体面男子道:“二郎误会了,我此来是希望见一见新入货的壮力,里面有一人,干系重大,得放回去。”
展仲眉头一挑,转过身来:“京师哪家权贵之子,值得卢管事亲自来跑一趟?”
体面男子避而不答,抱了抱拳,语气十分恳切:“我与令师有过约定,这鬼樊楼的生意,我们等闲不会干涉,但偶然有所请求,还望盗门给一个面子,如此大家都好往来!”
“都好往来?呵!若无规矩,各方怎么放心把生意,放在我们的地盘做啊?”
展仲明显很不高兴,捏了捏手指,但也没有直接翻脸:“也罢,我就再给卢管事一个面子,但说是一人就是一人,我们可不比那乞儿帮,是有规矩的!”
体面男子暗暗哼了哼,抱了抱拳,跟着盗门中人朝着边上走去。
不多时,他们来到一个比较有特点的店铺前。
说是特色,主要是这店铺里,是由一个个大小不同的笼子组成,里面或躺或蹲着一个个人。
这就是之前他们所说的壮力,其实就是绑架拐带来的人,分成不同的档次贩卖,其中十三岁到二十岁,身体强壮的男子被称为壮力。
这个壮力,并非代表这些人被买下来后,能够用作劳动力,外面雇佣苦力也不需要专门来鬼樊楼买,而是说这些人的身体成长完毕,达到了某种需要。
卢管事就知道,有些地方喜欢用小儿的心肝作引,有些地方则偏好壮年的五脏祭祀,反正这些壮力卖出去后,都会经受一些连他都有些受不了的事情……
所以才亲自跑一趟,趁着事态还没有严重到无法挽回的地步之前,将人寻回来。
可一个笼子一个笼子打开,卢管事耐心地查看了一遍所有的壮力,包括那些被迷晕在地的,仔细对比特征,居然没有发现自己寻找的那个人,脸色不禁难看起来,喃喃自语:“莫非已经没了?”
这可真的说不准,无忧洞弯弯拐拐的地方太多,乞儿帮和盗门的人手都不能完全覆盖,万一对方陷在别的区域里,然后被害,尸体都找不到!
卢管事再找了一遍,开口问道:“除了这些,这几日被带进来的外人,可还有别的铺子在卖?”
盗门弟子道:“府衙巡逻得紧,近来寄放在这的壮力本就少,这一个月的都在这里了,幸亏卢管事来得及时,再过几天就是交易日,卖出去可是绝对收不回来的……”
卢管事闻言沉默片刻,深深叹了口气:“也罢!转告你二师兄,这次我没有带人走,可没有坏了盗门的规矩,人情记着,下次再来取!”
待他离开,盗门弟子撇了撇嘴:“算得比我们盗门还精,什么人呐!”
……
荣哥儿躲在树上,看着斜下方的水道出入口,眼神专注。
恐怕也只有他们这样出身的武僧,才能这般不厌其烦的,枯守整日,只为了一个可能并不会出现的目标。
所幸付出有了回报,就在太阳将要落下的时候,一道人影从水道出口探出头,警惕地左右观察了片刻,再完全探身出来。
“就是此人!”
荣哥儿的腰背瞬间挺直,眼神锐利起来。
他并不知这个人在盗门弟子口中被称为卢管事,但印象十分深刻,早在无首灭门案中,公子在城外归坟里开棺验骨时,有三个围观者当时表现异样。
其中一人是孙二郎,鬼迷心窍,看到一半就去要挟驸马等贵人,险些被公主府的梁都监下毒害死;
另一人是当时未曾破案的权知开封府吕夷简家中宅老,想来吕夷简也在关心这起案件的发展,而看到狄进用闻所未闻的验骨技术发现线索,宅老面色很不好看;
最后一人就是身材瘦高,衣着体面,极为警惕的卢管事。
当时四名武僧都交替跟踪过,结果连轻功最好的迁哥儿也跟丢了,因为卢管事不仅轻功极为高明,还熟悉京师路线,尤其是无忧洞的出入口,钻入水道里就消失不见。
这样的人,除非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照面之间就生擒,否则一旦开始奔逃,很难活捉。
所幸一次抓不住,还有下一回,现在卢管事就再度现身了。
荣哥儿没有轻举妄动,藏在树上,目送卢管事的身影完全离去,才轻轻跃下,迈开双腿,飞速狂奔,去通知十一娘子。
卢管事心情沉重,但并不慌乱,依旧警觉地在城中绕了好几圈,确保身后无人跟踪,才抵达袜袎巷的鲁方家,翻身跃了进去。
确实没有人在途中跟着他,却有一道倩影接到了荣哥儿的通知后,早已守株待兔,在鲁方家外等候,此时同样悄无声息地跟了进去。
“我儿回来没有?”
