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在“无漏”眼中,这位敢以贪腐为名,大肆排除异己的官员,无疑是宋廷的权臣,自己这小小犯人真要逃走,也伤害不到对方半分。
既然这样,“无漏”也不折腾了,却又挠了挠身子:“脏死了!我要去洗浴!”
机宜司对待这些犯人,可比普通牢房好多了,毕竟是要他们活着,关键时刻审问情报的,但牢内自然不比外面,想要干净绝不可能,此时的“无漏”浑身上下就散发出一股怪味,狄进见状倒也点了点头:“可以。”
“无漏”眼珠转了转,开始得寸进尺:“我要听戏,要听梅家瓦舍的《清平曲》!”
狄进道:“不行。”
“无漏”又道:“我要吃张家园子的‘十八精’,喝吴楼的‘锦夜白’!”
狄进道:“不行。”
……
几经询问后,“无漏”大致试探出自己能被允许的活动范围,冷冷地道:“你还真够狠的!宝神奴利用我,还要给些权力,你什么都不给,就想我为伱卖命,去找那什么‘人种子’?”
狄进平和地道:“宝神奴用你时,你尚且是自由身,如今是阶下囚,何时宝神奴伏法了,也会被一起处死,你可甘心?”
“自然不甘!”
“无漏”咬牙道:“但你口中所描述的‘组织’,我方才越想越是奇怪,真有这么个势力,比我们‘金刚会’还能藏么?‘金刚会’才成立多久,都开始离心离德,依你之意,‘组织’至少有百年了吧,它又是凭什么延续至今?”
狄进道:“‘组织’的存在,并不是我虚构出来的,至于一直存在的原因,就是我们正要揭晓的答案!什么都不查,只凭猜测和想象,如何能接近真相?对了,现在该怎么称呼你?”
“无漏”听到前半句,目光闪烁,听到最后一问,却是愣了愣:“称呼?”
狄进道:“你八岁时被宝神奴选中,开始练功,后来继承了‘无漏’称号,但总该有原本的姓氏,家中行次……你也是被乞儿帮拐带的么?以前的那些事情,还记得吗?”
事实上以“无漏”目前的体态,说是八岁也有人信,可此时心智早已若成人的她,却沉默下去,片刻后道:“我不是被拐带的,早年家乡遭了疫病,举家逃亡,后来与爹娘失散,我带着妹妹逃来京畿,为了活命,愿为奴婢,最后就被带入宝神奴那老狗面前!八岁前的事情,我已经忘记了,只是有时做梦,还隐约记得有人唤我三娘……燕三娘……”
狄进道:“燕三娘,你没回去找过家人么?”
燕三娘平淡地道:“找到了,也要被老狗害死!”
狄进道:“那你的妹妹?”
燕三娘理所当然地道:“当然被宝神奴藏起来,用来威胁我,他对那个会木工的丐首,不也是这般做的么?这老狗不会信任其他任何人,连对那些契丹人都防着,总要手里有個把柄,才能安心!”
狄进眼睛微微一眯。
“是不是很奇怪,我之前提的条件里面,怎么没有要去找一找妹妹?”
燕三娘脸上满是嗤笑之色:“实话告诉你吧,我其实不在乎她的死活,我们分别了十三年,现在她长什么样子,我都不知道了,还有多少姐妹之情?只是我要刻意表现出来在乎,才能让老狗安心,让他认为还能控制我……”
狄进微微摇头:“你觉得自己能骗过宝神奴?”
燕三娘眼皮抬了抬:“为何不能?宝神奴自己就是个疯子,还能事事了如指掌不成?就比如接下来这个找寻‘人种子’的法子,你就算能让老瘟开口,他也办不到,那是我独特的本事!”
狄进道:“愿闻其详!”
燕三娘顿了顿,似乎在组织语言,但最后还是烦躁地道:“我也解释不清楚,不过你应该没忘了吧,我每晚子时前后,都会头痛欲裂,必须听曲子,才能缓和痛楚……”
“当然记得!”
狄进道:“我去兖州的路上,你藏在马车的夹层里面,敲击弥勒教的祭器,也是为了缓解这种痛楚吧?”
燕三娘哼了一声:“那你不觉得奇怪,我当时敲击,难道就不怕别人听到么?实话告诉你,我能听见别人听不见的声音,也能判断出哪些声音别人听不见!宝神奴说我开了佛门六识里的‘耳识’,应该去修炼什么‘天耳通’,你信么?”
狄进想了想,颔首:“这确实有可能,实际上众多普通人里,也有天赋异禀,五感超出常人者,只不过那些人可能一辈子都未发现自己拥有这般能力,你则是通过习武,产生了与众不同的天赋,更能准确地把握住它!”
