吕安道点了点头:“倘若真是如此,倒是好的,柳言已经丢了儿子,不该再让他蒙受不白的冤情……带下一位吧!”
第一位嫌疑人的问话暂时告一段落,第二位嫌疑人杂事李江,很快又被带了过来。
这位迈着小碎步,眼神游离,倒是一副标准的油嘴滑舌,媚上欺下的小吏气质。
依旧是吕安道率先发问:“李江,你近来不当班,时常不见踪迹,是去做什么了?”
李江点头哈腰:“吕推官教训的是,俺近来是有些懒惰……”
吕安道声音一冷:“你可不懒啊!每次审问娄彦先时,不都凑上来,忙前忙后?”
李江堆笑道:“这不好奇么?有陈大府、吕推官这等好官在,咱们府衙擒获了此等恶贼,俺爹爹当年,可是拿无忧洞毫无办法的,既然能审问这等贼子,哪能不凑个热闹?”
“真是如此么?”
狄进开口,第一句话就先声夺人:“还是京师哪家大户给你的好处,让你把审讯贼首的细节传出去,换取报酬?”
李江脸上的笑容一僵:“狄省元,俺没有……没有做这等事……”
狄进道:“不用慌张,你并非协助娄彦先越狱,只是旁听审讯,以此换些钱财,他之前也一直咬牙不说,没有交代出任何供词,直到攀扯了太后和官家……这件事,你没有传出去吧?”
李江脱口而出:“俺哪里敢啊,听的都快吓……”
话到一半,他顿时意识到说漏嘴,噗通一声就跪下了:“狄省元饶命!吕推官饶命啊!”
狄进看向吕安道,吕安道则摆了摆手,吩咐道:“让他写下供词,何时何地与哪家大户见面,收了多少好处,核实完毕,倘若真的没有泄露贼子的胡言乱语,便毋须重罚!”
此时的吏胥是没有工钱的,除非主官下发月钱,否则收入来源就是索贿,到了历史上的王安石变法,才开始尝试给吏胥发俸禄,但也仅仅是部分人有,被称为“重禄公人”,其他仍是没有俸禄的,称“无禄公人”,前者基本是中央各部享受到的优厚待遇,地方上还是依旧,让吏胥索贿为生。
所以如果李江真的是用这件事捞钱,只要没有把太后加害官家生母的控诉瞎传,那就可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毕竟这样做的绝不止他一人,真要眼睛里揉不得沙子,那没有人给衙门办事了,这就是很无奈的现状……
知道这两位肯高抬贵手,李江长松一口气,被带了下去。
吕安道眉头紧锁:“就还剩一人了,这仵作田缺,是嫌疑最小的……”
如果说柳言和李江是平日表现得不错,近来表现出异常,仵作田缺向来是消极怠工,偏偏由于仵作的特殊性,这职业受人歧视,却也不可或缺,还真的拿他没什么办法。
果不其然,当身材高瘦,尖嘴猴腮的仵作田缺,带着一股生人勿进的味道,到了面前行礼,称呼都不对:“小人见过狄解元!见过吕推官!”
他好似根本不关心狄进已经高中省元,行礼完后就低着头站在那里,一如既往的拘谨,却也构建出了一层牢不可破的心理防线。
吕安道皱了皱眉,开始问话:“田缺,你在审问娄彦先的过程中,可曾做过什么?”
田缺道:“小人从未上前,若不是衙门审问重犯,都要仵作陪同,小人是不会在场的。”
仵作熟悉人体结构,有时候也能当急救人员使用,对于用重刑,又不希望对方暴毙的犯人,有经验的衙门往往会让仵作一并在场,省得到时候寻人来不及,这也是田缺为何旁听的原因。
吕安道又问:“既如此,用刑完毕,你要上前细细查看娄彦先的伤势?”
田缺垂下头:“大府不特意吩咐,小人是绝不会上前的,小人其实不通医理,便是重犯真要死了,小人也救不回来……”
吕安道都被这耿直的回答弄得无语了,再问了几句,发现田缺只是垂着头低声答话,总结起来就是,我不行,我没做,我行也不做,只能无奈地看向狄进。
狄进看着这个将消极怠工发挥到极致的仵作,开口道:“红伞验尸时,我教你的验骨之法,还记得么?”
田缺稍稍抬起了头,脸上的表情有些怪异:“多谢狄解元好意,然小人愚笨,已经忘得七七八八了……”
周遭吏胥暗暗摇头,得当朝省元传授的法子,居然还能忘?活该一辈子干晦气的仵作……
狄进并不恼,再度问道:“你今年多大?”
田缺道:“小人二十四岁。”
狄进问:“可曾娶妻生子?”
田缺闷声道:“未曾。”
狄进道:“我如果没记错的话,你是四年前京师灭门案后,那位老仵作带着徒弟归乡了,才将你调来了京师衙门的,你原来是哪地衙门的?”
