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赤裸裸维护贵族官僚的特权,所以《大宋提刑官》里面,刁光斗反驳宋慈时,不应该说王法王法就是王家的法,而是应该直接把八议制度搬出来,以律法斗律法。
后来对这种制度产生强烈冲击,甚至令之几乎名存实亡的是什么呢?也很熟悉,锦衣卫、东厂、西厂!
从这些特务机关大行其道开始,君臣关系就不是以前那种权力互相牵制了,人臣完全成为皇权的奴仆,对文武官员的生杀予夺,都在皇帝的一念之间,所谓八议制度,自然也就成了一纸空谈。
当然,那并不能带来公平,只会制造更大的不公平。
因此狄进之前说的,确实是真心话,前唐高门大族横行时,世家子弟或许会因政治斗争而身死,比如武则天杀了不少世家子,但那不是打压世家,是打压不听自己话的世家,对于那些依附她的,依旧荣宠至极,恶事随便做。
相比起来,北宋前中期,公理道义、善恶忠奸,至少还是朝野上下要遵循的准则,哪怕是表面,背地里依旧有很多不公之事,这就不容易了,换到五代十国时,那是连装都不装一下。
所以狄进已经有了具体执行的计划:“我准备先去张枢密的府上再拜访一番。”
公孙策奇道:“让他支持对付驸马?”
“不!”狄进微笑着摇头:“张枢密不会直接出面与驸马为难的,倒是他的嫡孙张宗顺在国子监中颇有人望,此前举荐我出来查案的就有他,如今也该这位侠肝义胆的学子出面,为我等正义之举摇旗呐喊了!”
公孙策终于笑了:“此言大妙!”
……
“哎呦——哎呦——”“老大人,孙儿知道错了!”“哎呦——哎呦——”
一阵阵有节奏的呻吟声从房内传出,张宗顺趴在床上,神情凄惨,语气诚恳。
那日张耆大怒,以家法处置他,手下的仆从自然不敢真的如衙门里的杀威棍那样,打到伤筋动骨,但老大人的脾气上下也都清楚,如果只是做做样子,那不仅他们倒霉,张宗顺后面更惨,所以皮肉之伤是不可避免的。
于是乎三天了,张宗顺都没下得了床。
张耆很满意,觉得这很符合他对于子孙严格的管教,不过他如果亲自站到张宗顺面前观察一段时间,就会发现这个孙子眼珠子滴溜溜乱转,脸上与其说是痛苦,更像是有没有过关的紧张之色。
终于,喉咙快要喊哑了后,他猛地闭上嘴,对着守在床前的婢女使了个眼神。
婢女心领神会,轻手轻脚地走了出去,不多时返了回来,低声道:“公子,老大人派来的管事走了!”
“这一关总算过了!”张宗顺舒了一口气,下意识地想要翻一个身,却猛地一咧嘴角:“嘶!这次打得比上回重多了,都怪那个可恨的狄进……嘶!”
婢女不敢应声,但很快侧耳倾听,脸色变了,做了个嘘的表情。
“哎呦——哎呦——”
张宗顺反应极快,马上意识到不对,立刻又叫唤起来。
“七郎这次受苦了!”很快张耆的贴身老仆走了进来,先是关切了一句,然后低声道:“七郎速去厅堂,老大人见客,要你作陪。”
张宗顺有些奇怪,干笑一声:“老大人待客,就不用我这受伤的晚辈出面了吧?”
贴身老仆语气严肃起来:“老大人见的客人是狄解元,七郎莫要推辞,速去厅堂作陪!”
“又是他?”
张宗顺尖叫一声,险些蹦起,泪水夺眶而出,这次是真情实意的委屈,恨不得把头蒙进被子里:“我再也不与他为难了不行么?求求了,让这位解元公走吧!”
第一百四十章 国子监学子仗义执言,围堵驸马!
张府正堂。
狄进和张耆对坐品茶,饮的又是太后御赐的龙凤团茶。
上次张耆是故意为之,侧面提醒是谁让你出来查案,实则并不认为,连进士都不是的一个国子监解元,有资格品这样好茶。
但这第二次到访,张耆确实改观了。
刚刚狄进的一番话语,将震惊京师的无首灭门案真相,原原本本地讲述了一遍,其中许多细节,是连张耆都不清楚的,心头若说不震惊,肯定是假的。
这才查了几天啊,三年不解的迷案,居然就被眼前这十六岁的解元公给破了个明明白白?