后院之中,鲁方左右走动着,一刻不停,直到那股熟悉的气味飘了进来,才转过身来,迫不及待地问道。
卢管事上前,语气尽量平缓:“鬼樊楼近月的壮力里,我仔细搜过,没有令郎……”
“怎会如此?人刚刚丢的啊!”鲁方不可置信地瞪大眼睛:“你仔细查过没有?大郎长得很壮实的,人也很机警,并非鲁莽之辈,不会随便与人血拼!我告诫过他,万一不敌贼人,哪怕束手就擒,也比直接丧命得好,如果被洞中贼子擒下,肯定会放到鬼樊楼售卖!”
卢管事原本也是这么认为的,只要人没死,哪怕受了些伤势,也能寻回来,谁知道确实没找到,只能低声道:“是真的没有……”
鲁方身躯晃了晃,颤声道:“其他地方呢?我儿是不是困在其他地方了?派人啊!将人手统统派出去!”
卢管事实际上并没有派出多少人手,毕竟这位的身份是绝密,万万不能泄露,那么对方的儿子在无忧洞中走丢,当然不能大肆宣扬,否则洞中的贼子恨不得尝一尝刑案孔目之子是什么滋味呢?
当然,这话是不能直说的,卢管事十分恳切地道:“我已经加派人手,在各个容易迷失的岔路口寻找,令郎一旦有消息,会马上通知你的!”
此时鲁方却也反应过来,对方根本不可能这么做,咬牙切齿地道:“伱这话糊弄外人倒也罢了,现在说给我听?”
卢管事有些无奈:“老四,有些意外既然发生,大家都不想如此的……”
鲁方的眼睛已是红了,双拳紧握,身体剧烈颤抖起来:“我不管!我不管!我的幼子整日在发烧,连粥都喝不下,眼见活不成了,大郎是我现在唯一的儿子,是无忧洞里哪个天杀的畜生,把我的儿子给……把我的儿子给……”
卢管事见他的心情激荡,声音越说越大,恨不得扑上去捂住嘴:“老四,冷静些!”
鲁方几乎咆哮起来:“又不是你丢了儿子,你叫我拿什么冷静!”
“节哀!节哀!”
卢管事见势不妙,准备离开了,但他担心这位惊动了旁人,并没有依原路返回,而是直入内宅,往隔壁的院落翻去,几个起落,消失不见。
只留下鲁方缓缓跪倒在地上,抱住脑袋,痛哭出声:“我的儿!我的儿啊!你怎会陷在无忧洞里面啊!我还是四爷么,我算什么四爷!反了!都反了啊!”
第一百七十五章 四爷:我竟然变成了那种乖乖交赎钱的蠢人?
“四爷?”
狄进并不意外,但也颇为感慨:“果然娄彦先想要脱下污衣,穿上净衣,前面就是有成功例子的,谁能想到,开封府衙的刑案孔目,居然会是乞儿帮的四爷?如此看来,娄彦先之前的六位丐首,可能都已经洗白上岸,换了一个体面的身份了……”
“是啊!”
狄湘灵颇为忿忿:“可惜那个联络的贼子跑了,这个人被称为‘卢管事’,即便不是丐首,也是乞儿帮中最顶尖的人物,熟知内情,恐怕每個丐首的身份他都知晓!我本来准备趁着他折返时,一举擒下,没想到此人当真狡诈,居然从隔壁的院落逃走,实在可惜!”
狄进知道,姐姐的轻功算是武功里面的短板,并不具备压倒性的优势,近来一直修炼,每每出现都是身如清风,神出鬼没。
因此他安慰道:“姐,世事本就没有十全十美,何必懊恼呢?此番由你出马,已经取得了突破性的进展,不仅确定了给‘七爷’娄彦先通风报信的,正是潜藏于衙门的‘四爷’鲁方,对于后续攻克乞儿帮,都是巨大的收获!”
狄湘灵皱眉:“可我们没有证据,如果抓住了卢管事,就能顺理成章地指认鲁方,现在证人没抓住,如果贸然抓人,他矢口否认,比起娄彦先都要顽抗到底,那反倒成了囚禁府衙孔目的罪犯,你不能担上这种风险!”
狄进知道姐姐行事越来越谨慎,正是为了不连累自己,心头一暖的同时,也微笑道:“我觉得,这个人的嘴一定不会比娄彦先牢!”
“鲁方……就暂且称他为鲁方吧,此人从老鼠洞里走到阳光下,已经有十几年的时间,从普通的吏胥做起,一步步立功攀升,成为了如今威望极高的刑案孔目,受人尊重,除了某些本性不会改变外,他实际上已经是一个标准的衙门吏胥了!”
“相比起来,娄彦先才是真正的乞儿帮丐首,吃尽了苦头,意志坚定,只要心理防线不彻底崩溃,他直到死也不会说一句真话,因为他不愿意让我好过,让抓到他的人立下更多的功劳,所以宁愿带着满肚子秘密去死!”
“也对!这个人安逸日子过了十几年,怎能比得上娄彦先死硬?”狄湘灵被说服了:“那我直接把鲁方抓起来,严刑拷打?”
