狄进往外退了退,离人潮远了些,突然侧过头,看向在随从护卫下走了过来的一对男女:“雷小娘子?”
雷婷婷到了面前,笑着行礼:“狄家哥哥!”
又对旁边的男子介绍道:“这是我二哥!”
男子面容俊朗,气质上佳,走路似乎都带着一缕清风,卷动衣角,拱手行礼:“在下雷濬,表字明杰,久仰狄兄之名,今日得见真容,确是见面更胜闻名!”
狄进还礼:“雷兄过誉了。”
“狄兄搭救小妹,为我三弟洗刷冤屈,这般才干,岂是过誉?”雷濬笑容和煦:“难得有闲暇,至莲花棚一行,我们更要尽地主之谊啊!这边来!”
狄进采取一贯不冷不热的应付方式,既然对方邀请了,也不拒绝,跟着雷家兄妹的步伐,循着一条捷径,进入莲花棚。
“这莲花棚由南往北,共有三十六家摊铺,各式戏曲杂艺,应有尽有……汴京的瓦子近来出了一座象棚,里面表演的是女子扑戏,最受京师人喜爱,过几日也要在我并州表演了!”
雷濬自豪的语气里,主打的就是一个京师有的我们都有,甚至里面棚户争夺的位置也毫不掩饰:“莲花棚有三個出入口,这南方的一处却是最繁华的,每日的游人最多,头几个摊铺,自是争得最厉害,常常见血呢!”
此言一出,狄进也看了过去,观察片刻后道:“那最外侧的摊主,打扮颇有几分奇特……”
他口中的摊主,穿着交领的长袍,衣襟右衽,头上戴着一种圆简型的毡帽,毡帽下的四周有一圈向上翻的短檐,后面缀有垂下的綢飘带,正在满脸笑容地招呼着客人,隐约听到的口音也有些怪异。
雷濬语气微微沉了沉:“这些都是夏人,别看他们现在笑容满面的,斗起来最是凶狠!”
狄进心想你父亲雷老虎也是个笑面虎,但还是有些奇怪:“听雷兄的口气,似乎并不喜这些夏人商贾,怎的还让他们在莲花棚做生意?”
雷濬笑笑:“倒也不是不喜,我们开瓦舍的,租给哪个棚户不是租呢?只不过私市将开,这些夏人涌进来的越来越多,恐生事端啊!”
狄进明白了。
正因为宋夏两地民间贸易越来越繁荣,宋廷将要在并州和代州设立私市。
私市有两种解释,一种就是走私,历代朝廷基本都要垄断茶马互市、马市贸易、食盐产销等,向敌对政权实行经济封锁,这个时候私下里的贸易,相当于资助外敌,当然是被严格禁止的。
另外一种则是民市的别称,相当于将民间的私人的贸易规范化,如今宋廷要开启的私市就是这样的模式,进一步加大民间的贸易往来,希望夏州之人越来越依靠宋人,以达到长久的太平。
这件事,发生在历史上的仁宗朝天圣四年。
而明年,就是天圣四年。
雷老虎是靠和夏人贸易发家的,其中主打的就是一个垄断,如果其他商人也能和夏人在私市里面正常贸易,那么他的生意必定受到不小的冲击,雷濬的语气自然不会好。
狄进丝毫不关心地方首富的资产会不会缩水,但对于夏人的摊子,还是仔细观察起来。
宋廷之中,实际上不少有识之士都对夏地的威胁产生过担忧,却也有相当一部分官员还保持着幻想,希望就此平安无事下去,但狄进很清楚,七年之后,李元昊就会继位,然后开始进行一系列建国称帝的行径,最终时机成熟,跟宋彻底翻脸,率军悍然入侵。
三川口、好水川、定川寨三战,可以说让宋军颜面尽失,将领级的军官损失尤为惨重,此后更拉开了长达近百年的交战,将宋人彻底拖入战争的泥沼中。
这背后还时时刻刻都存在着辽国的影子,宋夏之间的交锋,很多时候其实就是宋辽两个大国的博弈,西夏原本在夹缝中生存,后来渐渐站稳了脚跟,成为不可忽视的第三方。
狄进既然来到了这个朝代,又是北方并州人,夏人的地盘就在边上,一旦开战首当其冲,就不可能不关注。
无论做民做官,西夏都属于绕不开的敌人。
他在打量夏人,雷濬则在旁边观察他的表情,刚要开口,一道身影窜了过来。
“公子,你在这里啊,俺找到了……”
林小乙原本兴冲冲的,直到发现狄进旁边的雷家兄妹,神情变得拘谨起来,上前行礼:“小的见过雷郎君,雷小娘子!”
