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的范仲淹正在丁忧守孝,而他守丧之前,所忙碌的也是当地的水利工程,卸任官职时都不忘举荐另一位得力人手,继续完成剩下的工作。
诸如此类的例子很多,而狄进在了解兖州七个县的具体情况后,第一个就下到泗水,实地考察这里的状况。
泗水是一条古水,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不舍昼夜”,据说这个川,就是泗水。
文人骚客很兴奋,前来瞻仰孔圣遗迹,但对于当地人来说,泗水县位于泗水上游,却是水患频频,如今旷地万顷,许多百姓流离失所,逃亡他乡,是兖州目前最为贫困的一个县。
理所当然的,这里的弥勒教据点也最多,七处据点,有三处在泗水县,而且这三处据点的信徒人员众多,有一个甚至多达千人,聚众朝拜弥勒佛,希望佛祖能够保佑泗水不要再发水患。
结果自不必说。
越拜越穷,越穷越拜。
狄进此来,并没有搞得大张旗鼓,但也不会特意地微服私访,沿着泗水的河道走了没多久,一群人就赶了过来。
狄进停下脚步,打量来者。
有趣的是,不是一群衙役簇拥着官员上前,而是一位身穿便服的四十多岁官员在前面疾步行走,衙役反倒落后了一段路。
这不是演戏,因为当先的官员在泥泞的河道边走得又快又稳,显然是常常来这里,而衙役们则小心翼翼,根本不敢快步走,自是拉开一截。
官员最先来到面前,拱手行礼:“在下泗水县令张廷赞,字子襄,见过狄同判!”
既然是县令,而不是知县,那就是选人,而非京官,以张廷赞的年纪,显然不会是进士出身,但狄进对他印象不错:“张县令不必多礼!”
这个人是各县里面,最先察觉到弥勒动向,并立刻向州衙禀告的,可惜之前的州衙无人在乎,杨泌昌轻而易举地就将报告给押了下去,而现在狄进不提弥勒,指着泗水河道:“张县令,此地的水利修建,迫在眉睫啊!”
张廷赞目光微亮,也不弯弯绕绕:“下官已经反复勘察过地势,分析过水患根源,若能发动县民开渠排水,变荒田为良田,再由此招徕外出逃荒者,返乡耕种,数千户人家,都能得以安居乐业啊!”
狄进问:“难处呢?”
张廷赞道:“难处确有不少,主要是钱粮不足,地方上也多有掣肘之处……”
狄进继续问:“当地富户商贾不配合?具体是哪一家领头?”
以前朝廷将水利建设捏在手里,毕竟世家高门把控地方,如果这个权力也放出去,那就愈发割据,到宋朝没了稳固的世家,民间反倒与衙门联合兴建水利的例子屡见不鲜,衙门负责措置钱谷,民间负责出力,通力合作,共同兴建,亦是双方互惠。
当然古代衙门的调性不会变,中间的龌蹉事也很多,不过迈出这一步,终究是好的。
而听了狄进此问,张廷赞脸色微变,不知想到了什么,有些迟疑起来。
狄进道:“你不必顾虑,我来泗水,正是因为这里百姓受水患侵扰,生活困顿,弥勒教才有兴风作浪的土壤,但也不会妄动刑名,让无辜之人下狱!”
张廷赞没想到这位同判如此直接,但也知道不说不行了:“县内阻碍最多的,是大户包刚敬,字有同,此人是个落第举子,经商有道,在县中建了学堂,倒是颇得敬仰,百姓多信其言,他抵触开渠,只因上任知县未能完成承诺……”
狄进道:“将包有同唤来!”
张廷赞有些担心:“狄同判,此人性情固执,若是言语冲撞……”
狄进心平气和:“无妨,让他来便是,我与他讲一讲道理。”
这个时候衙役们早就到了,稍稍靠后,不敢上前听两位父母官交谈,张廷赞无奈,转身点了两个人,末了又点了两个,让四个衙役一起去包家请人。
至于讲道理,他是觉得完全行不通的,甚至他觉得,包有同会找个借口,避而不见,那个劣人是真的敢干这等事的,毕竟之前知州李迪和前一任同判在位时,包有同就完全不理会。
然而这个地方土豪很快来了,远远抱拳,独特的嗓门响起:“草民包刚敬,见过狄同判,久闻同判生擒山匪,为民除害,佩服佩服!”
张廷赞愣住。
狄进则颔首道:“包员外,到这里来。”
张廷赞呆呆地看着两人在河边走着,狄进讲述水利的建设,包有同连连点头附和,时不时地传来回应:“是极!是极!”
当这个地方上的刺头,在同判的道理感化下,当场拍胸脯表示,愿意号召当地百姓,大力支持水利发展,泗水县令终于忍不住发出感慨:“百闻不如一见,狄同判真神了!”
第二百五十六章 《洗冤集录》上线前夕
“狄仕林还在泗水县?”
