狄进将手扒开,等他初步冷静下来,才开始发问:“你先回答我第一个问题,前天晚上,你去了郝庆玉的房间么?”
郭承寿叹了口气:“去了。”
狄进问:“何时?”
郭承寿道:“子时两刻,郝庆玉每夜子时都要巡房,我身子骨弱,冬日深夜不愿出门,原本想等他巡房时,请入院中,没想到他那一晚却不出来了,无奈之下,只有我们过去……”
“这是故意在等你上门,显然在对方的环境中,更容易施压!”狄进分析之后,又问道:“你们?你是几个人去的?”
郭承寿道:“我和葛老同去的,我原本不想带其他人,但葛老担心我的身体,唉……我的事情葛老也都清楚,我真的没有抄刘昌彦的诗文,反倒是他借我之名炫耀,我一怒之下方才与之决裂,他起初与我唱和的篇章,我也统统删去了!”
显然相比起杀人,让郭承寿更加耿耿于怀的,是剽窃的恶名。
对于这点狄进也有些奇怪,从之前刘昌彦的反应来看,也不似作伪,这两人莫非都认为自己有理?
且不说剽窃的真相,郭承寿口中的葛老,就是那位情绪激动的老仆人了。
狄进道:“很遗憾,仆佣作为亲近之人,是难以提供令人信服的口供的,你们俩去了郝庆玉的屋子后,又发生了什么?”
郭承寿露出愠怒之色:“郝庆玉那老物要挟我,若是不给他五千贯钱,就将此事泄露出去,不出十日,整个并州都将传得沸沸扬扬!”
狄进目光一动:“五千贯钱,你拿的出来么?”
郭承寿理所当然地道:“当然拿的出来,我在族内有产业,只要变卖一些,就能予他五千贯,但此人贪得无厌的嘴脸,恐怕日后还有索要,何况我并非剽窃,这般给了钱财,岂不是承认了恶名?我怒斥了他一番,不欢而散……”
狄进又问:“期间郝庆玉在什么时候,以什么理由煮了茶汤?”
郭承寿露出回忆之色:“茶汤确实煮了,他当时请我坐下品茶,消消怒气,而我怒骂之后,确实口渴,但自小就喝不惯别人用的茶碗,所以根本不碰那碗茶……”
狄进道:“你离开郝庆玉屋中时,是什么时辰?”
郭承寿道:“四更天将至,快到丑时了,出门前,我已昏昏欲睡,是葛老扶着回去的……”
四更天就是凌晨一点了,这对于不熬夜的古人来说,这个时辰还没睡,确实难熬,何况还是一个病秧子。
弄清楚当晚的流程后,狄进开始询问第二日的情况:“既如此,第二天得知郝庆玉中毒死亡后,你颇多隐瞒,是担心说不清楚?”
郭承寿皱眉道:“我那时还不知,郝庆玉是中钩吻毒死的,只是不愿刘昌彦那事传出去,他听到死了人,应该会逃走的,没想到刘昌彦居然来到书院,当众污蔑我!他不该有这个胆子……”
狄进道:“那是因为有人向刘昌彦承诺,你会被捉拿归案!”
郭承寿眼睛大亮:“是凶手?”
“如果是真凶的话,倒有可能杀人灭口,然后被直接拿下……”
狄进道:“我已经拜托家姐,暗中保护刘昌彦,就怕那位真凶谨慎得很,一直隐藏在郝庆玉的背后,将刘昌彦招来的也是郝庆玉,那这条线也断了!”
郭承寿的神采又黯淡下去。
狄进问道:“有多少人知道,你平日所服用的药物里,有钩吻这味药?”
郭承寿想了想:“也只有我身边的仆婢知晓,他们煎药都在院中,我喜欢清静,很少有外人到访……”
狄进又问:“刘昌彦不知?”
郭承寿断然道:“他不知,我这新药方是这一年才开始服用的,以前都无钩吻作药引!”
狄进目光微动:“你对身边的人,可时常有打骂责罚?”
“没有!”郭承寿先是摇头,然后脸色微变:“阁下之意,是我身边有人将药方透露给外人?”
狄进道:“既然药方隐秘,那就只能作出这般推测了,或许是有心,或许是无意……”
郭承寿开始盘算身边的人:“我院中服侍的,也就葛老、楚三、卫大娘……这十二人而已!”
狄进的脸色木了木,你们生活都这么奢靡的吗,在学校上学时,身边的仆婢居然过十人?还而已?
所幸还能筛选:“能够接触到钩吻,甚至每回将之偷偷藏下一些的仆婢,是谁?”
郭承寿颤声道:“那就只有葛老了,每回煎药,都是他亲自看护,但是……不可能啊!”
