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到雷家一群健壮的护院拦在门前,这群人眉宇间就露出惊惶之色,正中的妇人颤声道:“你们是何人?光天化日之下,要做什么?”
雷濬上前,拱手行礼:“娘子不必担心,我们是晋阳书院郝监院的友人,特来拜访!”
他本身相貌俊朗,笑容如沐春风,带着一股文翰之气,是很容易引人好感的,但妇人脸上的警惕不仅没有放松,反倒升到了极致,几乎是尖叫道:“奴家不知什么郝监院,让开!让开!”
雷濬眉头一扬,挥了挥手,雷九立刻带人逼了过去,期间有仆佣还想叫嚷,一个巴掌就抽倒在地。
狄进在后面看着。
不得不说,碰上这种案件关系人,还是雷老虎家的手段更加直接,如果只有他和林小乙,反倒不太好沟通。
现在将人硬生生堵了回去,望着噤若寒蝉的主仆们,雷濬又露出笑容:“得罪了!只是我三弟就在晋阳书院读书,平日里颇受郝监院照顾,如今特来拜会,娘子这般拒人于千里之外,不太好吧!”
外宅娘子颤声道:“我夫郎……收了多少银钱……奴家退你……”
“看来你知道郝庆玉往日里做什么事情,那就好办了!”
雷濬笑得愈发灿烂:“说吧,为什么要跑呢?毕竟并无外人知晓,你是外室,郝庆玉将一切好处都予了你,结果刚死,连丧事都没办法,这里就举家逃走,未免太无妇德了!”
外宅娘子低下头,浑身发抖,却是咬住牙,闭上了嘴。
“不说?”
雷濬眼神冷了下来,目光转向外宅娘子抱着的孩子上面。
就在这时,狄进走了出来,出面看向一众仆婢:“你们来说,这不是害人,而是保护主家,隐瞒并无必要。”
他温和的气质铺设了台阶,一名仆妇战战兢兢地道:“老奴看到……前几日阿郎给娘子……留了一封信!”
狄进看向外宅娘子:“请娘子将信件取出,这关系到人命案的真相,倘若真凶逍遥法外,伱们现在逃出了城,焉知途中不会遇害?”
此言一出,外宅娘子猛然抬头:“你……你知道……”
狄进道:“只是猜测,郝监院那封信件上面,写了什么?”
稍加迟疑,外宅娘子终于说了真话,泣声道:“十天前……夫郎说……他要和人去办一件大事……若成了,则后半辈子衣食无忧,享乐无度……若是不成,就让奴家带着孩子,速速离开并州……没想到……没想到是天人两隔啊……”
“信在何处?”
“这……这里!”
当外宅娘子找出书信,狄进接过仔细看了一遍,脸上已经浮现出欣慰的笑意。
新的人证物证俱在,可以去衙门,让潘县尉重新定夺这场内幕重重的毒杀凶案了!
换而言之……
一场本来再无辩解的冤案,翻了!
第二十八章 洗冤
“唉……”
阳曲县衙,知县段成功坐在椅子上,愁眉苦脸,唉声叹气。
他觉得,近来真是诸事不顺,倒霉透顶。
先是并州巨富雷老虎丢了女儿,将阳曲县内外折腾得人心惶惶,不知抓了多少人,简直视律法为无物,偏偏动他不得,只能捏着鼻子认了。
又有调来不久的县尉潘承炬,办事横冲直撞,上任没几个月,就把吏胥衙役得罪了干净,如今更是当场在晋阳书院抓了郭家子,闹得不可开交。
那可是前任国舅的亲儿子啊,外戚在本朝确实得到压制,但也不代表一点官场能耐都没有,何况太原郭氏这种最顶尖的豪门!
郭氏自恃门风,虽然明面上没有表示,还特意着人来衙门听命,示意严惩不贷,但私底下还不知怎么打点保全呢,对潘承炬恨之入骨的同时,肯定会将他这位主官也一并记恨上了。
更令段成功不安的是,这个县尉是不是带着什么霉运啊,怎么一上任就那么多案子?
雷家小娘子的绑架案刚刚告一段落,书院又出事,书院刚刚抓了犯人,接下来不会又有什么风波,没完没了吧?
“段县尊!”
说曹操,曹操到,县尉潘承炬走路一阵风,进入堂中,行礼道:“此案人证物证已全,当速速审理,以儆效尤,请县尊移步!”