秋高气爽,万里无云,吕夷简来到窗边,欣赏着景色,缓缓开口道。
“是!开渠排水,已有成效,地方豪绅,多有相帮……”
吕公弼正在桌边处理州衙公务,闻言起身回话,语气越来越低沉。
那位带着弟弟吕公孺下到县里,已有数月,扎根泗水,一次都没回州衙。
关键是对方兴修水利,还真的成了,不仅泗水县当地支持,兖州各县皆有人响应,尤其是四位地方上的土豪,出人出钱,积极响应。
于是乎,乾封、宁阳等其他各县的官员,陆续去泗水县拜访,谁都想兴修水利,造福一方的同时,也为自己添上一笔丰厚的官场履历,既然对方能调用豪绅力量,哪个地方官不得巴结着?
如此一来,同判不在州衙坐镇,各地的县令纷纷去拜访,愈发凸显出威望和地位,再联想到之前平山匪,除奸佞,反被知州摘果子,把人排挤出了州衙,结果下到基层,依旧一心为民,兴修水利,双方的高下对比一目了然。
照这么下去,吕夷简还想回中枢?在地方上养老去吧!
“不争而争,实在高明,怪不得父亲将之视为对手!”
吕公弼本以为对方收了吕公孺当弟子,不看僧面看佛面,至少要缓和几分,结果真如父亲所言,收徒归收徒,斗争归斗争,这位是半点不会手下留情的。
相比起儿子的忧心忡忡,吕夷简的神色倒还平静。
他真正头疼的,不是地方上这些你进我退的手段,真要斗这些,他有的是反击的法子,关键在于狄进简在帝心,而自己已经得罪过官家一回,不能错上加错。
吕夷简当年也是靠着叔叔吕蒙正的举荐,在真宗心里留下了此人有宰相之才的好印象,后来才能展现才华,平步青云,此时的狄进就相当于当年的他,并且犹有过之,要对付这样的人,斗得你来我往,只会让官家厌恶。
所以吕夷简才有了接下来这番交谈:“京师传来两个消息,张公再度请辞了。”
吕公弼脸色再变:“父亲,若张相公致仕告老,那宰相之位,两府必有一番争夺!”
宰相的位置,一个萝卜一個坑,有时候不仅仅是要才干和资历,更要前任宰相退下来,如今张知白年老体弱,这是最好的晋升机会,那些身在两府的枢密使、参知政事、枢密副使,都有更进一步的打算,而一旦别人顶替上去,吕夷简的机会就愈发渺茫了。
吕夷简不置可否,接着说出第二个消息:“晏同叔被贬,知应天府。”
吕公弼奇道:“晏学士是最年轻的两府要员,为人一向谨慎低调,怎的也获罪外放了?”
吕夷简看着这个寄予厚望的二儿子:“你以为呢?”
“看来群臣希望太后还政,还不是时机!”
吕公弼沉吟片刻,心中有了数,官家固然有所成长,但与太后相比,还是太嫩了,晏殊的外放其实就是第一轮较量的结果,再结合自家的处境,眼睛一亮:“若父亲大人为相,可以安稳时局,令太后和官家高枕无忧,国朝太平,百姓安宁!”
吕夷简微微摇头:“然官家不信老夫,老夫便无法消弭太后与官家之间的裂痕,更别提安稳朝堂!”
吕公弼凝眉:“如此说来,关键还是在狄同判身上?可他牢牢守着分寸,于外人眼中,反倒是我吕家咄咄逼人,这该如何是好?”
现在狄进就是颗软钉子,看似节节退让,实则刺得吕家生疼,而官家还不消气,总不能年近五十的吕夷简向十七岁的狄进示弱,那他的宰相之位也别想要了!
吕夷简又提起了另一件事:“晏同叔去年便很赏识狄仕林,向官家举荐过他的另一部作品,名《洗冤集录》,只是残稿,却已经强调了人命大于天,但凡断案,当细致验尸,注重实证,切不可有半分草率!狄仕林在泗水县中坐镇时,见县尉,问仵作,一谈就是整日,丝毫不知厌倦,此事也传遍了兖州,你觉得他在做什么?”
吕公弼身躯一震:“著书立作?”
吕夷简抚须:“《苏无名传》再是风靡民间,终究是话本传奇,上不了台面,但《洗冤集录》不同,这是真的立言之作!”
原本以狄进的年龄,哪怕是三元魁首,也根本没有资格发表传统的经学著作,可刑名之作不同,以前还没有人系统地将这一块总结过,更别提著作教导天下,他如果成功了,便是前无古人。
所以晏殊十分郑重,吕夷简看过苏无名后,也很快意识到其中的价值,再结合狄进在地方上的行为,知道对方在修建水利的同时,肯定在不断完善《洗冤集录》。
对此吕夷简给出极高的评价:“人命大如天,实在是每一位掌有刑名之权的官员,需要重视的道理,此作理应推行天下!”