狄进脑海中浮现出那位老仆,最初潘承炬问话时,都是由他代替这位郭家贵公子露面的,数度为自家公子争辩:“他是你郭氏的家生奴?”
“不是……但在我郭家也有十数个年头了,我几乎是他看着长大的!”郭承寿说着说着,语气坚定下来:“他待我如子,绝不会害我!”
狄进道:“他没有亲子么?”
郭承寿缓缓地道:“十数年前河东灾荒,葛老全家逃难,卖儿卖女,最后连自己也卖了,我郭氏赈灾,挑选了不少手脚灵活的仆役,葛老便是其一……”
大户人家的仆佣,许多都是这么来的,并没有值得怀疑的地方,但狄进稍加思索,还是锁定了这个人:“见郝庆玉的那一晚,是葛老与你同去;你在书院的十二位仆佣中,是葛老最有机会偷偷藏下钩吻;而刘昌彦与你翻脸相向,剽窃文集之事,葛老一清二楚……”
“而如果是葛老,也能解释郝庆玉为什么敢勒索你这位皇亲国戚,因为是你身边人透露出的消息,葛老肯定向郝庆玉保证,剽窃之事你绝不愿意对外透露,族中又有产业,会乖乖地付钱。”
“郝庆玉贪心作祟,但又害怕郭家的权势,估计是半信半疑,才留给外宅一封信件,写的是事情一旦败露,让她赶忙带着孩子前往他州,以防昔日勒索的钱财被追回,他却没想到,自己直接被合谋者毒死了……”
“很遗憾,根据目前的种种线索,无论此人有多么不可能作案,嫌疑都是最大的!”
狄进还有些未尽之言。
比如此前雷濬分析凶手特征,一是对被污蔑的郭承寿极度了解,一是让被害者郝庆玉感到放心,这个老仆也十分合理地满足了这两点。
郭承寿则听得如泥雕木塑,彻底呆住,许久后才喃喃道:“那一晚,郝庆玉勒索时,葛老确实在旁边劝了好几次,让我破财免灾……难道说就为了五千贯?就为了这笔钱财?要毁了我?”
说到最后,泪水从眼眶里滚滚而下。
“真凶还没有最后确定,只是目前最有嫌疑……”
狄进拉起了他:“与其在这里猜来猜去,不如去当面问一问这位葛老,看看他是否做了这些,动机到底是什么吧!”
第三十章 真相
晋阳书院。
当狄进带着郭承寿来到他所住的地方时,发现了一道苍老的身影,坐在院内,痴痴地看向天边。
等到两人走到身后,葛老才听到了脚步声,回头看到郭承寿,猛地瞪大眼睛,扑了过来:“公子!公子!你没事了?!”
别说郭承寿有些不知所措,就连狄进都怔了一怔,因为这位老者眉宇间的狂喜之色,绝非作假。
莫非他之前的分析是错的,老仆并非真凶?
郭承寿显然也这么认为,松了一口气,微笑道:“我没事了!狄仕林揭穿了郝庆玉的真面目,他又早早留下一封书信,成为物证,我的嫌疑已经洗清了!”
“书信?”
葛老面色微不可查地变了变,下意识地看向狄进。
狄进同样一眨不眨地看过来。
双方目光相触,葛老的眼神闪烁了一下,躲了开来。
狄进心定了,开口道:“昔日的剽窃事件,正是合谋者告知郝庆玉,他才会诱导刘昌彦出现在书院,假惺惺地为其作主……葛老,你以为这个人是谁?”
葛老沉默片刻,退后三步,缓缓跪倒,头重重地扣在地上:“老奴该死!”
郭承寿僵住:“真的……真的是你?”
葛老闷声道:“郝庆玉是老奴毒杀,老奴愿去衙门认罪伏法!”
郭承寿嘶声道:“为什么?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狄进则道:“你应该知道,如果你就这样不明不白地自承凶手,那么在外界看来,这不过是忠仆给主人顶罪而已,郭郎君会更加声名狼藉!”
葛老眼神波动,嘴唇颤了颤,但最终还是道:“没有缘由。”
狄进皱了皱眉头:“事已至此,伱就不要报以侥幸心理了,到了你这个年纪,动机莫过于仇恨与家人,从刚刚的反应来看,你与郭郎君并无仇恨,那么就剩下为家人考虑了。以郭家的势力,无论是寻找你当年灾荒失散的家人,还是从你这几年的雇钱流向,都可以查得清楚……真要到那个时候,你不仅保全不了你的家人,反倒会连累他们!”
葛老闭上眼睛,片刻后缓缓地道:“刘昌彦,是老奴的儿子,最小的儿子!”