雷濬微笑:“好机灵的书童,怪不得以狄兄的聪慧,也要将你带在身边!”
林小乙诺诺应是。
狄进知道,这位小书童方才的探查有收获了,拱了拱手:“我们主仆还有些事,这就告辞了。”
谁料雷濬和他妹妹还不一样,居然主动跟了过来,笑吟吟地道:“狄兄这是不把我当成朋友啊,莲花棚之事还要书童去打听么?尽管问,我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并非如此……”
面对这种颇为死皮赖脸的,狄进稍加思索,坦然告知:“我们在了解郝监院的为人。”
雷濬眉头一扬:“是晋阳书院那位不幸遇害的监院么?那案子不是结了么,潘县尉都已经将郭家小郎带进县衙审问,连药单里都查出了钩吻之毒,此案人证物证俱在,想必不日就会审断了!”
狄进道:“雷兄好灵通的消息!”
雷濬笑容里微带一丝得意:“恰好听闻而已,狄兄接着问书童吧,允我旁听就好。”
狄进对着林小乙道:“你说吧。”
林小乙迟疑了一下,只能道:“郝监院确实是这里的常客,多家摊主都记得他出手豪爽,也带过家人来听曲子,只不过……据那些摊主所言,郝监院抱着的,不是小娘子,是位小郎君,尚且是稚子之龄。”
“果然有外宅!”
狄进毫不意外,又微微皱眉:“可惜不知这外宅到底在何处?”
林小乙也摇了摇头:“摊主也都不知,那女子纱巾遮面,也看不出相貌来,小郎君倒是戴着长命锁,挺富贵的模样……”
眼见这对主仆一筹莫展,雷濬在旁边笑了,插话道:“郝监院养有外宅?可要我帮忙寻一寻?”
狄进闻言毫不客气,拱手一礼:“那便多谢雷兄了!”
雷濬笑容淡了。
怎么莫名有种被使唤的感觉?
你不会是早早等在这的吧?
第二十七章 翻案
“没想到这位郝监院,根本不是有德长者,反倒是一个要挟索贿,贪婪自私的伪君子!”
莲花棚的茶楼中,雷濬带着妹妹雷婷婷,邀请狄进上来品茶,而狄进也将目前所知道的事情客观地讲述了一遍。
雷濬顿时做出了类似的评价,雷婷婷更是呸了一声:“当真败类!也不知三哥有没有被他要挟?”
“他不敢的。”
雷濬对此倒很淡定。
这话语里的自信,出自雷家的势力与声名,郝庆玉除非是疯了,才敢去招惹雷老虎的儿子。
而事实上,雷澄在书院里面一副憨憨的模样,连马都不敢骑,换做别人早就被嘲笑乃至霸凌了,但书院其他学子顶多敬而远之,不与其为伍,也没有直接嘲弄的。
讲白了,都有些畏惧他那凶横霸道的父亲,一如那晚一众大户士绅,被雷老虎压得抬不起头来的模样。
雷濬很为有这样一位父亲感到自豪,又转回杀人案的话题:“如此说来,郭承寿倒像是冤枉的,他毒害不了郝庆玉。”
狄进看了看他,雷婷婷则直接问道:“二哥,这又是为什么呢?”
雷濬笑道:“很简单,那位潘县尉,认为监院郝庆玉劝学子改过自新,所以夜间见面,避开旁人,又奉上茶碗,为对方驱寒暖身,这一切都是谆谆长者所做的事情……”
“但这个前提错了,后面就都错了!”
“身为一个掌握着学子私密,深夜避人耳目,偷偷谈话,准备籍此勒索钱财的人,或许会假惺惺地备一碗茶,表面上以礼相待,但还能毫不设防地让茶碗离开视线,给对方下毒的机会么?郝庆玉又不是第一日做这样的事情,哪里还能不戒备着?”
