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渐渐的,李遵勖的眉头皱了起来。
这个街头闲汉居然出乎意料的难缠,不仅准确描述出那日给他下毒的内侍长相,还拿住当年受驸马府钱财的证据。
说实话,对于那个原本叫郑庆,后来改为孙庆的宅老,李遵勖连对方长什么样子都记不清楚了,可孙家上下的钱财用度,确实是他在出,并且没有多少掩饰。
当时也没想到,后面会闹到那个地步啊,自然不会躲躲藏藏,贵人追求的是刺激,而不是真的做贼,反正下人别嚼舌根乱说就是。
结果现在被对方抓住了把柄,当开封府衙将店铺一条条账目取出,就连李遵勖也无法完全否认,公主府与之的关联,一时间脸色沉凝,默不作声。
发现梁都监眼神闪烁,显然在寻思怎么应付,陈尧咨却不给他机会,直接道:“梁都监,三年前公主府内与这孙二郎亡父往来的内侍,有阁下参与么?”
梁都监回答:“老奴自是不曾参与。”
“那好!”陈尧咨一挥手:“公主府都监之责,是指导礼仪行止,看护公主驸马,让官家安心,此案则涉及驸马在府外之事,与都监无关,你退下吧!”
“老奴……诶!诶!”梁都监刚要开口,冷不防两个衙役左右过来,几乎是半驾着,把他带了出去。
李遵勖脸色立变,冷冷地道:“陈直阁,你要如何?”
陈尧咨道:“不如何,还请驸马不要假托旁人,现在孙二郎指证你种种罪行,你可有话说?”
李遵勖满是不屑地道:“无稽之谈,本驸马根本不认得他,更别提他的父亲了,此人便是街头混混,想要敲诈勒索而已!”
陈尧咨道:“那商铺的钱财,为何由驸马府上支出?”
李遵勖道:“许是有下人盗用钱财了?”
陈尧咨道:“如此说来,驸马是认为公主府上,有人与当年的孙家有关?”
李遵勖面色再变,知道不能这般回答下去,干脆开始胡搅蛮缠:“不知!本驸马什么都不知道!”
接下来,他要么就是一味否定,实在回答不上来的,干脆闭口不言。
陈尧咨也不急切,自有书吏将双方的对话记录下来。
关键还在于,另一处刑房中,王博洋和吕安道正对着一位书吏轮番审讯:“黄安,事已至此,连驸马都被带入府衙审问,你还以为自己能脱身?”“你现在不说,等到驸马把什么责任都推到你身上,到时候想说也晚了!”
那书吏黄安已经被审讯了好几个日夜,有鉴于此案的重大,开封府衙没有用刑,但吕安道也在狄进的建议下,使了些小手段,比如不让对方睡觉。
因此李遵勖还未入府前,这位的精神其实就已经处于崩溃的边缘,当发现驸马真的被带入府上,黄安的表情就彻底垮了,哀求道:“两位官人饶了小的吧,小的说了,驸马也不会获罪,到时候我全家老小都活不下去啊!”
这话其实就是承认,王博洋大喜,才不顾什么全家老小,继续逼问:“你现在不说,还是一样,何苦替他瞒着呢?”
黄安摇头。
吕安道则道:“你的罪过,定然要流放,我可以打点衙役,让他们途中照顾,至于你家中,可有外地亲友投靠?此案过后,我亲自护她们远行!”
黄安迟疑。
吕安道来到面前,深深一拜:“本官恳求你,说出实情,还袁弘靖一个清白!拜托了!”
黄安脸颊抽搐了一下,终于深深地叹了口气。
……
两刻钟后。
王博洋来到大堂,将笔录递上,陈尧咨仔细看了,拍案而起,厉声喝道:“驸马都尉李遵勖,现有开封府衙书吏黄安指证你重金收买,命其假扮前任推官袁弘靖,于刑房焚毁案卷,事后还污蔑袁弘靖纵火逃逸,实则你早早告知,袁弘靖已经被你所杀,尸体也不会有人寻到,让他放心办事!”
李遵勖的脸色剧变。
好死不死的,又有吏员闯入,故作急切地囔囔起来:“不好了!不好了!好多国子监学子,把开封府衙围住,言明要严惩凶手,还京师百姓以公道!”