吕公弼抿了抿嘴,这话从父亲口中讲出来,怎的就那么怪呢?
但他也理解了,以父亲的资历地位,不能向狄进一个年轻的后辈低头,却可以向人命大于天的著作《洗冤集录》低头,一旦发表《洗冤集录》,身为前任宰执的父亲就可以立刻出面支持,上书朝堂宣扬此书的价值,将之推行天下。
到时候,把立功立言的同判狄进风风光光地送回京师,抚平官家的怨气,父亲也能顺理成章地参与到太后与官家的还政交锋,籍此回归中枢。
吕公弼终于明白了计划,怪不得任由对方在泗水县发展,但还有一点不明白:“狄同判若是压着《洗冤集录》不出?又该如何?”
何时发书是人家的自由,万一拖更了,那想要支持,都没地方去啊?
吕夷简早有了全盘的打算:“许冲中毒身亡的案子,京东路提刑司刚出了结果,是自杀身亡,你可关心过了?”
吕公弼怔了怔,想了一下,才记起来这位许冲,是自家的幕僚,在来兖州的路上被人毒死的那个。
话说兖州发生了这么多事,追溯源头,正因为此人之死,但后来追查弥勒,救回被绑架的吕公孺,为其寻找解毒药剂,倒是将最初的许冲案忘了,再加上当时发生的是曹州之地,跨州不便,便交予了京东路提刑司。
只是这自杀身亡,实在有些糊弄……
想到这里,吕公弼面色立变:“父亲之意,是要将这起案子作为刀,递到狄同判手里?”
“刑名是狄仕林的根基,他不能坐视自己亲见的案子里,出现冤假错案,而路一级提刑司轻率查案,轻慢人命,也适合宣扬《洗冤集录》问世的必要性!”
吕夷简说到这里,关照道:“善待妻子,好好安抚,凡事做在前面!”
吕公弼完全明白了,京东路提点刑狱公事洪迈,是他妻子王氏娘家的门生故吏,现在却将沦为一本书的垫脚石,但仔细想了想,又不禁心悦诚服,郑重应下:“是!”
……
泗水县衙。
后院堂中。
一群书吏正在整理书稿,为首的赫然是州衙的节度推官郑茂才。
他正在查看各种死因的鉴别,包括病死、自刑、杀伤致死、火烧致死、服毒致死、受杖致死、塌压死、蛇虫伤致死、酒食醉饱致死等等,每一条皆有细致的记录,而这仅仅是第一篇,后面还有篇章。
这些书稿是那位同判手写的,身为十几年的老刑名,起初看到这些,着实是大开眼界,又冷汗涔涔,方才知道自己以前查案有多糙。
但那位还嫌不够,再由书吏誊抄,然后经由每一位经历过案件的第一线官吏,反复验证,查找错误,一丝一毫的细节都不能有差池。
郑茂才此时是由衷的敬畏,也意识到对方如果要找自己的罪名,凭他这些年间动不动用刑的办案方法,早就脱下这身官袍了。
如今似乎有了将功赎罪的机会,自是要用心完善这本前所未有的刑名著作。
狄进确实准备看看他是否有改过的态度。
没办法,历史的局限性摆在这里,如果用刑的地方官员都定罪,那没人愿意查案,毕竟如包拯、公孙策这样有破案能力的主官是极少数的,大部分官员确实不具备严谨审案的能力,对刑侦的流程,就是简单的分析后,开始拷打案件嫌疑人,如果正好对了,那就顺利破案,如果错了,就有人蒙受不白之冤,而由于行刑的残酷,即便日后伸冤,对于无辜者的摧残也是不可逆的,好比杨乃武与小白菜。
所以狄进在泗水县修建水利的同时,一有空闲,就开始推动《洗冤集录》的进程,希望这部著作早一日问世,早一日能传播于世间,或许就能减少一部分冤假错案。
以前地方官员没有相关技巧,水平不足,不得不行刑逼供,倒也罢了,等有了指导书籍,按图索骥,照搬着做,如果再嫌麻烦,那就可以抓住一群典型,狠狠治罪!
此时将手中的书稿校对完毕,确定没有疏漏后,郑茂才亲自捧着,来到书房之外禀告:“狄同判!”
“进来吧!”
狄进正在书桌上写着,吕公孺站在一侧,另一侧则是招安未定,但已经摆出一副心腹门生模样的大荣复。
所谓地主豪强来相助,其中自然有内幕,最为慷慨解囊的四位,泗水县的包有同、乾封县的公冶坤、宁阳县的邢路南、瑕丘县的邓千山,正是大荣复的四位家将。
有了他们领头,许多不知情的地方乡绅豪族,都开始盲从捐助,生怕别人捐了自己没捐,被这位前程远大的同判记恨在心。
狄进对此乐于见得,而经营地方的四大家将身份暴露后,狄湘灵也把大荣复放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