李遵勖笑了笑,看向瞪大眼睛的左右宫女:“这些贱婢还要听下去么?”
大长公主神色数变,摆了摆手,示意她们退下:“寝阁周围,不准有人!”
宫女懔然应命:“是!”
待得下人们全部退出,大长公主来到李遵勖面前,缓缓地道:“是谁?”
李遵勖继续笑道:“殿下,以你的聪慧,难道真就猜不到么?那个姓孙的大夫血洗宅子,是三年多前的事情,天圣元年,宁愿让不断接近真相的开封府推官永远闭嘴,也不想将自己丑事在那个时刻暴露的,朝堂之上能有几位?又有几位,会让我为其遮掩,并且现在说给你这位公主听?”
大长公主脑海中浮现出一个人,犹如晴天霹雳:“难道是……”
李遵勖冷冷地道:“不错!正是他!那座榆林巷的宅院都是他赠予我的,后来也顺理成章地发现了这件事,他倒是没养外室,却喜欢别人的外室!你也了解此人的性子,从小被骄纵惯了,最爱这等刺激之事,不然当年也不会那般称呼他……”
大长公主身体晃了晃,脸色惨变:“怎会如此……怎会如此……”
李遵勖索性说开了:“我不知太后清不清楚,如果清楚的话,那是真的可怕,京师的隐秘恐怕没什么能瞒过这位了……如果只是歪打正着,呵,那真是意外之喜啊!恐怕太后早就盼着要解决这个大祸患,只是不知该怎么下手,现在我能给太后这个机会了!”
大长公主颤声道:“你……你要挟我?”
李遵勖低吼道:“是你们抛弃我!我为他办脏事,为他扛骂名,结果到头来,你还要与我和离?我若不是驸马了,会有什么下场,你难道不知?你是要我病死在南蛮瘴气之中,还是流放途中就被那些官差恶吏给活活折磨死?”
大长公主不再作声。
“事已至此,你仔细想吧,若要鱼死网破,尽管来便是!”
李遵勖冷哼一声,拂袖离去,只留下大长公主缓缓坐倒在床边,片刻后泪水滑落脸颊,垂着头道:“来人,向宫中回禀,本宫与驸马……情深伉俪,不愿和离,将亲自入宫,向太后请罪!”
……
“公主竟然不愿和离,还入宫再度为驸马求情?”
狄进皱了皱眉,郭承庆那边得到消息后,第一时间就通知了他。
此时狄湘灵正在边上,自从收到七爷的名帖后,她在家的时间就长了许多,颇有些磨刀霍霍,等着那些贼子上门领死的架势,也清楚了孙洪之死与全面向驸马发起的攻势,冷声道:“这下谁再传她的美德,我非一口啐到对方脸上去不可!什么国朝典范,只会一味袒护自己的丈夫,呸!”
男女之情是感性问题,自然无法用理性来推测,不过狄进觉得不太对劲:“郭延休昨日还传来口信,大长公主入宫后,不少家的诰命夫人都相劝,她当时明显心动……这突然反悔,实在奇怪。”
狄湘灵道:“定是回了府上,驸马跪在她面前哭诉,这等无用的女子心肠软,也顾不上这个夫郎借着自己的名头在外面做了多少恶事,就反悔了呗!”
“恐怕不是如此简单,她疼惜驸马,就不疼惜自己孩子的前程么?”
狄进从未接触过这位大长公主,不知其性情,会不会真的恋爱脑上头,但年近四十的女子,不仅有丈夫,关键是还有孩子。
如今京师局势闹到这个地步,驸马李遵勖堪称身败名裂,和离是一个光明正大的切割机会。
结果现在她不仅不愿和离,反倒亲自入宫向太后求情,这就和当年驸马私通乳母不一样了,那次是私德有亏,长公主宽宏大度,给予驸马改过自新的机会,还能被称颂,这回是罪行,就是明摆着的包庇。
相当于大长公主将朝野上下的愤怒,至少引了一半到自己身上,她自己不要脸也就罢了,对其子女的将来,都有着巨大的伤害。
“为什么要做到这一步呢?”