第一百四十一章 驸马,你知道“和离”吗?
“严惩凶手——”“严惩凶手!!”
“公正严明——”“公正严明!!”
张宗顺站在第一排,领着一群狐朋狗……一群正义的同窗,围堵在开封府衙外,振臂高呼,一时间连屁股都不感觉痛了。
之前在张府中,眼见这个蠢物实在不争气,先将狄进送走,祖父张耆又打又骂,把如今的事态进展跟他说明。
张宗顺也终于清楚,作为坚定的太后党,现在正是让驸马李遵勖的罪行公之于众的大好时机,到时候刘家之前的丑闻,也就不会有人提及了。
而国子监学子,自能起到一个推波助澜的作用。
在张耆看来,这是狄进卖的顺水人情,感叹对方会做人的同时,再看这个孙子,愈发不顺眼。
张宗顺则心想,刘家丑闻不还是那個人揭露出来的,人家打你一巴掌,再给你颗甜枣,你还觉得对方人怪好咧!
当然这话嘴上是万万不能说的,只能灰溜溜地执行,不过此时喊着喊着,倒是涌起一股别样的快感。
自己以前何时这般风光过?
别说张宗顺了,跟着他一并前来的友人,都个个义正辞严,如果能把眉宇间的兴奋之情压制一下,就更好了。
没办法,这年头学子结伴请命,还是极为个别的行为,到了一百年后的太学,才成为常态。
那时就有太学生陈东奋笔上书,将蔡京、童贯等人列为六贼,揭发出种种罪行,更带着多名学子屡次向赵佶进言,希望这位官家能痛改前非,不再重用奸佞。
结果自然是屁用没有,只有金人的铁骑能教赵佶什么叫改过,别的说啥都没用,所幸那些仗义执言的学子,倒也不至于被庭杖打死,属于是让你们发泄发泄,该怎样还怎样。
现在的舆论环境,可当不起这样的声讨,学子们围堵府衙更是稀罕事,街头的百姓都来围观,纷纷询问发生了什么。
“你们可知榆林巷那户人家被灭门的大案,真相是什么?”
“幕后正是驸马行凶,还害死了府衙的官员,绝不可让此人脱罪!”
“啊?驸马灭了孙家满门?”
这群国子监学子其实也不清楚真相的具体情况,七嘴八舌地讲述着,传来传去,就迅速简化为,三年前灭了那一户满门的,是当朝驸马李遵勖!
这还了得!
一时间,群情激奋,两侧百姓统统涌了过来,然后高呼:“青天为我们做主啊!”“严惩凶手!”“严惩凶手!”
当狄进和郭承庆结伴,来到开封府衙这条街时,目睹的就是这个场面。
郭承庆有些汗流浃背,无比庆幸当年没有参与到那令不少贵人都觉得有趣的事情中,低声道:“仕林,闹成这样,不好收场吧?”
“有什么不好收场的?”狄进冷冷地道:“李遵勖丧心病狂,为了掩盖一件丑闻,连开封府衙的推官都敢害死,这样的贼子若能逍遥法外,那我等科举入仕,为的又是什么?”
这话说的极为严重,郭承庆的脸色也沉凝下来。
有些事,不上秤没有四两重,上了秤,一千斤都打不住!
这起案件里,袁弘靖之死,就是这样的事情!
在权贵云集的京师,开封府推官只是个芝麻绿豆大的小官,不值一提,但终究是官,代表着府衙的权威和门面,这样的人死得不明不白,事后背上骂名,行凶者甚至还逍遥法外,那百官都难以接受!
郭承庆当然明白这个道理,心想李遵勖真是疯了,本来正常养外室养呗,公主乳母都敢私通,反正名声也早毁了,何至于闹到这般地步,摇了摇头后,又低声道:“李遵勖是罪有应得,就怕大长公主殿下那边,不好过关啊!”
他的姑姑当年是真宗的第二任皇后,与出身卑贱的刘娥相比,郭氏母仪天下时,与长公主的姑嫂关系还是挺好的,所以也了解那位的心性。
也许如今的大长公主早就对李遵勖失望,但终究是她的丈夫,夫妻同体,驸马若是落得个万劫不复的骂名,身为妻子的大长公主又岂能独善其身?
