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然,武则天的女帝之路,把后续女子登基的路其实给堵死了,刘娥的权力或许能接近垂帘听政时期的武则天,但永远不可能再进一步,这也是两者对待外戚有本质区别的原因所在。
荣婆婆看得没这么清楚,只觉得圣人气量大,不会计较小事,关键在于真正的威胁:“何况狄省元还查出了八大王的大恶,此人装疯卖傻,野心勃勃,有篡权夺位之心,不得不防啊!”
狄进心想谁让赵光义开了个坏头,赵元俨作为其子,当然盼着兄终弟及,顺势问道:“荣婆婆之前给八王爷喂过药?”
荣婆婆顿时露出得意之色,微微昂起头:“何止喂过,老身每次都亲手灌药,为了怕他催吐,还要在王府待上半个时辰再离开!”
这确实够狠的,也就是这个时代治阳狂病的中药,以安神温补为主,不是那种特别烈性的药物,不然几个月灌下去,定王府的白灯笼早就挂上了,赵元俨如今居然还没有完全疯,不得不说也是挺能撑的。
从这方面来看,刘娥重用荣婆婆也有几分道理,换个宫妇,真不见得敢这么狠,毕竟那是国朝王爷,最嫡亲的皇家血脉,这位却是为了刘娥,真敢掐着王爷的脖子灌药的。
“荣婆婆还帮过太后不少吧?”
“那是!老身并非吹嘘,当年先帝在时,宫中也折腾了不少风波,老身助圣人安定后朝,是大有功劳的!狄省元恐怕难以想象,宫中的斗争是多么激烈,防不胜防呐,当年连圣人都吃过不少亏,老身反正位卑命贱,是不怕那些人的……”
荣婆婆打开话匣子,讲述起协助刘娥稳定后宫的功绩,一时间忍不住眉飞色舞。
气氛足够到位了,狄进将热茶倒好,等这位说得口干舌燥,给她饮了一杯。
荣婆婆由衷地道:“狄省元的人真好!”
狄进确实很耐心,听对方回忆完丰功伟绩,开始进入正题:“那你又怎会做那件事呢?”
荣婆婆身体一颤,手都没抓稳,茶杯险些坠地,脸上的得意没了,取而代之的是后悔,相当的后悔:“一念之差,铸成大错!”
狄进道:“天圣二年?”
荣婆婆有些诧异,不明白这位如何猜的这么准,但也承认道:“天圣二年九月,老身跟江德明提了一次,他惊恐不已……十二月,老身又说了一回,这次他就明显有动摇了……待得来年元宵大庆,老身记得很清楚,江德明做出回应,示意自己会安排,让李顺容早早病逝!”
狄进微微点头。
雷家假意丢了女儿开始全城搜捕,是天圣三年冬至之后,那么往前倒推,朱儿先在宫中听到有内侍密谋,后来被安排进使节团,发现不妙后果断逃出,这段时间大致有半年,和对方的口供完全对得上。
而荣婆婆动这个恶念更早,是天圣二年九月,结合历史的进展,她其实是在刘娥拿下权臣丁谓,摆平其党羽,坐稳了执政太后的位置后,就迫不及待地暗示江德明,希望去把守陵的李顺容给弄死。
这更像是看着赵祯登基,心里偏执成狂,痛恨李顺容到了一定的地步,才会付之于行动。
一念之差……自我安慰罢了!
当然,现在计较对方恶意有多深,意义已经不大,狄进问出真正关键的问题:“这个秘密是怎么泄露出去的,最终被八大王知晓的呢?”
荣婆婆脸色难看,语气里不自觉透出忿忿:“自是江德明无能,皇城司办事不力,泄露出去……”
“泄密的源头,不是皇城司!”
狄进却直接道:“皇城司办事的人,只是奉了江德明的命令,江德明不会把你的吩咐告知下人,事实上他之前一直抱有侥幸,直到最后关头才不得不交代……所以如果是皇城司在办事过程中泄密,八大王最多知道江德明要谋害李顺容,不会知道是你在背后推动!”
荣婆婆怔了怔,茫然道:“那也不会是老身泄密啊,这等事,老身岂会往外说?”
狄进正色道:“荣婆婆,现在这件事牵扯的已经不仅仅是太后、官家和八大王,还有一股力量在里面浑水摸鱼,他们极有可能是北方的辽人!”
荣婆婆更是呆住:“辽人?这如何又扯到辽人了?”
“为何辽人会坐视?”
狄进沉声道:“天下太平,来之不易,对于辽人来说,眼见官家年幼,太后执政,国朝孤儿寡母,若是朝政不稳,难道就不会撕毁盟约,兴起兵戈,再度入侵么?”
赵光义当年为什么自信满满地北伐?