狄湘灵没有想得那么深,直接问道:“太后不会放过驸马吧?”
“太后的目的已经基本达成,用公主驸马的丑闻,来消弭外戚刘氏之案的影响!”
狄进从来不会将公平公正的希望,寄托在那种纯粹的政治人物身上:“她是深谙政局之人,凡事不会做得太过,如果公主真的愿意用自己的名声来保全驸马,那在八议之后,肯定是从轻处罚,下场就是外贬出去,固然没有京师里这般潇洒快活,但在地方上依旧是富贵日子……”
狄湘灵的眼睛危险地眯了起来:“武僧不会放过驸马的,如果保护驸马的人手多,我也可以帮一帮他们!”
“那是江湖的风格了,警示不如庙堂的大,但也好过什么都不做!”狄进并没有否定这样的行为,眼神凌厉起来:“达官贵人正是有了豁免罪责的退路,行事才敢肆无忌惮,我本来想以庙堂的体面,给予一个血的警示,如果他们连这份体面都不要,那就让血多流些吧!”
“不愧是六哥儿!”狄湘灵大感欣然,正要说话,目光一转:“有人来了……是那群武僧!”
这回她没有回避,毕竟前几日,这些人的师父孙洪才去世,如今他们什么态度还不好说,现身也是一种震慑。
不过很快她就知道,担心是多余的。
吴景带着四个师弟,进入房内,直接拜倒在面前:“我等已然知晓了首恶驸马的下场,如今京师百姓都在声讨这个贼子,是公子为先师讨还了一个公道,大恩大德,永世难忘!”
“起来吧!”狄进扶了扶:“查案缉凶,本就是一体,如今案情的真相已经明了,但凶手地位尊贵,还未得到应有的惩罚,我受不起你们这一礼,待得驸马被绳之以法后,我倒是不会谦让。”
吴景并不起,反倒再度郑重叩首:“不光是为了此案,见到师父后我才彻底醒悟,若无公子,我的四个师弟也会被乞儿帮利用,拿起屠刀,再也没了回头之路!公子对我等,不吝再造大恩!”
狄进沉声道:“如此说来,乞儿帮还真的是全程参与?当夜令师与你说了什么,方便对我讲述一遍么?”
吴景道:“先师的遗言,并无不可对人说之处,更何况公子……”
他仔细地复述了一遍,狄进聆听完毕,轻轻叹息:“令师当时就已经放弃了继续复仇的想法,是乞儿帮见有机可乘,准备裹挟着他,再将整个五台山拖下水,以致于他害怕落入贼手,这三年才躲藏在那普济寺中,同时为亡者的首级超度!虽有过错,然为妻子报仇,天经地义,而这放下屠刀的心境,世人难及啊!”
狄湘灵也沉默了。
别说亲身经历,这样的惨事想想就令她怒发冲冠,孙洪却真的放下了,人生的最后三年,是挂念自己的徒弟、超度仇人的头颅、还写下了一本小儿科医书,这等境界,她确实不及。
当然,个人有个人的活法,狄湘灵对于孙洪的很多行为,是不认可的。
狄进是相同的看法,他挺敬佩孙洪在绝望中,还能维持住本心中的一缕善念,最终成功压倒仇恨之心,不至于被贼人利用,将自己的徒弟都拖入万劫不复的深渊,但以他的性格,根本不会被逼到那种地步,早就暴起反抗了。
所以感慨归感慨,狄进更在意刚刚吴景讲述中,提及孙洪谈到驸马时的态度:“听你之意,令师难道认为驸马李遵勖,不是首恶么?”