燕三娘看了看自己娇小的身躯,脸色阴沉下来,但发现对方的神色里并无讽刺,才稍稍缓和:“与众不同的天赋?谁愿意要谁要吧,若不是这些杂乱的声音,我也不会每晚头疼欲裂……”
狄进清楚,燕三娘是在发育期间强行练功,走火入魔后永久地改变了身体的机能,说的冷酷些,就是残废的畸形儿,但事已至此,也只能乐观些,觉得是打开了佛家所谓的五感六识七觉:“你的‘耳识’开启后,除了能听到旁人不可听见的声音外,还有什么能力?”
既然没有遭到歧视,燕三娘难免就有些得意起来:“话语的快慢,声调的颤抖,甚至连心跳的快慢,种种极其细微的差别,我都能准确地分辨得出来!明白么,一切陷阱对我都是无用的,若不是当时那老狗直接把我出卖了,机宜司的人哪可能抓得住我?”
“怪不得当时敢一个人回来杀宝神奴!”
狄进眉头一扬,人工测谎,倒是厉害:“有没有限制?若说谎者能做到面不改色心不跳,你还能听出来么?”
“当然听不出来,可那样的人有几位?”
燕三娘没好气地道:“阁下身为神探,说话时我都能听出个大概,你方才每次提到‘组织’时,声调和心跳都无变化,这就是没有诓骗的迹象,当然也可能是伪装的高明!不过你说那句‘对付组织没有什么把握’的时候,语气与之前有了些许不同,可见你觉得自己对付‘组织’,还是有些把握的,所以我最后才选择信你!”
“果然不能小觑任何人,哪怕是手下败将!”
狄进目光一动,心头诧异,倒也承认道:“你听得没错,我家中现在就躺着一个‘组织’的核心成员,你知道‘陷空’么?”
燕三娘果然是混江湖的,立刻道:“那个大盗?他是‘组织’的人?为‘组织’盗宝敛财么?”
狄进摇头:“‘陷空’此前出手的次数并不频繁,一年有时候也就盗取一件珍宝,并非为了钱财!”
燕三娘恍然:“一个势力靠这样的手段敛财,确实要饿死了,这个人存在的意义,是不是来日要盗取任何东西,都显得理所应当?”
狄进道:“不无这种可能!”
“好了!”
燕三娘:“我现在相信确实有‘组织’的存在,你也明白了我有何能耐,如果那‘人种子’是六年前来到京师的,将相关人员找过来,我会帮你验明真伪,再借助‘金刚会’当年的情报路数,先‘组织’一步找到他们心心念念之物,到时候就看你如何将这群疯子找出来,一并关入机宜司的牢房了!”
“承你吉言!”
狄进点了点头:“我们先去见一个人,崔致庸的护院首领,庶出的长子,崔琦!”
……
狄家后院。
崔琦已经醒了过来。
强效蒙汗药的药效,让他睡了近两天,过分充足的睡眠不仅没有让身体恢复,反倒带来了负担,这位本就被用了刑的犯人眉头紧锁,额头发烫,发出低低的呻吟声。
铁牛和荣哥儿见状,让大夫开了药方,煎药喂他喝下,如今总算有了几分清醒,然后迷迷糊糊之间,就听到脚步声走入,随后一道稚嫩的女童声音在面前响起:“崔琦,你醒啦?”
崔琦身躯微颤,下意识地道:“我……我是齐大……”
女童嗤笑一声,似乎都不屑判断。
而另一道熟悉的声音即刻传来:“齐大,本名崔琦,崔致庸的庶长子,被委以信任,担当护卫头领之位,你还要否认么?”
崔琦半眯的眼睛陡然瞪大,看向面前的狄进和一位面容乖戾的女童,张了张嘴,最终一个字都说不出来,彻底萎靡下去。
狄进接着道:“崔致庸每逢灾荒,施粥救济百姓,看似是积德行善,实则是为了聚拢四方人流,造出‘人种坑’,培养‘人种子’,这件事你也深入参与了?”
崔琦本来以为自己的身份被揭露后,也没什么可震惊的了,没想到这句话险些让他虚弱的身体蹦起来:“不!我没有!那样的事,我没有做过!”
女童燕三娘继续讽刺地笑:“恶人也有良知?”
狄进淡淡地道:“为恶之人,也非事事为恶,同样有着底线!百姓受灾本就凄惨,再被有意传染疫病,那简直是伤天害理,死后入阴曹,都要打入十八层地狱,不得超生,所以崔致庸至今不得全尸下葬,正如‘陷空’所言,当真是报应!”
这是对子骂父,但崔琦面皮抽了抽,没有半分反驳。
那模样不是敢怒不敢言,而是颇有几分认同,却又限于父子关系,不能一起痛骂的感觉。
狄进目光微动,正式开始发问:“崔致庸做出这些丧心病狂的事情,都是按照所谓的古籍《大丹正术》,以四象五鼎之法炼制‘大丹’,‘人种子’是其主药,具体是什么样子?”
“‘人种子’……‘人种子’……事已至此,我也老实说吧!”
崔琦喃喃念叨了几声,惨然一笑:“我确实是崔致庸的长子,却是私生的,我娘为了等他,一辈子无名无分,最后忧郁病死,我为求生计,出家为僧,早年练就了一身武艺,后来辗转入了崔家为护院……”
狄进道:“机缘巧合之下,崔致庸认出了你?”
