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前州衙司理参军胡瑞和录事参军何金水之争,已经是官场中少有的撕破脸皮,但和这封书信一比,又什么都不是,知法犯法,法不可恕,对于一位提刑官来说,可是严重到了极点的指控!
而且骂人的话终究只是听在耳中,口口相传,书信可是记录下来的实证,再加上写信之人绝非无名小卒,三元神探无论是在士林还是在刑名领域,都有着相当的威望,若此信传扬出去,那洪迈的官声也就尽毁了!
甚至当场撕毁也不行,反倒显得心虚,所以这位提刑官只剩下一条路,那就是来兖州亲自对峙,将信上所言完全驳倒。
“一封信就逼得你如此失态,不愧是狄同判啊!”
吕公弼心里早有了偏向,嘴上则关心道:“许冲是我吕氏幕僚,他遇害那晚,我也在车队,只是具体是何缘由,并不知晓,温伯兄可否能透露一二?”
洪迈之前气愤,这一路上几经思索,已是胸有成竹:“许冲的妻子沈氏,盲信邪教,此乃不争的事实,许冲有记日录的习惯,其死前一段时间,言语多有惊恐迷茫,显然已知其妻子的秘密,却不敢向官府举报,最终几经煎熬,选择了自尽之路!”
吕公弼道:“所以许冲的日录,就是服毒自尽的证物……可还有别的证据?”
洪迈道:“当然,许冲自杀的当晚,是与多位幕僚共用晚膳,旁人都是安然无恙,唯独他一人中毒,可见毒药绝不是下在车队的饭食之中,而后他的妻子沈氏也未中毒,可见也不是夫妻两人所吃的零嘴甜食,这些皆是人证;”
“沈氏先睡,第二日醒来发现许冲死去,而那一晚车队恰好露宿在野外,并未居于驿站,他们所在的马车居中,周遭守夜的护卫都未发现有外来者的迹象,这些同样是人证;”
“没有外人出入,没有挣扎呼救,晚膳无毒,其妻沈氏是弥勒教徒,绝不希望在途中横生枝节,也不会暗中下毒,许冲却于夜间突然身亡,除了自己服毒自尽,还能是怎么死的?”
见吕公弼只是微微点头,神色似乎没有放松下来,洪迈又笑着安慰道:“为兄也是二十年的老刑名了,这小小的案子,那还不是手到擒来,宝臣毋须担心!”
吕公弼听到这里,还真有些担心起来。
从断案能力上,他十分信任那位神探,原本更以为,洪迈只是为了巴结吕家,草草结案了事,可现在这么一听,死者似乎还真有自杀的可能性!
如果事后证明洪迈反倒是对的,哪怕他破案的过程并不严谨,没有清晰的证据支持,对于狄进也是很不利的,《洗冤集录》更不便在这个时候面世,吕夷简就没办法借这本书向中枢表明态度,让这位官家喜爱的臣子回归京师,那两人还得窝在兖州,继续在地方执政。
狄进十七岁,就算犯上几个小错,也完全耗得起,他父亲四十九岁,可耗不起了!
所以吕公弼赶忙露出关切之色:“我自是信温伯兄的,只是那狄同判也有神探之名,不好应付,你车马劳顿,还是先在州衙休息一番,也让我一尽地主之谊!”
洪迈挺十分感动,宰执之子如此关心,那是真的把他当成自己人了,哈哈一笑:“一切都听宝臣安排!”
吕公弼又道:“此案干系重大,案卷可否予我一观?”
洪迈连连应道:“当然!当然!”
待得吕公弼得到了提刑司的详细案卷,即刻招来幕僚沈仲甫:“你去泗水,将这些给狄同判送去,不要做得太明显……也罢,以那位的能耐,瞒不过他,与其遮遮掩掩,倒不如大方些,确保狄同判能收到便好!”
……
“这未免太直接了吧?”
