狄湘灵知道这位弟弟做事从来不急,先把肚子填得半饱,才开口道:“六哥儿,太后的案子查得如何了?”
“涉及此案的人物,每个都不是简单的角色!”
狄进将府衙内的情况简明扼要地讲述了一遍:“江德明还抱有侥幸,不愿舍弃内省的权力,需要水磨工夫;娄彦先精神受了刺激,露了些破绽,但仍然不会真正开口;还有府衙内通风报信之人,我现在最是怀疑刑案孔目鲁方……”
狄湘灵听了对鲁方的描述,眉头一挑:“从表面来看,是个好汉子,这年头敢奋力抓贼的,已经不多见了,就不知是否表里如一,他有什么嫌疑?”
狄进道:“娄彦先在狱中的表现,似乎是笃定我绝对找不出真正为其通风报信之人;”
“包拯那几日在府衙调查,唯有此人由于告病在家,不知此事,以致于娄彦先根本没有想到,我们会直接从正店和昔日的旧案查起,最终泄露身份,被一举擒获;”
“而就目前的接触,这位孔目恰恰是太正直了,他这些年间,陆续擒拿了十几个乞儿帮的贼子,如今还希望自己的儿子孙子也这么做,这可不是大话空话,是当着众人面说的,儿子不愿意也得架上去,偏偏这般热血之人,又很克制地不愿意转官,宁愿要实际利益,在衙门当个孔目!”
狄湘灵狠狠咬了一口肉:“这人是有些不对劲!”
“但也只停留在不对劲的层面,人的心思本来就多变,不会始终统一!”狄进道:“到目前为止,这位刑案孔目还没有丝毫嫌疑!”
狄湘灵奇道:“他抓了不少贼子,乞儿帮始终没有对他的家人下手么?”
“可能下了,但被防住了。”狄进道:“此人行走之间,能看出武学功底,又自称出身陕西环州,真要有所戒备,确实能保护住家人……”
“环州,那是边塞啊!”狄湘灵听了鲁方的过往经历,眼神凌厉起来:“被环州衙门,举荐到京师府衙当差,会不会是贼子冒认的?”
狄进微微点头:“我确实考虑过这样的状况……”
后世的电视剧里,经常有古代官员在赴任途中遭人杀害,罪犯带着文书和行囊,假扮官员赴任的情节,但实际中这样的情景,其实很难发生。
一是家人,古代官员到异地赴任,一般会举家搬迁到工作的地方,而为了防止意外的发生,家属不会随着官员一起前行,会提前达到目的地,或者等到官员的工作稳定,再前往工作地汇合,这种冒认,首先就过不了家属这一关。
二是赴任文书,虽然没有照片,但也有外貌描述,并且还有细节,比如五官特征、身材高矮、脸上有痣,冒认要恰好长得差不多才行。
最后也是最重要的,官员的学识和师生同僚的联络,学识的高下,会在日常的点点滴滴中暴露,古人更是书信频繁,当官的每日除了工作,往往就是给亲朋好友、恩师同僚写信,这该如何伪装?
所以在古代,虽然没有高清照片,没有面部识别,没有指纹辨伪,一个人冒充另外一个人,乍一想是不容易被认出的,但正因为各方面的技术比较落后,人的沟通与交流反倒不容易伪装。
狄进大致将这些要点说了,后结合当前的情况道:“据鲁方而言,他在环州当地的父母亲戚,都已经去世,这就没了家人;”
“赴任文书方面,由于鲁方是吏,而非官,吏在各方面的审核,都是远远不如官员严格的,上面的相貌描述如果比较宽泛,衙门也不会审核得那么清楚;”
“鲁方是武人,也没什么需要书信往来的师生同窗,如今建立起的人脉,都是来到京师后的,他的出身被极大的模糊了。”
狄湘灵沉声道:“如此说来,他确实符合夺官……夺吏冒认的情况?此人或许根本就不叫鲁方,是拿了环州干吏鲁方的身份,成为了开封府衙的孔目?”
狄进道:“但这依旧是纯粹的猜测,鲁方被地方衙门举荐来京师,已经是十多年前的事情了,得去环州衙门,找当年共事过的衙役,询问具体特征,然后双方还要对峙,辨认谁对谁错……”
“太麻烦了!”狄湘灵摇了摇头:“何况这么一来一回,消息难免不会泄露,鲁方真要是杀人冒充的贼子,指不定就当机立断地逃走,难不成我们还要时刻盯住他?”
狄进也是这样想的:“所以我才唤姐姐回来,庙堂之法很难断定此人忠奸,得用一些江湖手段了。”
狄湘灵大感兴趣:“具体怎么做?”
“府衙的书办柳言,独子丢了,是乞儿帮那群畜生所为,为的就是逼迫这位府衙内的人,给娄彦先传递消息,无忧洞这颗毒瘤一日不除,京师里就会一直发生类似的事情!”
狄进沉声道:“我想用一场‘误会’,试探一下鲁方的反应,如果他也遭遇了这种意外,又会怎么处理呢?”