雷婷婷哦了一声,这才恍然。
雷濬继续道:“如今看来,郝庆玉是被亲近之人所害,真凶利用了他与郭承寿见面,趁机将毒药下在碗里,而要嫁祸给郭承寿,则要了解他为病使用偏方,方子里有钩吻这味药材,符合这两件事的人,并不多吧~”
眨眼间分析出真凶的两大特征,雷濬颇为得意,如果有一把折扇,肯定要展开摇一摇了。
偏偏妹妹只是再哦了一声,转向狄进:“真凶这么做的目的是什么呢?害死郝庆玉,嫁祸给郭承寿,跟他们两位都有仇怨么?”
狄进平和地道:“嫁祸是有好处的,郭承寿家世不凡,这起案子即便定罪,也会草草了结,事后不再追查……”
宋朝律法中,存在着“罚直”,即罚钱赎罪,正常情况下是用于较轻的刑法,但实际操作起来,很多重罪也是这么处理的。
别说天子犯法与庶民同罪这种违背法家立场的话,权贵犯法都是不会同罪的,这就是现实。
恰恰是这個现实,保护了郭承寿,也保护了真凶,郭家一旦用罚钱赎去了郭承寿的罪名,案子还会查下去么?自然会让它不了了之……
最后真正损失的,其实是郭承寿的声名,他一辈子就得背着剽窃和杀人的罪名了。
狄进接着道:“至于动机,还不能一口咬定是仇怨,要先问一问郝庆玉的外宅,他的钱财是否还在……”
郝庆玉是一个很重享乐,且有条理的人,他每个月都会从丰乐楼外订自己喜欢的美食,每个月也都会来莲花棚听曲闲玩,这样一个人,必然留足了钱财,但他的家中却接近一贫如洗,妻女甚至饿得神情麻木。
钱去哪里了?
毫无疑问,放在外宅手中。
这也是他纳了妾却不带回家的原因。
这老物恐怕也知道自己遭人恨,将来遭到报复的也是家中的妻女,而非养在外面的私宅,如此手段当真是阴毒。
当然,这些话在没有实际证据前,狄进不会说出来,现在就看外宅的寻找情况了。
雷濬也在考虑这些问题,眼神里倒是流露出兴致来,对案子真正上了心,茶楼里安静了片刻,就见雷九拾阶而上,来到面前禀报,他聆听之后,顿时起身微笑:“找到了!”
狄进都有些惊讶:“当真神速!”
从雷家派出人手,到得了回应,还没过去一个时辰。
如此速度,真真切切地展现出雷老虎,作为地头蛇的能耐来。
狄湘灵走的是江湖路子,或许在某些底层人脉上,具备着一定的优势,但雷老虎是江湖与庙堂并存,在商人地位和影响力逐渐增加的宋朝,那五家行会的会首之位,可不是摆设。
对方囊括了社会各阶层的人脉,对于调查郝庆玉这种有着一定社会地位的目标,还真有一套手段。
而就这么可怕的效率,雷婷婷被绑走八天,雷老虎的手下都一筹莫展……
再比如雷婷婷明明是在莲花棚被绑走,如今身在莲花棚,却半点没有恐惧的情绪……
越是接触,破绽越多。
狄进故作不知,起身道:“烦请雷兄带路!”
“好!好!实话说,我如今也对这起案子好奇得紧啊!”
雷濬哈哈一笑,亲自带队,众人骑上高头大马,前方又有开路维持秩序,两刻钟不到,就抵达了目的地。
林小乙再看这家外宅的院子,与郝庆玉自家的简直高下分明,即便没有进去,也是一派富贵气象,不禁撇了撇嘴。
不过这座外宅,也没挂丧事的白灯笼。
“外宅终究是没有什么情分的……”
雷濬淡淡地评价了一句,对着雷九道:“唤门吧!”
然而没有等雷九上前敲门,院门就自行打开,一行人走了出来。
为首的是两个仆佣,牵着马车出来,后面则是婢女和仆妇,簇拥着一个抱着孩子的妇人,从她们提着大包小包的模样,显然是要出远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