此时借着品茶,稳定了心神,张耆淡淡地道:“狄解元言辞凿凿,确非捕风捉影,然此案重大,最重实证,不知至今可有多少罪证?”
狄进道:“那日登门的,是宅老孙庆之子孙二郎,此人不知全貌,从其父处听了些只言片语,便以为贵府也涉入案情,上门勒索,实在可笑……”
狄进很清楚,张耆心中有鬼,毕竟当年的他也是将外室刘娥养在自家宅中,与那时尚且是皇子的真宗幽会,然后自己避出去,从某种意义上,和孙洪扮演的是类似的角色。
区别在于,张耆供养的外室上位成了皇后,如今又成了执政太后,并且没有忘恩负义,提拔了当年大力帮助自己的恩人,而孙洪遇到的则是一群狼心狗肺的畜生。
由此可见,和郭承庆类似,张耆就此案中,没有参与过深,否则就不是遮掩而是阻挠了,此人应该是想着拉拢交好其他权贵,毕竟这件事发生已经很久,当年那个卑微的张耆,哪会知道今日能有这般地位,若是昔日的过往揭露出去,枢密使跟個皮条客一样,整天就琢磨这些事情,脸当然丢大发了……
道德层面的问题,狄进不会深究,轻轻揭过,果不其然,张耆脸上的表情没有发生什么变化,但品茶的姿态明显轻松了不少,颔首道:“原来如此!”
狄进道:“孙二郎后又去几家府邸,然清者自清,自是不加理会,唯独一家做贼心虚,竟投了毒药,欲害其性命,幸得此人命大,未曾身亡,终于醒悟,入了开封府衙投案自首!”
张耆的语调微微上扬:“孙二郎握有了实证?”
狄进道:“确有实证,其父当年为孙家采买雇佣,所经手钱财,皆是出自公主府邸,直指驸马都尉李遵勖,最重要的人证,是那作证前任推官焚毁案卷的书吏,当年他就是收受了好处,才行此污蔑……”
张耆直接点出:“这书吏恐怕没那么好开口吧?”
狄进笃定地道:“李都尉进府衙之日,就是他开口之时。”
张耆并不吃这套:“那要到何时?”
“就在今日!”然而狄进就等着对方这般询问:“陈直阁已经出具文书,命推官上公主宅,带人回府衙问话!”
想到陈尧咨那刚直到宁愿吃亏也不愿迂回的性情,张耆不得不承认,这种事情是现在的开封府衙能做的出来的,沉声道:“既如此,狄解元不去开封府衙,又为何来此呢?”
狄进起身拱手:“容进冒犯,我此来其实不是为张枢密,而是为了令孙,国子监的同窗宗顺兄!”
张耆这回是真的怔住,愣了片刻后才道:“你寻他?寻他作甚?”
狄进理所当然地道:“我此番查案,正是受国子监同窗举荐,方有太后钦点,为京师百姓作主,为无辜推官伸冤,如今又有阻碍,自是要寻得众同窗相助,痛斥奸佞之可恶,悲叹忠贤之不幸!”
如果是三天前狄进第一次登府查访时,说出这番话,那毫无疑问是挑衅,也正因为恼羞成怒,张耆才让仆从打得那孙子三天下不了床,但现在狄进再说,张耆目光一动,还真的沉吟了起来。
他本就是武人出身,身居高位后城府倒是逐渐养成,但云里雾里的水平终究不及那些高官,想了想后干脆道:“只是驸马?”
狄进给出八个字:“驸马久恶,屡教不改!”
张耆眉头微扬,眼神中不自觉地流露出赞许,对仆从唤道:“去将七郎带过来!”
当张宗顺特意一瘸一拐地来到厅堂外,被张耆眼睛一斜,又吓得不敢装得太夸张,赶忙走了进来。
然而紧接着,张宗顺发现一向威严的祖父,竟然以前所未有的温和表情,对着自己道:“七郎,你与狄解元乃国子监同窗,当好好亲近亲近啊!”
张宗顺嘴巴大张,险些以为自己听错了:“哈?”
张耆眼睛一瞪:“坐下!”
熟悉的祖父又回来了,张宗顺反倒放松了,低眉顺眼地坐下,然后就听祖父和那个可恨的人聊了起来。
不就是考了个解元么?祖父凭什么对他这般客气啊,枢密使可是能和宰相扳手腕的高官,位极人臣啊!
正在忿忿不平,张耆雄厚而威严的声音又传了过来:“七郎,你可听明白了?”