段成功的脸色难看起来,心里恨不得掐死对方,嘴上则道:“缉凶捕盗,是县尉之责,老夫就不必去了吧?”
潘承炬却不接受这种推诿:“县尊亦有维持治安,平决狱讼,以德化民之责,此案干系重大……杜提刑也会关注的!”
“杜提刑……”
段成功手一哆嗦,脸更苦了。
河东路提点刑狱公事杜衍,即后世熟知的提刑官,掌管路级的司法机构,管辖州、府、军一切刑狱公事、核准死刑,有时还监督赋税的征收,或监督地方仓储的管理。
当然,后世对于提刑官的了解,都要得益于《大宋提刑官》这部经典作品。
但电视剧和历史往往差距极大,历史上的宋慈,是个武力值点满的文人,四十多岁才正式入官场,没有什么宰相岳父的提拔,前期亮眼的政绩主要靠的是打仗平叛,后来才历任广东提点刑狱、江西提点刑狱、湖南提点刑狱,最后总司全国四路刑狱,即实至名归的大宋提刑官。
宋朝的提刑官权力着实不小,对应到后世,就有点类似于省高级法院院长、省检察长、公安厅长等多重职能的混合,而且直接对中央负责,在地方上没有隶属对象,他们能管到地方衙门,地方衙门却约束不到他们。
所以可想而知,段成功这阳曲的知县,在得知提刑官杜衍将要亲自过问时,有多么烦恼。
潘承炬其实也不希望上面有一双眼睛盯着,但他清楚如果不借势,根本无法办案缉凶,才一定要扯上虎皮,让这知县不得不担待起来。
果不其然,段成功无奈,缓缓起身,正磨蹭着呢,就见县衙里的押司快步走入,低声禀告道:“县尊,雷家二郎到了衙门外……”
段成功面色又是一变,头疼地道:“雷老虎之子?他女儿不是救出来了么?还派其子来做甚?”
押司道:“似是为了晋阳书院的案子而来,与其同至的还有狄家郎君,便是之前救出雷小娘子的那人。”
毕竟同处一室,他们的声音压得再低,潘承炬也听得清楚,淡淡地道:“那是狄仕林,前朝狄梁公之后,有刑断之能,只是此案上也犯了错误,认为郭承寿并非凶手,哼!名门子弟就不会杀人么?”
段成功一听,顿时起了兴趣:“本县还有这等人物?快!让他们进来!”
押司很快到了衙门外,请两人进去,雷濬却摇了摇头:“潘县尉看我雷家可不太顺眼,我就不入内了,省得多生事端,狄兄且去吧!”
狄进眉头微扬:“此番能获得新的人证物证,多得雷兄相助,雷兄当真不入县衙?”
“这是交好郭家的时机对吧?”
雷濬微微一笑:“不必了,我雷家并无巴结太原郭氏之意,想来狄兄也不屑于攀附外戚,只是寻一個公道正义罢了,请!”
林小乙在后面听了,都不禁心生佩服,无论他之前对雷家印象如何,这位二公子确实极有风度,狄进则感觉到对方确有底气,微笑拱手:“好!”
在押司的引路下,狄进走入县衙堂中,气度沉稳,规行矩步,家教门风就在举手投足之间,作揖行礼:“学生狄进,表字仕林,拜见段县尊,潘县尉。”
看着他斯文挺拔的身形,段成功抚须道:“名门之后,果然是美玉良才!你怀疑郝监院遇害案,另有隐情,郭郎君不是杀人凶手?”
这话一出,就基本表明了态度,潘承炬哼了一声,狄进则取出信件:“学生经过查访,从郝监院外宅沈氏娘子手中,得郝监院十日前所留的亲笔书信一封,作为最新物证,呈报两位官人。”
段成功对于案件其实并不是十分了解,摆了摆手,潘承炬则立刻拿过信件,拆开看了起来。
起初还有几分漫不经心,但看了一遍信中内容后,表情顿时严肃起来:“这确定是监院郝庆玉的笔迹?”
