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五十四章 他还得谢谢狄同判呢!
“幸得这位二当家招供,此行收获颇丰!”
在皇城司面前,大荣复变成二当家,老老实实地交代了兖州弥勒教的情况。
雷濬带队出击,缴获了大量的祭器和经文,这些经文并非是佛教正经的经卷,而是民间人士篡改的伪经,比如《弥勒三会记》《龙华誓愿文》《五龙经》《滴泪经》……
看到五龙滴泪两经,狄进都有些惊讶,历史上的王则就是靠这两部经书忽悠贝州百姓的,难不成在这个世界,如果没有外力干涉,王则起义的背后正是大荣复的唆使?联想到王则本来是辽地的汉人,逃到河东,似乎真有几分可能。
只不过大荣复今年三十出头,二十年后就是五十多岁了,竟然还在坚持弥勒起义的复国路线,那是真够惨的,还不如找一群孩子发糖山呼万岁呢!
雷濬见他看得仔细,有些不解:“同判为何要看这些经卷?”
狄进道:“禁经邪书,是秘密宗教用来蛊惑人心之物,自不能放任他们在民间流传,但若要完全禁绝,也是不能,所以官员要知悉此教缘起,又是怎样迷惑百姓,只有对症下药,方能根除痼疾,以防再犯!”
雷濬恍然,又兴奋地道:“贼首还招供出州内七处据点,各有隐蔽之处,是否清剿?”
狄进道:“你想要领兵去剿灭?”
雷濬确实想要多一份功绩,虽然此行从二当家口中挖出的弥勒教情报,已经足以让他站稳脚跟,但谁会嫌功劳少呢,可这位一问,显然是另有打算,赶忙道:“全凭同判吩咐!”
狄进道:“北魏宣武帝时,弥勒教掀起叛乱,杀一人一住菩萨,此等残忍荒悖之言,却能如疫病般,在百姓间蔓延不止,你可想过原因?”
雷濬当然知道,百姓过得越苦,越容易信教,顿时警惕起来:“同判之意,是要提防地方民怨?”
“兖州只是信仰者众,并未聚众作乱,一意清剿,只会闹得人心惶惶,反倒更生邪贼土壤……”
狄进微微颔首:“今日的弥勒教徒,昨日皆是我国朝子民,身为朝廷命官,必须思考一个问题,为何今日之贼,是昨日良民?如何让今日良民,不成明日反贼?”
以皇城司的名声,雷濬是从来没考虑过这类事情的,闻言不禁动容:“同判爱民之心,下官感佩!”
雷家人是同乡,又是最早站队的,这等人便是标准的门生故吏,狄进也不吝提点:“我身为地方父母官,该做的是让百姓安居乐业,不再被居心叵测之徒利用,而你即便在皇城司这个泥沼里,也要积累声名,为来日做打算!”
这才是真正的为前程计,而不是纠结于眼前一点小小的功劳,雷濬心悦诚服:“是!”
“去吧!”
雷濬退下后,狄进又开始翻看经卷,直到一道落地无声的人影飘然而入。
狄湘灵笑道:“六哥儿,去看看大荣复吧,他被磨得差不多了!”
狄进悠然合上五龙经:“这些邪说能蛊惑人心,不过是因为人人心中,皆有执着、贪欲和不甘不忿的妄念,乡野百姓有,士子文人有,王族贵胄也有,大荣复擅于玩弄他人的心理,但轮到自己,也是一样!走吧!”
不能压得太狠,这等人聪慧有能力,但往往性情偏激,万一来個阳狂病发作,反倒问不出什么秘密。
于是乎,关押之地,狄家姐弟再度出现。
大荣复很想摆出一副云淡风轻的姿态,谈判时最不能显现出急切,可此时见到狄进出现,他几乎是扑到牢边,高呼道:“狄同判,你终于来了!”
狄进不慌不忙地坐下:“说一说,节度判官杨泌昌,由于妻子甘氏中毒,被你要挟,这些年间做了哪些事?”
大荣复一怔,倒是没想到会问到这个人:“杨泌昌还未定罪入狱么?”
狄进道:“没有。”
大荣复道:“那他妻子的毒?”
狄进道:“甘氏无辜,解药当然是和吕家同时送过去的,毒已经清除了。”
大荣复喃喃低语:“没想到,真没想到,你居然会放过杨泌昌?”
狄进淡然道:“节度判官是州衙属官,其任用与否,并不受地方主官决定,而是要禀明中书,杨泌昌的罪名同样如此,何来由我放过之说?”