狄湘灵了然,一拍手掌:“放心!交给我吧!”
……
袜袎巷。
此巷的名字很形象,巷子看来不长、不宽,形如人脚上穿的袜靴,鲁方的家就在里面。
同样是租房居住,但他这套带后院的宅院,许多低品的京官都不见得能租得起,更何况鲁方还纳了两位妾室,膝下二子四女,宅中养着八位仆婢,俨然是幸福美满一家人。
如果孩子不生病的话。
此时这位在衙门里威风凛凛的孔目,小心翼翼地抱起小儿子,摸了摸孩子的额头,叹气道:“怎的还在发烫?”
身边是俏丽的妾室,眉宇间是深深的担忧:“大夫说了,今年天寒,最是难熬,四哥儿这发热老是退不了,可如何是好啊?”
鲁方其实已经生了四个儿子,但除了正妻所生的长子平安长大外,次子是第一位妾室生的,其母难产而死,孩子生下来也夭折,三子则是五岁时生了一场病,不幸早逝。
现在幼子还未足岁,同样生了好几场病,前段时间鲁方请假,其实不是他自己生病,而是要照看这幼子,结果找了大夫也不敢多用药,只是等孩子苦熬,如今越瞧越不对劲。
鲁方暗暗叹了口气,知道这孩子恐怕也是凶多吉少,往妾室手里一递,心情低落地走了出去。
到了内宅,远远就闻到一股焚香的味道飘了出来,鲁方拧起眉头,走入屋内。
果不其然就发现,正妻郭氏拜倒在一尊看上去就很贵的佛像前,手中转动着佛珠,满脸虔诚,嘴里默默祷告着什么。
鲁方平日里也不想理会,但今日心情烦躁,立刻呵斥道:“告诉你多少次!大相国寺的那些僧人就是骗财的,别买这些佛像佛珠,再拜这些,四哥儿的病也不会好的!”
郭氏先是被吓了一跳,然后听了这话,大惊失色,赶忙双手合十,朝着佛像拜下,连连叩首:“佛祖宽恕!佛祖宽恕!”
“佛祖!佛祖!我让你拜佛!我让你拜!”
鲁方只觉得一股久违的戾气淤积胸膛,本就发泄不出去,再见到这妇人的蠢状,眼中顿时浮现出暴虐之色,前冲几步,抬起脚对准佛像就是一踹。
那佛像本来就是木制雕刻,固然精致,但并不似金铁般沉重,在他的大力一脚下,竟是直接飞了起来,狠狠撞在了墙上,再嘭的一声掉下来。
郭氏整个人呆住,然后再也不敢看佛像,而是吓得蜷缩在地上:“别打!别打!妾身不敢了!不敢了!”
鲁方看着匍匐在地上的妻子,面色又变得舒缓起来,伸出手,轻轻抚摸着她的脸颊:“为夫说过多少次了,那些大相国寺的僧人都是花言巧语,他们比贼都要可恨呐,坐着收钱,你怎么就是记不住呢!家中的钱财是为夫辛辛苦苦挣的,可不能这般糟践!”
郭氏瑟瑟发抖:“是……妾身记得了……”
鲁方拿过她手上的佛珠,转了几转,不屑道:“这世上若真有佛祖,京师哪还会有无忧洞?伱可以信衙门手里的权力,可以信商贾手里的钱财,甚至可以信贼人手里的刀棍,就是不要去信这些!”
正发表着高见,慌乱的脚步声传来,一个仆人飞奔着冲了过来:“阿郎!阿郎!不好了,大郎追着贼子,追进无忧洞了!”
鲁方勃然变色:“什么!”
“我的儿啊!”
郭氏听了,更是如晴天霹雳一般,原本倒在地上的她,莫名涌起一股力气,扑到鲁方腿边:“叫你不要跟那些无忧洞的贼子为难,你自个儿逞能,还将儿子给拖累了……你可一定要救回大郎啊!万一四哥儿不成了,大郎可是你唯一的儿子了!”
鲁家算是人丁稀薄,因为鲁方没有兄弟姐妹,就他这一脉,这年头要养一个健康成长的孩子,确实不易,即便是贵人之家,往往也有一半的夭折率,长子今年已是十五,体魄强壮,人高马大,更是难能可贵。
郭氏连妾室所生下的儿子,都是盼着病好的,长子可是她的亲生儿子,此时甚至顾不上骨子里对这位夫郎的惊惧,抱着腿泣声哀求。
只是当她哭嚎着,抬头朝上看去时,印入眼帘的,却是一张阴郁扭曲的脸庞,那表情前所未见,手又下意识地松开。
“反了他们了!”
鲁方咬牙切齿,倒是一把握住妻子的手,冷冷地道:“你且放心,我的儿子,在京师这块地界,没人动得了!”
第一百七十四章 又不是你丢了儿子,你叫我拿什么冷静!