狄进道:“可与书院留书对比,此事有沈娘子及其四名仆婢为证,正在衙门外等候,马上可以传唤。”
当外宅娘子和仆婢入内,一个个询问完毕,潘承炬的神色变得阴晴不定。
前日,郝庆玉在书院言明,有学子犯了大错,愿意帮对方悔过,结果当晚遭到毒杀;
昨日,衙门仵作验尸,潘承炬根据推理,初步筛选出三个嫌疑人,拿走了郭承寿的药单;
今日,解元刘昌彦指认郭承寿抄袭文章,郭承寿最终被衙门缉捕,药单里也确定了钩吻成分。
按照这三日的轨迹,确实可以梳理出动机和手法,郭承寿被认定为杀人凶手,合情合理。
但早在十天前,郝庆玉就告知外宅,他与某人合谋做一件大事,若是成了,后半生衣食无忧,若是失败,外宅就带着儿子和如今积攒下来的钱财速速离开,以防被加害……
结合郝庆玉为人的反转,显然这件大事,就是要挟身为皇亲国戚的郭承寿,在他身上捞一笔大的,甚至准备用那个剽窃文章的秘密,吃一辈子!
如此一来,此案的另一个嫌疑人也浮出水面,正是郝庆玉的合谋者,而相比起来,没有任何直接证据证明下毒的郭承寿,嫌疑反倒大大降低!
眼见这个麻烦县尉沉默下去,知县段成功大喜过望,哈哈一笑:“案子还未开堂审理,无辜之人便能洗清冤屈,万幸啊!万幸!”
潘承炬再将信件仔细看了两遍,并没有嘴硬,沉声道:“如此看来,此案确有层层疑点,将郭承寿暂时放了吧,若再查清新的罪证,缉拿不迟!”
主掌一县的两位官员都作此决定,在边上负责记录的押司自然准备执行,然而就在这时,狄进开口道:“学生以为,郭郎君不会愿意这般出狱的。”
段成功不明所以,潘承炬倒是意识到了:“你的意思,是先抓真凶?”
狄进道:“倘若真凶未被捉拿归案,只放郭郎君离开县衙,来日传扬出去,必定会被指指点点,甚至众口铄金,有慑于郭家之势,包庇纵容之嫌。”
这是真心实意的,将来若是有什么不堪的传言,那么首当其冲的便是奔走查案的自己,到时候什么难听话都有……
人言可畏,不可不防!
段成功也意识到了,这绝非危言耸听,脸色立变:“那该如何是好?”
狄进早有准备,面上闪耀着寻找真相的光辉,字字铿锵有力:“请容学生入狱内一探,向郭郎君问明案情,将真凶缉拿归案,还无辜者一个真正的清白!”
第二十九章 凶手居然是他?
县衙牢狱。
阳曲是并州治所,相比起普通的县城,此处的条件自然好一些,而当狄进在狱卒的引领下来到郭承寿所在的牢房前,发现这里更是被收拾过,比起那些普通犯人,条件要好上许多。
但这位出生含着金汤匙的公子哥,恐怕一辈子都想象不到,自己会来到这么个地方,痴痴地坐着,好似没了魂。
想到潘承炬就这样抓了此人,投入大牢,狄进都默默赞叹了一声。
不是为这种莽的行为,而是为背后的勇气和底气。
宋朝别的不行,这种为求公理道义的文士气节,还是值得肯定的。
此案如果郭承寿真的是凶手,那么接下来的发展,基本是路一级的提刑官会为县尉的行为站台,京中御史更会交口称赞这种不畏权贵的行径,而不是上官直接打压,迫不及待地把权贵之子放出来。
在比烂的封建时代,这已经很不错了,至于权贵之子为此受到严惩,杀人偿命,那是讲给老百姓听的童话……
“如果我将来遇到类似的案子,有法子让凶手一命偿一命么?”
狄进脑海中陡然浮现出这个问题,嘴上则唤道:“郭郎君?郭无邪?”
郭承寿浑浑噩噩地抬起头,看了许久,才认出来者:“狄仕林……是你啊……你为何来了牢中?”
“为你洗冤!”
狄进收敛心思,简明扼要地讲述了一遍目前的情况:“如今你的嫌疑已经被洗清,但在外界眼里,你依然是凶手,因为我们不可能将这其中的道理讲述给每个人听,唯有抓住真凶,揭露了案件的全部真相,你才算真正清白。”
郭承寿怔怔地听着,然后如梦初醒,猛地探手抓了过来:“我没有剽窃,没有杀人,只要还我一個清白,什么条件我都答应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