张宗顺暗道不妙,却又不敢承认自己方才神游天外,只能应道:“回老大人的话,孙儿都明白了!”
张耆抚须:“那就好!学子正该不畏权贵,坚持己见,老夫是这般教你的,你以往也都是这般要求自己的,如今就该践行此言,好好配合伱们国子监的解元,惩恶扬善,还我国朝清正之气!”
“哈??”
……
“殿下,开封府衙执意要带驸马过府问案,连陈直阁的文书都拿来了!”
听到公主宅都监梁承恩的话语,大长公主揉了揉眉头,眉宇间皆是疲惫之色,贴身婢女看得心疼不已,忍不住道:“殿下,何必再理会这等事?”
梁都监的神色凌厉起来:“放肆!”
婢女顿时噤若寒蝉,不敢再言语。
梁都监的脸色又变得缓和,低声道:“殿下,夫妻一体,不可意气用事!”
“断弦犹可续,心去最难留……夫妻么?”大长公主轻轻叹了口气:“都监老成之言,本宫亦是知晓,然开封府衙既再度登门,必是有了一定的证据,一味躲避亦是无用,让李都尉去一趟吧!”
梁都监无奈领命:“是!”
大长公主又补充了一句:“你也跟着过去,待得陈直阁问完话,就将都尉带回,不要让他再出去招惹是非了。”
梁都监明白了:“是!”
“都监陪我一起去开封府衙?”李遵勖听到这个吩咐,更是心领神会,微微一笑,丝毫不慌:“那我们就走吧,我倒要看看,那陈尧咨,要给本驸马安一个什么罪名!”
他翻身上了高头大马,趾高气昂地朝着开封府衙而去。
自从尚了公主后,他的地位就总是处以一种微妙的尴尬状态,哪怕官职并不小,担任的都是节度使、承宣使、团练使之类贵官,还与士大夫宴乐,连西昆体的鼻祖杨亿都堪称是他的老师,虽然后者不见得承认。
不过或许是过于敏感,李遵勖总觉得与那些士大夫往来时,对方即便再是客气,那眼神深处也时常流露出几分轻视,正是这些轻视,让他对贤淑良德的妻子越来越看不顺眼,宁愿与卑贱的乳母厮混,也不愿意与高贵的公主亲近……
但唯独与公主的声名完全绑定的时候,李遵勖才能感受到尚公主的好处来。
谁敢动他?谁敢动他!
他昂首走入开封府衙,大咧咧地对着走出来的陈尧咨拱了拱手:“陈直阁!”
陈尧咨行了一礼,脸色肃穆,冷冷地道:“李都尉!”
李遵勖也听说过这位是暴脾气,不然以其国朝最年轻的状元出身,这个年纪早入两府了,但也不惧,等到了大堂之中,更是背负双手,淡淡地道:“陈直阁请本驸马来,定是有要事相商,莫不是寻到那个敲诈公主的贼子了?”
这话倒也不能算完全的反咬一口,毕竟孙二郎最初确实是抱着敲诈勒索的目的去的,所幸陈尧咨早有准备:“将孙二郎的诉状,给李都尉过目!”
当诉状呈到面前,李遵勖却摆了摆手:“给梁都监吧,公主宅中大小事务,由他一应管理,本驸马自是不能破例。”
梁都监上前,接过诉状,视线飞速扫过,心头就是一紧。
对方控告的罪名有两条。
一是驸马都尉李遵勖与京师榆林巷孙家家主孙洪妻妾通奸,生下孽子,为其出入方便,多次买通宅老孙庆,孙庆为了隐藏秘密,以高价雇佣仆婢,要求守口如瓶;
二是派出门客牛一刀,欲杀死家主孙洪。
这两项指证,在梁都监看来,极为歹毒。
因为李遵勖确实和孙洪的“妻妾”有关系,还生下了“孽子”,甚至还派出了门客牛一刀,准备将之杀死。
但它们又不是完全的真相,而是将真相里面最能刺激京师百姓的情绪,引得群情激奋的那一点,单独拎了出来。
看到梁都监沉默,李遵勖也知道恐怕诉状对自己很是不利,却依旧有恃无恐。
梁都监同样没有慌乱,对方是有备而来,但那个关键证人只是个街头闲汉,完全能够以此为突破点,淡淡地道:“诉状所言,过于荒谬,公主府不容许驸马都尉受此污蔑,还望陈直阁将证人带上来,老奴要亲自问话!”
“带证人孙二郎!”
接下来,就是宫人与证人的对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