田缺道:“小人原是阳武县衙的,衙门内有两位仵作,小人被举荐了过来……”
狄进轻叹:“你那时才二十岁,尚未娶亲,如此年轻,在京师衙门总好过地方州县,养成这般不求上进的性子,是因为你觉得努力并无意义么?”
田缺似乎没想到这位会如此问,沉默少许,终于流露出真情实感:“便是上进了,又能如何?小人不是不想娶亲,却是正经人家的娘子,根本不会跟一位仵作,唯有那同样遭人作践的小姐,才会愿意跟小人,生下来的孩子依旧是贱职……如此这般,不如得过且过!”
周遭吏胥沉默了,他们固然不像仵作那般遭人歧视,但也好不了多少,如果不能转官,儿子甚至无法科举,终究还是要成为吏胥……
狄进对此也有无奈,后世都解决不了职业歧视,更别提局限性更大的古代,但他心里已经有了一些计划,却不必与这位说,微微颔首:“既如此,你下去吧。”
田缺本以为自己会挨一顿骂,他早习惯了,没想到这位愿意教自己验骨之法的大才子,语气始终平和,心头莫名有些惭愧,拘谨地拱了拱手,退了下去。
吕安道也知道,这样得过且过,偏偏还无妻无子之人,乞儿帮是无法要挟的,皱眉道:“田缺排除嫌疑,李江的所作所为可以核实,目前看来,最大的嫌疑人还是柳言……再查一查吧,看看是否有遗漏之处!”
“也可能是我们的调查方向出了问题!”
狄进则拿起名录,将柳言、李江、田缺三个表现有异常的府衙人员排除出去,看向那些近来表现如常的吏胥,采取了另一种筛选之法:“包希仁之前在刑房中查看旧案卷,对于抓捕到娄彦先大有帮助,当时这群人里面,有谁对此是一无所知的?”
包拯翻看案卷的耐心细致,让吕安道都印象深刻:“召刑房的人来问一问吧,他们肯定清楚。”
刑房的吏胥唤过来,众人七嘴八舌地道:“沈书办肯定知晓,他那几日就在刑房当差……”“楚勾押也知道,他给包秀才带过饭的……”“陶支计每天都来点蜡烛,第一夜天黑后他以为房内没人,就提前锁门了……”
在筛选之下,很快排除了绝大部分吏胥,剩下主要是看守牢房的狱卒,他们无要事是不会出牢房的,自然也不知道包拯在这里做什么。
除此之外,就剩下一位吏员。
众人看了,语气里透出一份敬意:“鲁方,他可是刑案孔目,是府衙公认的能吏,还擒过无忧洞的贼子哩,那几日却是病了,没来府衙,不知此事。”
狄进眉头微扬,点了点这个名字:“将这位鲁孔目带过来!”
第一百七十三章 不经他人苦,不知他人有多苦
孔目者,如一孔一目,无不经其手,在衙门里,是级别相当高的吏人,掌管狱讼、帐目、遣发等事务。
安史之乱时,安禄山有叛乱之心,孔目官严庄、掌书记高尚为之解图谶,劝之作乱,由此而知名。
水浒传里面,林冲和武松都遇到了一位正直的孔目,前者说动了府尹,将林冲轻判,驳回了高俅的要求,后者也是顶着知府的压力,保全了武松一条性命,后来宋江和戴宗其实也靠一位孔目搭救……
这个故事倒不是反应的宋朝特色,而是元朝的衙门孔目,往往能左右当地衙门,堪称神通广大。
北宋时期的孔目没那么威风,但有不少也是当地衙门的吏胥之首,威望极高,即便连官员都要仰仗,才能办得了实事。
毕竟官员是轮换制,最长三年就要离开,这些吏胥是一辈子都盘踞在衙门里,他们的威望可以保证一生,甚至传于后代。
开封府衙的更不寻常,当鲁方被传唤,走入房内时,竟有种大步流星之感,如若不是他穿着吏员的服饰,不着官服,那气度真如官员一般。
当然,到了狄进和吕安道面前时,这位年过四十,看上去依旧精明干练,头上毫无一丝白发的孔目弯腰行礼,一丝不苟地道:“拜见吕推官!拜见狄省元!”
吕安道实际上不太明白,狄进为什么要寻此人前来,因为无论怎么看,身为开封府衙的刑案孔目,都是不可能受贼人所惑,给娄彦先通风报信的。
不过在刑名上的权威,吕安道反倒更信任年仅十七岁的狄进,所以压下不解,开始询问:“鲁孔目,审讯贼首娄彦先之际,你可曾与他有私下的接触?”
鲁方脸上顿时露出愕然,语气里甚至有些忿忿:“吕推官此言何意,鲁某岂会做这等事?”
吕安道摆了摆手,安抚道:“鲁孔目不要激动,本官并非质疑你与贼人暗通消息,而是此番所有与娄彦先有接触机会的人,都要经过盘查!”