泗水县刑房中,狄进接过案卷,有些哭笑不得。
如果说之前还是推测,吕家幕僚送来这些,就是确定无疑。
这一场较量,吕家盼着他能赢,随之问世的《洗冤集录》,吕夷简也会鼎力支持。
说实话,狄进十分佩服对方的决断,能在这种注定名传千古的著作推广上留名,就不负宰相的眼光和格局,而他也确实需要两府重臣的力挺。
毕竟对于刑名断案,许多士大夫还是有抵触的,当今文坛的风气是富贵闲散的西昆体,显然不会喜欢满篇死亡罪证,冰冷克制的文风。
而一旦有了个人喜恶,那借口就多了。
比如年龄,比如资历。
年龄就不说了,资历更重要。
宋慈的父亲就是地方上的节度推官,专门掌管刑狱,即郑茂才的位置,因此宋慈从小就能接触到大量的相关知识,入仕后又多次主管刑狱,经验丰富,整合数家之说,增以己见,最终汇而成编。
狄进目前只有破案的经历,却无多年刑名官员的资历,更不能完全假托先祖狄梁公,这也是为什么他每到一处,都要和官吏仵作对话沟通,哪怕这些人大部分并不能提供有效的内容,也能弥补经历上的空白。
当然,究其根本,还是要有高层支持。
狄进最初考虑过晏殊,这位晏学士曾经对《洗冤集录》表现出了赞许和肯定,但可惜的是,晏殊是官家的老师,他与官家的关系也人尽皆知,走在一起推书,难免会引发太后刘娥的排斥心理,万一引发政治上的风波,那《洗冤集录》也会遭到波及。
相反吕夷简出面,更容易让太后接受,而吕夷简行事无疑更加果决,至少晏殊就不会坐视门生故吏撞上来,只为增加《洗冤集录》的威望。
狄进不是迂腐之人,在权衡利弊之后,他保持了默契,此时稍稍翻了翻案卷,将之递给旁边的吕公孺。
吕公孺打开,仔细看了起来,很快就皱起眉头:“证据碎散,诸多揣测,提刑司就是这般草率断案的么?老师,你当时为何……”
说到这里,他突然停住。
狄进道:“你是不是想问,这起案子我当时为什么没有亲自查?”
吕公孺有些不好意思地点了点头。
狄进道:“生活不是话本传奇,不可能等着我把一件案子处理完,每个细节都弄得清清楚楚,下一起案子再发生,真实的情况往往是,前一件案子都没完全破,还留有不解之处,下一件事早就纷至沓来,必须做出取舍……”
“许冲中毒遇害案,就是这样的情况!”
“与许冲之死相比,当时弥勒教的威胁更大,所以无论是我,还是令尊,都将侧重点放在弥勒教徒身上,这位幕僚之死,便交予了提刑司,事实上这也是合情合理的,提刑司本该肩负起这样的责任!”
吕公孺皱眉:“但提刑司明显乱查案,只凭一己感觉,所谓人证物证,皆是牵强……”
“那就让提刑司改!”
狄进道:“我之所以要写《洗冤集录》,正是要尽自己所能,逐步影响世间对于刑名的态度,而不是有了断案之能,就把所有破案的重担全部扛在肩上,那样除了把自己压垮外,最终也改变不了什么……”
吕公孺还不能完全理解,但依旧点头:“学生谨记!”
狄进笑了笑:“你对于《洗冤集录》虽说不是烂熟于心,却也全程参与编撰,如果让伱出面,能给出破案的正确思路么?”
吕公孺愣住:“我?”
“正是你!”
狄进颔首:“我要让世人知道,一个八岁的孩子,用心读此书,也有了分析案件的基本能力!这就是《洗冤集录》!”
第二百五十九章 这特么八岁?
“秀才公,那里危险,下来吧!”
“我再看看!再看看!”
范仲淹站在泗水岸边,目睹着热火朝天的景象,眼中透出羡慕之色。
他从天圣二年起,就于泰州治水,修筑捍海堰,前后历经波折,直到如今的天圣五年秋,那里的水利建设还没有完成,对于其中的艰辛,可谓是深有体会的。
所以一到泗水河岸,范仲淹只看了半个时辰,就知这里的治水绝不是表面功夫,一旦治理好了泗水的水患,变荒田为良田,让外出的逃荒者得以返乡耕种,这兖州最贫困的一县,定然能脱胎换骨!
“来地方仅半年,便能做成这等大事,虽各地皆有民情,狄仕林于背后也定然做了许多不为外人所知的努力啊!”
范仲淹恋恋不舍地下了河道,朝着县衙而去。
他如今是迫不及待地想见一见那位兖州同判,向其好好请教一番了。
然而还未到县衙,范仲淹诧异地发现,这里人也很多,越往前走,越有里三层外三层之势,甚至有差役出来维持秩序。
范仲淹绕开最密集的人群,寻了一位书生模样的围观者,行礼问话:“这位兄台请了,不知衙门中发生了何事,这般拥堵?”
“有提刑司的官员来了,在里面争执……”
那书生顺口答话,又见范仲淹衣着简素,风尘仆仆,摇了摇头道:“狄三元不纳卷,阁下一路奔波,怕是要失望了!”
纳卷就是接受士子呈送的作品,前唐的科举行卷固然已成过去,但向高官投递文章,展现才华的风气并未消失,许多高官的幕僚也是这么来的。
今科三元在泗水县常住,自然吸引了周围的文人士子前来拜会,范仲淹对此并不奇怪,但听狄进不纳卷,这书生语气里却无怨怼,再度发问:“既如此,兄台为何在此呢?”
见他语气温和,并无失望,书生奇道:“我在等狄三元的刑案之作,莫非阁下也是为此而来?”