正因为辽国当时的统治者,是孤儿寡母,内部不稳,所谓“主年幼,国事决于其母,其大将韩德让宠幸用事,国人疾之”,赵光义觉得优势在我,悍然北伐。
不说马后炮,那个时候看上去,确实是千载难逢,收服燕云的机会,结果宋军真的北伐了,萧太后反倒借助外力的威胁,极有魄力地稳固了辽国内部的统治,再一举反扑,让赵光义成为名震千古的高梁河车神。
反观现在的宋,其实也是“主年幼,国事决于其母”,之前内部还经历了相当大的政治动荡,换成辽国的统治者想要南侵,从表面看来,同样是一次相当好的时机!
正如狄进早在并州时所考虑过的,后世维持百年和平的澶渊之盟,不是辽国真的重诺言,讲道理,而是双方你来我往,暗中较量了很多回合,最后都互相忌惮,才有了来之不易的和平。
而如今的辽帝,还是当年和萧太后一起南下入侵的那位耶律隆绪,澶渊之盟签订二十多年了,耶律隆绪还没死呢!
荣婆婆动容:“狄省元之意,是辽人要我们内乱?”
“不错!”
狄进目前仅凭雷濬对于皇陵犯人的猜测和鲁方对于大爷身份的反应,其实不足以证明结论,前者可能猜错,后者可能故布迷阵,但他的语气十分坚定:
“辽人的谍探,二十多年前就潜入京师,经过这些年的壮大发展,无忧洞、乞儿帮甚至开封府的地方大族,都与之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就连定王府,因为八大王的恶事揭发,都被迫寻求外力,与之联合!”
“而这群辽人谍探本就唯恐国朝不乱,在得知这件事后,如获至宝,最初的想法,肯定是等待江德明的皇城司成功下手,真的把官家生母下药害死后,再揭露出这个可怕的事实!”
“谁知皇城司因为种种缘由,并没有真的动手,他们按捺不住,就开始直接动手,想要嫁祸于人,所幸守陵禁军机警,又让贼人没有得逞,护住了李顺容!”
“此乃万幸,若是李顺容真有个三长两短,官家恐怕永远都不会原谅太后,朝堂局势会变成什么样子,简直难以预料!”
荣婆婆越听越感到毛骨悚然。
她或许偏执恶毒,对李顺容咄咄逼之,但对于刘娥还是忠心耿耿的,更没想着会成为国朝的罪人:“老身……老身绝无此意啊……”
狄进沉声道:“请你仔细想一想,有没有将此事,以任何方式泄露出去?哪怕是蛛丝马迹,会让人产生联想的?”
荣婆婆都带上了泣声道:“请狄省元相信老身,老奴真的没有对外人说过此事啊!”
狄进见她确实不知,马上换了个问法:“那你平日里在宫中,与哪些人往来亲密?”
荣婆婆缓缓地道:“巴结老身的人很多,然老身却对她们亲近不起来,每日大多数时辰,都服侍在圣人左右!”
狄进凝眉:“伱就无任何喜好?”
人总要有个寄托,不然即便是生活在宫中,物质条件能够满足,精神上也会很空虚,荣氏无儿无女,无亲无故,难不成一辈子就是服侍刘娥和嫉恨李氏两件事?
荣婆婆低声道:“老身确无别的喜好,平日里偶尔出宫,只是拜佛敬香……”
“原来是信佛!”
狄进微微点头,之前这位荣婆婆还说下辈子想当个读书人,或许并不真的指望能实现,但潜意识里也是相信转世之说的。
只不过按照佛门因果报应,这辈子没种善因,只造恶果,恐怕下辈子投胎都不能当个人,想要解决,恐怕得给佛寺捐一大笔香火钱,法事也要高僧来超度,积攒阴德……
狄进立刻问道:“荣婆婆平日里拜佛敬香的寺院,是大相国寺么?”
荣婆婆摇头:“不!大相国寺是贵人去的庙宇,老身终究是下人,喜欢去净土寺……”
狄进却不信这位真的以下人自居:“净土寺有什么特别么?”
荣婆婆想了想,神情里竟有几分恍惚,喃喃低语:“那座寺庙的檀香味最是好闻,每每静心祷告,都能抛开杂念,有时候还能让老身安安心心地睡上一觉呢!”
第一百八十九章 《给神探的挑战信》
“这就是荣氏烧香拜佛的净土寺了?”
狄湘灵看着面前这座的寺庙,锐利的眼神里带着丝丝兴奋:“辽人会藏在里面么?”
狄进审问完荣婆婆,第一时间给狄湘灵带信,并且首次提醒姐姐,如果手下没有武功高强的精锐,最好带上雷澄和武僧四人组。
狄湘灵手下有精锐好手,但那些人在京师里与辽人谍探起冲突的话,确实有些不便,依言带上了雷澄、道全、铁牛、迁哥儿、荣哥儿五人,来到这座外城的寺庙。
“迁哥儿和荣哥儿随我进去!三郎,你带着道全和铁牛殿后,如果贼人要跑,将他们拿下,小心暗器弓弩!”