狄进也偏向于快刀斩乱麻,鲁方在开封府衙的威望还是挺难办的,或许陈尧咨和吕安道会相信自己,但其他吏胥和衙役肯定会保持怀疑,一旦对方咬死了不说,目前没有丝毫证据。
但严刑拷打的话,同样是没了回头路,鲁方肯定不如当丐首时那般强硬,可具体还有怎样的承受力,谁都不好说,万一能撑一段时间,那确实会很麻烦。
狄进想了想,没有贸然下决定,询问道:“他的儿子现在如何了?”
“还在晕着,我手下盯着呢!”狄湘灵道:“本来不确定他父亲到底是善是恶,自然不能亏待,我还准备给他一个乞儿抓一抓,立下一功呢!”
狄进道:“根据你的观察,这鲁家大郎知道其父的真实身份么?”
狄湘灵摇头:“十之八九不知道,否则对待我们伪装的无忧洞贼子,不该是那般反应!但此子也不是表现出来的那般正气,反倒是有些阴险,最初只是做做样子,在我的手下假装内讧,几度引诱后,才贪功冒进,进了水道擒贼!”
“看来鲁方是在长子的教育上,倾注了心血的,越是如此,越舍不得放弃!”狄进微微一笑:“既然这样,为何不让这位‘四爷’,主动把证据奉上呢?”
……
“阿郎!有信!似是……似是大郎写的!”
当仆从将信件递了过来,看着信封上那熟悉的狗爬笔迹,脸色灰败的鲁方身躯巨震,迫不及待地拆开,仔细看了起来。
信件很简单,就是让鲁家大郎写下的勒索信,要求两天内,准备五千贯钱,再去京师店铺兑换成等值的银铤,然后放到指定地点,老老实实地做完这些,就让鲁家大郎平安回来。
鲁方起初看到,心里燃起了希望,但看到落款处,却是面容巨变。
因为上面赫然写着,四爷!
“是大郎么?是大郎么?”
得到消息的妻子郭氏匆匆赶来,伸手就要看信,鲁方却下意识地将落款的一角撕下,再将剩下的递了过去。
郭氏也没顾得上好奇,夫郎这么做是为了掩饰什么,看到儿子的狗爬字,就激动得热泪盈眶。
她是小家娘子,识字不多,但这上面写的内容还是认得了,确定了儿子有希望回来后,原本已经绝望的她,欣喜若狂地奔回屋内:“佛祖保佑!佛祖保佑啊!”
眼见妻子又拜访在佛像面前,虔诚地叩首,这次鲁方也不敢踹佛像了,他甚至有种惶恐,是不是因为昨日自己踢飞佛像,亵渎佛祖,家中才骤然遭此大祸?
但让他直接去拜,又拉不下一家之主的面子,最后拂袖走了出去,默默思索起来。
现在的关键不是拜佛,还是遇到了这种绑架勒索,到底该怎么办?
信中的落款不会是巧合,对方自称四爷,就是明示知道自己的身份,才会特意绑架了自己的儿子,并且一开口就勒索五千贯钱财。
别把钱不当钱,五千贯在当今的年代,即便是富户人家也不是等闲能拿出来的,如果是太平坊的权贵丢了嫡子,勒索这个数目倒也罢了,他只是一个小小的衙门孔目,正常情况下怎么可能拿得出这么一大笔钱?
可鲁方偏偏拿得出来。
因为他是四爷,乞儿帮的丐首之一,掌控着帮派中最顶尖的资源和财富,并且洗去昔日的身份后,还成为了府衙的高级吏员。
这些年间,他陆陆续续抓上十几个最外围,什么都不知道的小乞儿,就能换取地位的稳步提升,从此监察衙门动向,这笔买卖可太值得了!
只可惜前段时间被那个包拯钻了空子,否则他肯定也会提醒老七,一直缩在洞里,岂会被抓到?
且不说那些,自己的身份隐秘至极,甚至就连娄彦先一开始都不知道,又是谁不仅知晓,还胆大包天到绑架勒索他的儿子?
正当鲁方苦苦思索之际,身后传来郭氏颤抖的声音:“夫郎,是不是钱财太多了,家中拿不出来?妾身的嫁妆统统可以典当,我们再去大相国寺借一笔香积钱,先把大郎救回来吧!”
鲁方摆了摆手:“你不懂!现在不单是赎钱的问题,我们便是给了钱,那贼子就一定会把人放回来么?”
郭氏呆住:“他们拿了钱……为何不放人?”
鲁方对此可太有发言权了:“乞儿帮一贯是赎钱照要,人质也不会放回来!那些太平坊的达官贵人之家,被他们敲了多少次,宝贝孩子没了,又舍了重金,结果人财两空,什么都没回来,那是恨之入骨啊……咳,我在衙门当差,还不知道么!”
郭氏不愿意相信:“这样做,以后谁还会给他们赎钱?”
鲁方闷闷地道:“总有蠢的!”
如书办柳言那种为了全家老小,强忍住悲痛,始终不愿意顺从的父亲有,但更多的是那种为了孩子不顾一切的父母。
鲁方以前不止一次嘲笑过这种人的愚蠢,明明知道孩子死定了,还抱着那不切实际的侥幸和奢望作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