崔琦缓缓摇头,眼中透出浓浓的怨恨之色:“不!不是巧合!崔致庸一直知道我,我能入崔家,也是他安排的,他对我嘘寒问暖,在我面前假惺惺地忏悔,收了我的忠心后,再将我安排到护院首领的位置上,为其卖命!呵,江南之地多少人称其为‘大善人’,一个对亲生儿子尚且如此的人,怎可能是‘大善人’?”
燕三娘微不可查地点了点头,证明这段话是真的。
而崔琦陷入回忆之中,嘀嘀咕咕了几句,又泣声道:“崔致庸对我的信任,只是比起外人多而已,毕竟我们是血脉至亲,但在炼丹之事上,他似是连嫡亲的儿女都不信任!”
“我亲眼见到十四娘子有一回好奇,偷偷跑进丹房,崔致庸赶到后勃然大怒,面目狰狞地疯狂打她,口中囔囔着谁敢坏他的丹谁就得死,那六七岁大的孩子被他踹得吐出血来!”
“如果不是有人扑过去护住,我那小妹子,当真就被她的亲生父亲活生生打死了……“
燕三娘再度点头。
狄进听得脸色沉下:“崔致庸人前伪善,人后凶残,为了炼丹,六亲不认,就没人尝试揭晓他的真面目?”
崔琦叹了口气:“当然有,甚至连他的嫡子都反抗过,但都死的不明不白!崔致庸不仅会炼丹,更擅于用药,与他作对的人下场往往凄惨,报官也无用,江南官府多少人与他勾结?那些不知他真面目的百姓又敬他,呵!他最终幸好死了,不死的话,还不知道要祸害多少人!”
狄进道:“但崔致庸的死亡,并不是结束,对么?”
“是啊……那个‘陷空’不是追过来了么?”
崔琦再度叹了口气:“狄三元,你不用在我身上费心思了,我知道的事情都告诉你了,我也确实助纣为虐过一段时日,却是身不由己,要杀要剐,悉听尊便吧!”
燕三娘目光一厉,立刻道:“说谎!”
崔琦愣住。
“要杀要剐,悉听尊便?你是认定我不会痛下杀手,才有如此说法,之前用刑受的苦,还想再受一遍?”狄进没有动怒,但语气明显冷了下来:“崔琦,我给过你两次机会了,事不过三!”
崔琦眼中浮现出惊惧之色:“我……我……”
“别耍你的小小心机了!”燕三娘不耐烦了:“崔致庸没有全盘信任你,难道你就老老实实地听他的吩咐?你是护院首领,能够接触的事情比起他那些嫡子嫡女都要多!老实交代,再敢隐瞒,老娘让你惨死!”
崔琦看着这个凶残孩子,那满是戾气的口吻不似作伪,涩声道:“阁下是?”
狄进淡淡地道:“她是辽人谍探组织的成员。”
崔琦身躯一震,脑海中顿时浮想联翩,如果连辽人谍探都能戴罪立功,那他自然也可以,咬了咬牙,终于道:“我不是要隐瞒,有些事情仅仅听到只言片语,再加上我胡乱猜测,根本不知真假……”
狄进道:“你说便是!”
崔琦吞咽了一下口水:“我猜……我猜的啊!那‘人种子’之所以珍贵,各方争夺,是因为得到了它,就能不得疫病!或者说,这种奇物,就是从不得疫病的人身上夺取的!”
“什么!”
燕三娘听得瞪大眼睛,狄进则毫不意外:“果然是种痘术的免疫思路!”
种痘是一个统称,其中有痘衣法、痘浆法、旱苗法、水苗法,并逐步从“时苗”改为“熟苗”,以减低痘苗的毒性。
这个法子后来传播国外,首先传至俄国、日本和朝鲜,后再传至北欧和英国各地,直到十八世纪末,英国人试种牛痘成功,之前的那些法子,才逐渐被牛痘法所取代。
现在的年代,牛痘法是肯定没有的,还是在人身上做文章。
如果“人种子”真是类似的思路,那它可能是痘衣,即患者的贴身内衣;可能是痘浆,即痘疱中的浆液,含有天花的滤过性病毒;可能是取痘痂,研为细末,和人乳调匀,用新棉摊成薄片裹成枣核样;也可能是什么奇奇怪怪的土法。
当然,还可能是人。
每次泛滥的传染疾病中,总有一部分人天然免疫,对于后世常常接种各类疫苗的人而言,这不是什么稀奇的事情,但对于古人来说,则太震撼了,甚至会有宗教性的崇拜。
试想一群免疫者,行走于疫病之中,如果再有意造势,赐福神迹,南方本就笃信各种教派,那信徒还不得疯狂?
如此一来,“人种子”就不仅是治病的药用,还可以用于宗教活动……
想到这里,狄进立刻问道:“崔致庸和江南的那些秘密宗教,比如弥勒教徒,有所往来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