无忧洞。
鬼樊楼。
作为商铺、摊位、赌坊、妓馆的聚集地,这里除了暗无天日,需要永远燃着烛火,以致于影子照在歪曲的墙壁上,犹如道道鬼影交织外,单就人流来说,不逊色于上面的繁华。
甚至当一群凶神恶煞的人闯进来时,这里的喧闹声依旧不止,里面的人丝毫不带怕的,只是盗门看守场子的护卫,迎了上去。
若论战斗力,以京师为主的三大江湖子势力,忠义社无疑居于首位,不少达官贵人的护卫,都是由这个会社里的人员担任;乞儿帮位列其后,乞儿争强斗狠,但凡有一点力气,都是能够拼上性命的;排在最后的无疑是盗门中人。
这个帮会最初以偷盗起家,飞檐走壁,身法灵巧,踩点探门,头脑灵活,后来得一大盗聚拢,有了组织,竟后来居上,逐渐占据无忧洞这最中心的位置,发展集市,最终成就这繁华的鬼樊楼。
乞儿帮的首领是丐首,盗门的首领大盗就自称盗首,盗首只有一人,没有让手下叫自己爷,而是以师徒相称,平日里几乎不出现,以最为精明能干的四位弟子主事。
此时护卫鬼樊楼场子的,就是盗首的二弟子展仲,身高六尺的汉子,在无忧洞这种人人弓着腰的地方,愈发显得魁梧壮硕。
面对六七十号手持武器的乞儿,展仲并不畏惧,冷冷地道:“你们的七爷还关在衙门的大牢呢,我们不趁机抢夺你们的地盘,是多大的气量,现在反倒来夺鬼樊楼?真是好胆!弟兄们,抄家伙!”
“噢!!”
伴随着一声吼,顿时有三十个好手从角落涌了出来,手中拿着的都是锋锐的兵刃,有的甚至端起了禁军都不见得能用上的弩器。
乞儿帮为首的管事本来威风凛凛,见状顿时有了忌惮,高喝道:“慢!我们不是来抢夺鬼樊楼的,是来寻人的,这几日捕获的壮力在哪?给我们看一看,看完就走!”
展仲冷笑:“知道怕了?晚了!杀!”
如果是京师上方,这個时候恐怕就有调停人出现,然后剑拔弩张的气氛稍稍缓解,双方各退一步,将一场兵戈消弭于无形。
可这里是无忧洞。
说杀就杀,绝无半点虚言!
“嘣——嘣——!”
展仲一马当先,主动冲刺,身后更有弓弦震动,弩箭机簧弹射,箭矢嗖嗖破空,还有暗器飞镖打出。
一场惊心动魄的交锋,在并不宽敞的空间展开,血光与残肢顿时占据彼此的视线。
“小心!这家伙早有准备,穿了甲……”“啊!!”
盗门固然总体武力最弱,但不代表他们并无精锐,何况占据最繁华的鬼樊楼,在小规模的武器配备上要远远胜过乞儿帮,当短兵相接,为首几个武艺不俗的乞儿才骇然发现,展仲不是找死来的,他居然早早穿了内甲,寻常穿刺根本造不成致命伤害。
对方更是力大势猛,挥舞着骨朵,如虎入羊群,瞬间将他们的阵形撕开,只埋着头几下冲刺,乞儿帮来此的数十号人就不成阵形了。
“跑!”
后方的见势不妙,忙不迭地钻回通道,中间的还要努力厮杀,前面的已经割麦般倒下。
厮杀很快结束。
盗门付出了几名伤亡的代价,留下了三十多名乞儿,这些人大部分已经失去了喘息的动静,剩下的有人捂着喉咙,嘶哑呻吟,有人捂着脸,跪倒在地,血流如注,然后被盗门弟子上前,毫不迟疑地刺入要害杀死。
展仲虽然穿了内甲,但也受了好几处伤,却理都不理,提着之前那个管事的头颅,狠狠啐了一口,朝着角落一抛,只听着咕噜咕噜几下后,就消失不见。
盗门弟子同样过来搜尸,将值钱的掏出来,武器和衣服留下,然后将赤裸的尸体推着一路翻滚,最终滚入一侧的缝隙,滑落进地下暗河里。
“哈!”
待得现场清理完毕,众人拍了拍手,重新回归赌坊,就好似刚刚的事情没有发生。
这样的冲突简直太常见了,在这里如果不把脑袋别在裤腰带上,反倒是根本活不下去的。
对别人狠,对自己更狠,才是无忧洞的常态。
当然,这仅限于最底层的人。
他们赌得正开心呢,又有一道身影走入鬼樊楼的区域,是个身材高瘦,衣着体面的男子。
护卫见到,倒是没有阻扰,反倒抱了抱拳:“卢管事!”
体面男子看着地上还未清扫干净的碎肉和血迹,有些嫌弃地皱了皱眉,开口道:“你们二师兄呢?”
不多时,体面男子来到了展仲身后,这个二弟子伤口随意地包扎着,正在下注,头也不回地道:“卢管事大驾,是为乞儿帮说情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