吴景仔细回忆了一下:“师父当时的神色有些古怪,他说出面的确是驸马,至于最可恨的是谁,却没有说下去……”
狄进目光微凝,陷入思索。
吴景却再也没有之前满脸狠意,这个也要杀那个也要杀的戾气了,低声道:“公子,血案至此已经告破,我未能完成你的第三个要求,但去开封府衙自首,理当遵守这个约定!此案陈公也出力颇多,我杀死他的亲侄,这几日夜间每每闭上眼睛,陈知俭都站在我的床头,我实在愧疚……实在愧疚……”
吴景眼神发空,有种哀莫大于心死的感觉,他虽然骗过了孙洪,却骗不过自己,滥杀无辜的行径让师父三年来的坚守付之流水,此时声音里面已经有些崩溃。
狄湘灵一直不喜这个武僧,觉得对方只知滥用武力,却是好坏不分,残害无辜,但此时见对方这般模样,也不禁有些难受。
狄进则知道对方已萌生死志,这样性格的人,外人是劝不动的,而其四个师弟只是眼眶发红,却也没有阻止,显然知道大师兄下定决心,与其让他陷入无尽的痛苦中,不如尊重他的选择。
“去开封府衙自首,为陈知俭之死做一个最后的了结,不吝于一个解脱!”狄进缓缓地道:“不过你既然第三件事没有完成,愿意另外做一件弥补么?”
吴景精神勉强一振:“公子请说!”
狄进道:“我现在有一个猜测,却无法印证,这几日驸马都在开封府衙受审,你在自首的同时做一件事……既然有些人给脸不要,那就将他们的面子和里子,扒得干干净净吧!”
第一百四十三章 让仇人生不如死!
“聒噪!”
对着众学子的声讨发出毫不容情的斥责,李遵勖昂首阔步地走入开封府衙,眉宇间满是自信。
大长公主已经坚定地拒绝了和离,并且入宫向太后求情,那个老妪也该接受胜利的果实,让此案彻底落下帷幕了。
与貌合神离的妻子彻底撕破脸皮,但只要还是驸马,他反倒没什么好担忧的了,因为已经是谷底,也没什么可以失去的,所虑的也就是接下来贬出京师后的去处。
江南水乡,无疑是首选之地,那里柔情似水的佳人,李遵勖早就想尝一尝滋味了,可惜此番想要知江南的军州,恐怕确实是难了些,毕竟这几日御史的劄子上奏,全是在弹劾他,要将之严惩,太后也要安抚那些人的述求。
所以去川蜀之地?还是河东河西?总不能是陕西吧,那里太荒凉了,听说夏人近年来越来越不安分……
反正不满意,他就回去跟大长公主闹,一定要有个合适的去处,才承担下罪名,乖乖地闭上嘴,让某些人称心如意。
有了这份依仗,李遵勖自是怡然不惧,待得走进开封府衙的大堂,看到桌案后面端坐的陈尧咨,再看左右判官推官王博洋和吕安道,甚至嗤笑一声:“诸位又在苦等本驸马啊?”
本驸马三个字咬得尤其重。
吕安道的手当即就握紧起来了,此时此刻,他真的想要不顾一切,将拳头狠狠砸在这张可恨至极的脸上。
王博洋则暗暗叹息,他在前日听说公主要与驸马和离了,还以为开封府衙终于能办一位真正的权贵,那身为判官,后半辈子足够他吹的了,定要写入文人笔记中,传于后人,让他们知道自己的祖宗多么刚正不阿。
结果……
以后还是缩着头办事吧,连個尚公主的驸马都拿不下,那些真正执掌大权的达官贵人,就更别提喽!
陈尧咨是三位官员中最冷静的,他依旧是在走程序:“传唤证人孙二郎、黄安,把证物统统搬过来!”
李遵勖已经懒得敷衍了:“陈直阁,你就是让那些书吏,把本驸马的供词记上整整一册,也都是那几句话!孙家的事情,那卑贱的大夫是不是当了龟奴,将妻妾给别人暖床,养了别人的儿女十几年,本驸马一概不知!前任判官袁刚是不是偏要刨根问底,尸体腐烂在哪个不为人知的角落里了,连个坟头都没有,本驸马也是一概不知,可以了么?满意了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