院内安静了片刻。
“什么?”
郭承寿瞪大眼睛,震惊莫名:“他怎么会是你的儿子?”
葛老道:“当年逃荒,老奴三子二女,饿死两個,卖了两个,最小的也中途失散,本以为此生再也不得相见,没想到数年前刘解元来拜访公子,老奴为他斟酒时,却看到了脖子处的胎记,再加上那眉眼,像极了他的母亲,怎能认不出我的亲生儿子?”
郭承寿难以理解:“既如此,你为何不与他相认?”
葛老苦笑:“他是一州解元,我是大户老奴,倘若让其他士子,知道是他有这么一位父亲,自会闲言碎语……况且那时,老奴自作聪明,还做了一件大大的错事!公子的那些未成诗篇,是老奴偷偷抄下,送入了我儿屋内,让他提前对好!”
郭承寿终于明白:“怪不得每次宴会,往来唱和,刘昌彦所作的诗句,总是那般合我心意!本以为是才思敏锐,原来是你将我的词作偷出来,提前给他?你当真是……煞费苦心啊!”
“那是老奴最高兴的日子,公子看中了我儿的才华,我儿得到了公子的礼遇,若能举荐官身,来日必有前程……”
葛老眼中露出回忆之色,又露出浓浓的悔恨:“谁料他本就好杯中之物,贡举落榜后,更是嗜酒如命,渐渐的神智似也有些恍惚,居然以为那些诗作本是他的作品,看到公子的《玉堂集》后,更是大发雷霆!”
郭承寿只觉得不可置信:“竟是如此……竟是如此……”
狄进都有些叹息。
之前刘昌彦理直气壮,半点不觉得自己污蔑,更自嘲寒门子弟哪敢污蔑权贵公子,那语气确实能够取信于人。
因为在他的眼中,那些诗词文章就是自己创作的,却不知道自己有个未曾相认的父亲在暗中相助,结果帮了倒忙,变成这副模样……
说到这里,葛老老泪纵横:“公子,老奴对不住你,这一切的祸端,全都是老奴惹下的啊!”
郭承寿表情冷淡下来:“刘昌彦这几年在汾州吧,你半年前曾去汾州采买,回来神色就有几日不对劲,那个时候你就想到了,用此事来要挟我?”
狄进则道:“刘昌彦生活窘迫,更是再无信心,连解元之名都不敢应下,你犯下此案,莫非是为了让他不再害怕郭家,重振科举之心?”
葛老拼命摇头:“老奴岂敢有此非分之想,只是我儿这几年愈发地酗酒如命,老奴每月的雇钱送出去了不少,又担心郭家发现,不得已间,才受了郝监院的引诱,筑下大错!他提议勒索到的钱财,分一半给我儿,有了这笔钱财,无论如何他的下半辈子,都可衣食无忧了……”
郭承寿问道:“那你最后为何要杀郝庆玉?”
葛老低声道:“老奴本以为公子不愿声张,一定会应下,谁料公子宁愿郝庆玉揭露,也不愿给他钱财,那晚临走时,郝庆玉神情狰狞,口中念叨着要让我儿去县衙,去州衙将这件事彻底闹开……”
“这是要利用我儿,逼他走绝路啊!”
“老奴听后,起了杀心,借着让郝庆玉搀扶公子的机会,将钩吻下在了茶碗之中,郝庆玉根本没有防备我,骂骂咧咧地就将茶汤一饮而尽……”
郭承寿怔然无语。
狄进则微微皱眉:“若是临时起意,为何早早将钩吻藏下,随时还带在身上?”
葛老叹息着道:“郝监院时常勒索,地位又高,老奴年迈,担心他事后反悔,才带着此物防身……也确实想过,他若是贪婪无度,一味要挟,那就由老奴将之毒死,绝了祸患!”
狄进又问:“这些计划,都是阁下一人所想出来的?”
葛老苦笑:“狄公子未免小觑了老奴,老奴耳濡目染,也有学识在身……只是没有料到,潘县尉莫名认定了身体虚弱者是凶手,又查到公子头上,最后还因钩吻罪证,给公子定罪,老奴一时胆怯,终究不敢承认,才让公子背了骂名,实在该死!该死!该死!”
眼见这老奴拼命叩首,郭承寿却没了怜悯之色:“不必如此惺惺作态,你所做的,莫过于为刘昌彦遮掩罢了,你宁愿我含冤获罪,也不愿刘昌彦受到任何牵连,还变相地为他正了名,将剽窃彻底栽在我的头上!可笑我以为你从小看我长大,视我为子……呵!我便是待你再亲,岂能比得上真正的血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