鲁方勉这才勉强地点了点头,眉宇间依旧有些不悦之色:“请吕推官问吧,鲁某一定如实回答。”
吕安道开始询问每场审讯的细节,鲁方确实回话得很快,甚至连审讯时,自己和娄彦先的位置都比划出来,语气里自有一股令人信服的感觉,听得周遭的吏胥也纷纷点头。
最后吕安道也没什么好问的了,而鲁方抱了抱拳,沉声补充一句:“鲁某与那贼子绝无瓜葛,这些年间,鲁某更是接连拿了十七位贼人,那乞儿帮的恶贼早已恨我入骨!”
狄进一直旁听,到了这里才开口:“鲁孔目也擒了乞儿帮的贼子?可否具体说一说?”
这个也字,提醒了大家,这位省元不久前也带着护卫,亲手将乞儿帮的三个贼子擒入府衙,如今已经统统判了死刑,准备秋后问斩。
鲁方高昂的语气也稍稍低了下来,抱拳道:“鲁某不敢跟狄省元相比,所擒拿的贼子是在京师巷中掳掠妇孺,被鲁某当街巡逻撞见,方能将之擒下……”
狄进道:“鲁孔目不必妄自菲薄,乞儿帮贼子熟悉京师地形,更能借助无忧洞的便利藏身,能赶在他们缩回那個老鼠洞之前,将他们擒拿,足以证明鲁孔目的能力。”
鲁方抱拳,脸上露出笑容:“不敢当狄省元赞誉!”
狄进却不光是称赞,还有询问:“鲁孔目是自年轻时,就在开封府衙任职么?”
鲁方道:“鲁某非开封人士,乃是陕西路环州人,边州苦地出来的,得州衙举荐入了府衙,自是要卖力些!”
狄进眉头微扬:“哦?倒是听不出陕西的口音……”
鲁方呵呵一笑:“不瞒狄省元,鲁某这口官话也是用心学的,昔日受了不少嘲弄,改成官话后才好些,如今反倒是昔日的乡音记不起多少了,不过家中爹娘早已去世,没了别的亲人,鲁某也不准备再回去,早已在京师安家!”
他说得如此坦荡,毫不遮掩,反倒让人佩服。
毕竟能从陕西边地的州域,来到京师府衙,成为一位刑案孔目,或许不如考中进士那般前程远大,但也是相当励志的故事了。
狄进脸上也露出笑容,似乎因为河东和陕西的地理位置并不远,都处于北方直面辽夏的区域而感到亲近:“不愧是出身西北的好汉,府衙多上几位如鲁孔目这般的干吏,也能让无忧洞的那群贼子,好好收敛几分啊!”
鲁方朝着众人团团抱拳:“鲁某亦有此愿,当为府衙多擒贼子,鲁某老了,还有鲁某的儿子,鲁某的儿子老了,还有鲁某的孙子!”
旁边有一位书吏笑道:“鲁孔目之子,如今也在衙门当差,是孔武有力的好汉子呢!”
鲁方一如普通的父亲,最喜欢别人夸赞自己的孩子,哈哈大笑,连连摆手:“那小子不够争气,还要锤炼!还要锤炼!”
一场带着审问性质的谈话,以其乐融融的气氛落下帷幕。
待得鲁方离开,吕安道都发出感慨:“都说府衙畏惧无忧洞,但凡涉及的民众报案竟不敢受理,却还是有这等好汉子,敢跟贼人斗争到底的啊!”
狄进道:“鲁孔目擒拿了十多个贼子,功劳甚大,理应转官吧,为何至今还是孔目?”
吕安道向左右打听了一下,回答道:“鲁孔目并不愿意转官,他不通学识,只是个武人,与其当那最低阶的武官,倒不如担任刑案孔目……”
柳言是希望自己的后代能够科举入仕,那么吏胥的身份就是阻碍,自然希望转官,哪怕是最低阶的文官,也比现在的吏胥好,社会阶层得到了跃升,至少有面子。
鲁方如今是刑案孔目,在京师衙门里得人尊重,如果转官入了武官,肯定是要调入别的部门,那还真不如现在的风光,这是要里子。
所以吕安道并不奇怪,这样选择的吏胥不是没有,反倒在地方上大有人在。
狄进微微点头,看了看天色:“今日不早了,我先回去了,安道兄可要同行?”
吕安道按了按眉头,又有些烦恼起来:“我还是留下再查一查吧,是否有别的蛛丝马迹……”
狄进对他拱手一礼,到了另一处刑房,见得朱儿已经将供词全部记录完毕,带着小婢女一并离开府衙。
等回到家,他就在后院,挂上联络用的彩纱。
……
“唔!好香!”
刚刚准备好丰盛的晚饭,还未动筷,眼前轻风拂过,姐姐就坐在了对面,伸出手就想去拿吃的,发现狄进盯着自己看,才无奈地道:“好!好!我去洗手!不是饿了么~”
等到仔细洗完手,狄湘灵回到餐桌上,迫不及待地夹了一块她最喜欢的羊肉,美滋滋地享用起来:“好吃!”
狄进也伸出筷子,一起吃肉,每每这个时候,哪怕身边已经添了许多新朋好友,都似回到了并州家中那个俩人对坐的场面,温馨而又安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