他不喜欢水至清则无鱼之说,这句话的本意是“人太精明而过分苛察,也就没人与之交往了”,后来倒成了贪官是合理的,但有一点不可否认,如果真的严格按照律法定罪,那官员十不存一,剩不下什么了,而换一批上来,也难成清廉的好官……
所以京师之时,某些案件得抓大放小,地方之上,对待多名有罪的官员,同样得抓大放小,何金水的所作所为,堪称罪大恶极,且毫无悔过之心,这等狗官必须拿下,而杨泌昌的下场如何,还要看这个人到底做过什么。
大荣复也明白了这位的意思,但越是如此直言不讳,他越不敢造次,万一被看出来,为了杨泌昌把自己的命给丢了,那可太不值得了,便如实答道:“杨泌昌的所做的事情,主要是围绕着州衙祭祀作准备,弥勒佛像的手脚、州衙差役的内应还有对县衙禀告的按压,都是他的安排。”
狄进问道:“各地县衙禀告了弥勒教的动向?”
大荣复道:“其他各县都是聋子瞎子,也就泗水县令难缠些,向州衙禀明过,境内教徒聚众,有所图谋,州衙官员事不关己,无人愿意理会,杨泌昌便将其搁置,不予上报。”
狄进道:“除此之外呢?”
“没了!”
大荣复摇了摇头:“弥勒教又未造反,还能做什么事?他运气好,没到我等起事,不然的话,那就是夷三族的造反大罪!”
狄进不置可否,就伱们那规模,真的起事说不准真要等到二十年后,再问道:“节度推官郑茂才呢?”
大荣复道:“此人与我弥勒教并无牵连,然屈打成招,自鸣得意,地方上的刑名手段,狄同判该有几分了解吧?”
狄进问:“既如此,你为何不将郑茂才一起收归己用?”
“我确实考虑过,并且也有了初步的计划……”
大荣复老实交代:“王雄最后必然被剿,剿灭他的官员,便安排为杨泌昌、郑茂才与何金水,这三人本就共进退,彼此手中都有些把柄,一旦他们在我的引导下灭了王雄,得了功劳,在外人眼中就更是紧密的同盟,待得我教起事时,杨泌昌振臂响应,郑茂才与何金水便是从犯,有了屈从的可能!反倒在起义之前,知情者多了,消息容易提前泄露,坏了大事!”
王则起义就是提前泄露,以致于规模大打折扣,大荣复不盲目地将州衙官员都变成自己人,确实是明智之举,狄进点了点头,让识字的荣哥儿充当书吏,将他所言记录下来。
大荣复眼巴巴地看着,欲言又止,最终还是忍不住,主动地道:“狄同判,能给我一个机会吗?”
如果杨泌昌都有活命的机会,那他岂不是也能有机会?
关了对方半个多月,让他在大荣复和二当家之间身份切换,便是一场场心理审问,狄进也不再回避,直接问道:“你想要受招安?”
大荣复愣住:“受招安?”
狄进道:“国朝以仁义治世,对待罪人也是有一份宽容之念,如若悔过自新,弃暗投明,自有机会受朝廷招安!”
大荣复目光微动:“只我一人么?”
狄进淡然道:“你愿意一人也可,只是朝廷接受不接受,就很难说了。”
大荣复明白了,终究还是要看自己的班底。
班底实力越雄厚,作用越大,宋廷接受他的可能性越高,毕竟那代表着是真的能在辽国后方折腾出些事情来的……
如果只是一个单枪匹马的渤海王族,谁会在乎,直接丢入死牢!
说得直白些,占山为王的匪贼,还得有一众兄弟头目,呼应起事呢!
“渤海王族及其麾下,受宋廷招安,这还算体面,没有埋没我的身份……”
被皇城司审过后,大荣复的心理预期已经一降再降,现在对方指出一条明路,他赶忙问出目前最忌惮的那个势力:“皇城司是否会阻扰?”
狄进道:“功劳自是会争的,你还在此处,倒也毋须担心!”
大荣复脑海中顿时浮现出一幕幕精彩纷呈的权斗,赶忙做出保证:“若能得受招安,在下定不忘狄同判大恩!”
狄进道:“给他纸笔。”
大荣复接过纸笔,深吸一口气,写下了班底名单,包括各自的身份和联络方法,尤其着重四人:“请狄同判过目,这四位是我族中家将,忠心耿耿,此时肯定在设法营救,当说明缘由,不可让他们触犯了同判!”
狄进接过,准备离去。
大荣复却还很有戏,躬身行礼,高声道:“下官恭送狄同判!”