狄进早就想到了,为了让公主在事实上节哀,他甚至都帮对方考虑好退路:“那为什么不和离呢?”
郭承庆怔住:“和离?”
狄进道:“公主不能和离么?”
郭承庆苦笑:“本朝并无先例啊!”
狄进道:“那就以此为先例,总会有先例的!”
历史上就在仁宗朝,赵祯最宠爱的福康公主与驸马李玮便和离了,然后又复婚,最后公主英年早逝,死时颇为凄惨,当时闹得是不可开交,堪称把互相折磨发挥到了极致,后世甚至由此拍成一部电视剧。
而现在的这位冀国大长公主,还和被宠坏了的福康公主不一样,她贤淑温良,驸马李遵勖毫不珍惜,堪称狼心狗肺,这样的人留着作甚?
狄进道:“李遵勖一错再错,屡教不改,大长公主与之和离,依旧是国朝典范,更为天下女子树立了榜样,不损美名!”
郭承庆目光闪烁了起来:“此言不无道理……”
狄进正色拱手:“延休兄,此事若能相助一二,我定铭记于心!”
郭承庆马上还礼:“这是哪的话,此案牵扯极大,一旦与之沾上,可谓后患无穷,仕林助我郭氏幸免于难,我岂会不知?”
说到这里,他已经下定决心,再度行了一礼:“我先去了!”
狄进送别这位,然后转向开封府衙,欣赏这正义的示威。
此次查案,是真的把他查得恶心到了,不仅是对武僧当时的承诺,狄进给自己的承诺,都是要让此案真正的罪魁祸首付出血的代价!
所以他不仅要动用国子监,让张宗顺冲锋在前,更要通过郭承庆的嘴,向某些人递一个招。
事情闹大了,期待李遵勖完蛋的不止一人,但与其默默地诅咒,倒不如以实际行动,劝说乃至逼迫公主和离!
而一旦落井下石成功,那各方都没了回头之路,必须要让此案的首恶万劫不复!
……
“呼——呼——总算回府了!”
李遵勖掀开马车的帘布,缓缓下车,看着天上的明月,喘了一口大气。
往日里他是不坐马车的,自忖风流倜傥的他,喜欢骑在高头大马上,展现出自己伟岸的身姿,但这回面对堵在府衙外的学子和百姓时,他埋头钻进马车,比谁都快。
不得不承认,这个阵仗确实把他吓到了。
开封府衙内的准备充分,就已经出乎意料,孙二郎和黄安两个证人,还有他们随之交代的一系列证物,不是那么好否认的,没想到门外还有这番阵仗。
唯一庆幸的是,他毕竟身份不同,在没有天子或执政太后的旨意,陈尧咨还没办法将他直接下狱,只能放他回来,扬言明日还要入府衙配合查案。
“陈尧咨!我跟你无冤无仇,就为了查个案子,至于这般狠绝么,活该伱入不了两府!”
心有余悸的李遵勖也顾不上仪态,一路上骂骂咧咧,回到了自己的屋内,一屁股坐在椅子上,高喝道:“快把吃的端上来!怎的这般没有眼力劲!”
婢女和内侍赶忙去办,虽然大长公主的贴身婢女都极为痛恨此人,但普通的下人还是不敢忤逆,吃穿用度自是最顶尖的层次。
李遵勖填饱了肚子,起身散步,在后花园走了走,突然道:“公主呢?”
婢女道:“殿下入宫了!”
“为我求情去了?”李遵勖先是一喜,然后又莫名涌起了一股恼怒,猛然踹翻一盆花,咬着牙道:“她是不是以为这样,我就得感激涕零,拜倒在她面前摇尾乞怜?”
左右噤若寒蝉,他正要继续发作,梁都监的声音平和地传来:“驸马,请勿失礼!”
李遵勖面色微变,看着这个漫步过来的老内官,眉宇间闪过一缕忌惮,摆了摆手:“你们退下!”
仆婢们应言退出,远远的就看到驸马和梁都监在后花园低声说着什么,驸马脸色固然难看,却自始至终没有什么驳斥的动作,最后两人分开,驸马安静地回了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