“十一娘子放心!”
入得寺中,在前面的殿宇转了转,狄湘灵没有感受到窥探的目光,直接朝着寺内深处而去。
不比大相国寺让常人出入,这里的殿宇却不是随意走动的,很快有迎客僧来到面前,双手合十。
狄湘灵二话不说,将一块银铤掏出,大开方便之路。
迎客僧显然识货,先观察了一下细纹,确定是真银,双手托住,轻轻一抖,滑入袖中,然后宝相庄严地一礼:“阿弥陀佛!施主请!”
狄湘灵走入寺中,发现这里清静许多,偶然所见的香客,也是衣着富贵,气质不俗。
迎客僧一路观察着,有些摸不准这位的目的,只能开口问道:“施主敬香,是为家人祈福?还是为积德福报?”
“都不为!”狄湘灵淡然道:“是我家中有一位长辈,最喜你们寺院的檀香,准备多买些回去。”
迎客僧恍然,马上道:“施主这边请!”
京师的佛门寺院除了正常的烧香拜佛外,主要有两门生意,一是香积钱,即放贷,二是檀香业,即卖香。
宋朝文教大兴,文人重风雅,香料自然也水涨船高,受社会不同阶层的追求,比如前几年跟刘娥争权的权臣丁谓,就写过一篇《天香传》,内容准确丰富,是后世研究沉香历史的重要文献。
而宋朝的香料种类繁多,但主要还是沉香、檀香、龙涎香、麝香四大类,俗称沉檀龙麝,其中檀香很有性价比,文人士子往往喜欢点着香读书,贵的又买不起,就用檀香提神醒脑也是不错。
所以卖香若论利益,自然是远远比不了放贷,却可以结交文人雅士,各家寺院还是很积极的。
迎客僧很快将狄湘灵引到了一间清静的佛堂前,迎面就见一座大佛结伽跌坐在双重莲瓣的须弥座上,修眉上扬,微微俯视,似能对众生之苦洞察无遗,气宇宏大,佛像前的炉子燃起檀香,香气弥漫,更增添了几分超尘绝俗的气氛。
“这便是本寺最为名贵的檀香,菩提香了。”迎客僧介绍道:“施主以为如何?”
狄湘灵仔细闻了闻,与江湖中的迷香相比,并无丝毫相似之处,摇头道:“不是这种。”
“请施主随小僧来。”
迎客僧又带着狄湘灵来到左右四间佛堂,里面燃的檀香还真的有所不同,别有另一番特点:“这是辟尘香,可辟蚊虫俗扰……”“这是清神香,可敛神思,收杂念,最是清静……”
但狄湘灵皆是摇头:“不是!不是!”
“这……”
迎客僧有些苦恼:“我佛门之地出售檀香,只为了善信能于家中感悟佛法之妙,并非商贾求利,种类繁杂,敝寺的菩提、辟尘、清神、束心、空明,便是京师各大户也都赞不绝口的,如若这五种都不合施主之意,那小僧也不知哪种能合了?”
狄湘灵不耐烦地道:“说一大通,不就是你寺中卖的就只有这几种檀香么?如若香客闻不惯这些,又当如何?”
迎客僧被逼得没办法,只能道:“香客倒也是能自带檀香与香茗的。”
狄湘灵眯了眯眼睛:“如此说来,我家中长辈所闻到的,可能是别的香客带来的了?”
迎客僧发现生意要黄,赶忙道:“这应该不是……”
狄湘灵直接道:“倘若上一家香客,在佛堂内燃了自家的檀香,但还没点完,就离开了,后一家来祭拜时,你们会特意撤掉檀香,换成自家的吗?”
迎客僧不敢一味否认,但想了想,又认为不太可能:“施主家中的长辈,既然钟爱那檀香的气味,应该不是来上过一次香吧?总不能次次都是闻别人自带的檀香……”
“倒也是……”狄湘灵皱起眉头,一时间有些想不明白了:“那是怎么回事?你寺内的檀香闻起来倒没什么不对劲的……”
“这人是来买香的么?”迎客僧觉得这笔生意做不成了,热情的态度消退下去:“贵客稍候,贫僧去去就来!”
狄湘灵摆了摆手,迎客僧退了出去,却听身后脚步声响起,荣哥儿跟了出来,唤道:“大师且慢!不知大师法号?”
“不敢称大师!”迎客僧双手合十:“贫僧法号照淳,不知小施主贵姓?”
“俺姓孙。”荣哥儿笑了笑,开始闲聊起来:“我家娘子是有些着急,还望照淳大师见谅,她若是选到合心意的,那出手可大方了!”
迎客僧掂了掂袖中的银铤,倒又生出几分热切:“看得出来!看得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