狄进倒也点了点头,狄湘灵则好笑地看了他一眼,并肩离去。
目送这两位的背影,大荣复倚在冰冷的牢壁上,想了又想,觉得这比预期中最坏的情况要好上许多,眉宇间浮现出安心之色,沉沉地睡了过去。
第二百五十五章 狄同判是如何跟地方土豪讲道理的
“那个没根的宦官,还不知足?还不走?”
何金水半瘫在床上,身体哆嗦,嘴都有点歪了。
宅老早就换上了清贫的衣饰,原本红润的圆脸也削瘦了许多,可这半点阻止不了那群凶神恶煞的皇城司贪念,他甚至亲耳听到了阎士良的感叹:“还是地方上好啊,威风八面,无所顾忌!”
敢说出这番话,一方面是这个内官在京师的皇城里憋得久了,另一方面也说明阎士良和气的面容下,是真的有一颗无所顾忌的心,现在何家落在他手里了,喂饱了就走?整个塞进嘴里,囫囵吞喽!
听了宅老的描述,何金水也明白,这次自家是被什么样的人盯上了,脸色惨然:“州衙的那群人,没有一個管的么?我可是帮他们瞒下了罪过啊!”
宅老道:“杨节判患病在家,郑节推想要跟狄同判下到县里,刘都监、韩司户、宋司法都是有意避开……”
“下县?”
胡瑞那种本来就翻脸的不必提,其他几位州衙官员也是避之不及,状况已经坏得不能再坏,何金水却提取出关键信息,瞬间支棱起来:“狄进被吕夷简扳倒了?”
宅老摇了摇头,有些纳闷:“好似是他主动外出,去各县走访了!”
何金水身体也不哆嗦了,嘴也不歪了,外面张着血盆大口的皇城司都无所谓了,哈哈大笑:“屁的主动外出,就是被排挤出去了!我告诉过他,做事不要太绝,结果如何,忙活了半天,给对头做了嫁衣裳,他现在肯定悔的肠子都青了!哈哈哈!”
看到别人过得比自己惨,顿时舒坦多了!
抱着类似想法的不在少数,姜还是老的辣啊,当过宰执的就是不同,看看把年轻的同判拿捏的,忙前忙后,把当地官员整得服服帖帖的,果子却被老知州给摘去了。
事实上,先擒王雄,再拿何金水,一贼一官的落马,确实让狄进的威望如日中天,兖州衙门只知他这位同判,而无知州。
吕夷简默不作声,似乎甘愿承受这一切。
狄进立刻知道,不能这样下去,必须把自己的风头给往下压一压了。
赵祯将吕夷简发配来兖州,确实是给他当垫脚石的,但官家偏爱,他却不能这样理所当然地接受,更不能锋芒毕露,以同判之位压得并无过错的知州抬不起头来,那会给别的朝堂官员带来很深的恶感,再让吕夷简博得了同情。
反倒是风头出尽后,及时避出,既凸显出自己的能力,又回归到副职的定位,才是急流勇退的作法,同样也是一种尊重。
重的不是吕夷简个人,而是他知州的主官位置,二十多年从政的资历,曾经的宰执之尊。
所以狄进要下到县里,将州衙的权力重新交回郡守手中。
反正他想要,随时可以拿回来,毕竟还捏着罪状呢!
这些交锋就是不必为外人道了,临行之前,狄进也毫不客气,带着吕公孺,将吕家幕僚之前在各地收集的详细带走。
此时他就牵着小徒弟的手,走在泗水县的河堤上。
吕公孺起初不愿闷在州衙大院里,对于孩子来说,能下到各县里多好玩啊,但很快发现这里可不比州治,着实是穷苦的地方,脚上都走出了泡,却是咬着牙,不愿在老师面前喊疼。
狄进却是注意到了,帮他挑破血泡:“公孺,知道我们为什么要来泗水县么?”
“回老师的话,是因为水利,水利能够改善农田的灌溉,让百姓更好耕作,是利国利民的大好事!”吕公孺回答得很利索:“好官都要对水利上心!”
这一听就知道是吕家其他人讲的,但狄进还是不吝夸奖,微笑道:“公孺说得不错!正是这个道理!”
古代王朝是农耕社会,水利一直是重中之重,如今更受到了社会各阶层的重视,朝廷几乎每年都要在各地投入大量人力物力,开展水利建设,所以谈到宋朝的名臣,往往与水利分不开。
陈尧咨的二兄陈尧佐,在水利上就颇有成就,为防钱塘潮,提出“下薪实土法”,为堵黄河在滑州缺口,发明“木龙杀水法”,之前他知并州,就基本不在州衙坐镇,而是带着人修筑堤,栽植柳树几万株,修造柳溪,“民赖其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