“刑案之作?”范仲淹依旧是求教的姿态:“愿闻其详!”
书生解释道:“狄同判是前朝狄梁公之后,阁下应该知晓吧?狄梁公便是断案奇才,所审的案件从不出错,更不会冤枉了良善无辜,狄同判承先祖之志,要著一部刑案之作,详述断案流程,让那些糊涂的地方官,再也不会随意闹出冤假错案,名《洗冤集录》!”
“《洗冤集录》……好一部《洗冤集录》!”
范仲淹神色郑重起来:“若当真如此,此书之功,造福万民,可传百世!”
书生听他所言,倒是精神一振:“阁下相信?”
“信!”
范仲淹重重点头,更知道如今的世道,定然有不少士子不信。
许多读书人本就厌恶刑案,好似觉得这与凶杀死人打交道的事情,本身就带着晦气与不详,狄进又不纳文卷,那必然更多怨言。
而范仲淹正觉如今的士林之风,受西昆体影响,多华而不实,夸夸其谈,有意纠正,此次更是机会,不再多言,往县衙内走去。
“诶!诶!小心呐,那提刑司的人可凶得很!”
书生没有想到这位如此刚直,自己固然敬佩狄三元为人,却也只敢在外面围观,范仲淹已然大踏步走入县衙,差役见他颇有官威,一时摸不准来历,倒是让开一条通道。
而刚入县衙,就听得一声怒喝传出:“狄进,你出来,本官知道你在里面!”
范仲淹皱了皱眉,这位呼喝者多半就是京东路提点刑狱公事洪迈了,如此气势汹汹,实在是有失体面。
但他再往里面走,倒是明白对方为什么如此失态了。
并非想象中的狄进与洪迈对峙,站在身着绯袍的提刑官对面的,竟是一个十岁左右的童子,手持书卷,落落大方,眉宇间透出一股聪慧劲。
洪迈听从吕公弼的建议,在州衙养精蓄锐了三日,平复心绪,镇定自若,结果刚来泗水,就破了防,本来还想称职务,现在已是怒不可遏地直呼其名:“狄进!让一个无关孩童出面,你辱本官太甚!”
吕公孺却是小脸端正,拱手行礼,一丝不苟:“在下方才已经明言,我并非无关孩童,许冲中毒遇害,尸体被发现的当日,我于一旁全程目睹,亦是涉案之人!”
洪迈喝道:“别在这里背了,这等把戏,实在可笑,让狄进出来,不然休怪本官不予他体面!”
吕公孺早就知道,对方会认为自己是背下了老师所说的话,可事实上狄进并没有教他什么,只说单就这起案子,书中皆有记录,大胆运用便是。
所以吕公孺直接将手中的书卷打开,熟练地翻到了“毒杀”一篇,稚嫩的声音开始朗读:“凡服毒遇害者,其尸口眼多开,有出血状,耳鼻间亦可现血迹,面呈紫黯或青色,唇泛紫黑,手足指甲俱变色,未死前或吐出恶物,或泻下黑血,谷道肿突,甚有大肠穿出;”
“食砒霜者,一日之间,遍身发小疱,作青黑色,身上亦作青黑色,其尸眼睛耸出,舌头绽出,上生小刺,口唇破裂,两耳胀大,腹肚膨胀,粪门胀绽;”
“有空腹服毒,其尸……亦有食饱后服毒,其尸……又有腹脏虚弱老病之人,其尸……生前中毒,其尸……死后将毒药在口内假作中毒,其尸……”
当各种毒杀类型的尸体特征,通过吕公孺洪亮的声音诵读而出,洪迈愣住了。
因为他听得出来,这并非胡诌。
能当上一路提刑官,并且常常挑出地方死刑犯审案错误的人,绝不是草包,洪迈自己也到过不少现场,看着仵作查验尸体,总结了不少经验,知道毒杀遇害的人是怎么死的,确如对方念出来的那般。
只不过没有那么细致,更不可能分门别类,将各种死亡的情况都记录下来,这得多麻烦?
实际上,受时代和认知的局限性,原版《洗冤集录》也存在着不少不严谨的地方,毕竟古人无法系统性的解剖尸体,对于人体内部构造的认知也不全面,再加上会把一些特例当作共性来看待,自是免不了发生错误。
比如中毒这一块,《洗冤集录》的特征表述,就太过绝对,并且与一些尸身的腐败情况相混淆。
狄进著书时,将这部分内容进行删减调整,却又没有删去太多。
他不会追求绝对的正确,现代科学都做不到的事情,更别提古代了,《洗冤集录》的主要意义是改变现阶段刑侦的思路,同样让不具备专业技能的地方官员拥有一部参考书籍,而不是真的指望书一问世,就完全没有冤假错案了,那神仙也做不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