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锦夜”看着正堂里寻常人家的陈设,再看着桌案上三个茶杯,眼神阴了阴:“哼!”
矮壮汉子本就是凶恶之辈,又有旁边这个从未被打倒的心灵支柱撑着,胆气也壮了起来:“大哥,‘祸瘟’这般装神弄鬼,是为了什么?”
“锦夜”淡淡地道:“半人不鬼的老家伙,谈何装神弄鬼?”
“呵!‘组织’里面敢这么说老夫的,不出三人,‘锦夜’,你这个小子的脾气,倒是一点都没变啊!”
话音落下,一道阴恻恻的老者声音陡然回荡在堂内,同时书架缓缓倾斜,露出了后面的暗道口:“进来吧!”
矮壮汉子下意识地压了压斗笠,仿佛那斗笠能带给自己安全与保护,“锦夜”则挺着腰杆,大踏步地往密道里面走去。
不多时,两人到了一间石室中,就见墙壁之上,悬挂着一幅幅画卷,上面画着的都是人体的模样,画卷下方各自立着一个个矮小的木人,上面用银针密密麻麻地扎着穴位。
“锦夜”都不禁侧目,多看了几眼,而伴随着极轻的脚步声,一个脸色苍白,毫无血色的婢女迎了出来,微微躬了躬身,摆出引路的姿态。
再经过了两个同样堆满了画卷、木人和书籍的石室后,坐在轮椅上的老者终于出现在视线之中,不见他作何动作,轮椅就缓缓转了过来,露出一张干瘪枯瘦的面容。
“锦夜”迎着对方的视线,脚下都不禁慢了下来,最终在数步外停下,倒也抱了抱拳:“见过孙老!”
老者道:“离那么远,怕老夫下毒啊?怕也没用喽,你们走入我家中的第一步起,就已经中毒了!”
矮壮汉子一惊,“锦夜”却无动于衷:“孙老是‘组织’里的元老了,即便下毒,也不会真正内讧,我并不担心!”
老者微微咧嘴:“你这小子倒是挺会恭维,元老?有老夫这种无人听命,连个‘肉傀’都没法收集的元老么?”
“锦夜”语气毫无波动:“那是因为孙老失败了,阁下的长生法被证实是错误的,还不愿意悔改,‘组织’当然不会无止尽地支持一个犯了错,却又不愿回头的人!”
“是啊!老夫的法子引来了灾祸和瘟疫,故而还得了一个新的称号,‘祸瘟’!好生羞辱!”
老者缓缓地说着,语气竟很平静,完全没有歇斯底里的愤怒:“那你小子又是为何来寻老夫?‘屠苏’死后,就由你处决‘组织’里面的叛徒了吧,难不成你将老夫视作叛徒?”
“当然不是!”
“锦夜”冷冷地道:“孙老可还记得‘长春’,他的‘人种坑’‘人种子’之法,就是取自你的想法加以修正?”
老者的情绪终于有了明显的波动,却是深深的不屑:“他的‘人种法’是错的,那个老夫早就试过,只能防备痘疮而已,根本无法百病不侵,长生久视,偏偏你们都不信,不信老夫的‘神通法’,反倒将老夫弃如敝履的‘人种法’当个宝,真是可笑!”
“锦夜”语气不变:“我不知你们谁对谁错,现在‘组织’要找到‘长春’六年前藏起来的‘人种子’,而且宋廷的官员狄进也获得了线索,正在追查!”
老者浑浊的眼珠转了转,缓缓地道:“是那位三元神探啊!不奇怪!不奇怪!宝神奴也是被他拿了,‘人种子’给他吧,你们别管了,此物无用,真的无用!”
“锦夜”显然不信这种判断,倒是听到了一个关键人物:“宝神奴?是那个辽人谍探的首领么?孙老认识此人?”
老者道:“怎么不认识?‘长青’那一脉的路数,老夫一眼就看出来,不过相比起‘长青’的畏缩,他的胆子可大多了,用乞儿作‘肉傀’,也尝试出了不少有趣的门路,还和老夫交换了不少心得呢!喏,外面那些画卷和那个使唤丫头,就是宝神奴送来的,挺有意思……”
说到这里,老者叹了口气:“可惜啊可惜,这人被弄癫了,不然的话,倒有资格为老夫的弟子,老夫当年毒死了他的师父,收他作弟子,也算是一种补偿么!”
“锦夜”仔细听着。
他对于每一位叛逃者都记在心头,何况“长青”还是与眼前这位“祸瘟”同为“组织”元老的存在,当年两人更是至交好友,后来由于理念不合分道扬镳。
而“长青”叛逃后,“祸瘟”有言早早下了剧毒,一口咬定以对方的能耐,不出十年也必死无疑,但后来“长青”的尸体再也没有找到,“组织”也无法确定,没想到现在竟从对方口中听到了“长青”的传人。
可惜已经被朝廷抓住了,不然以“锦夜”除奸务尽的风格,也不会放过这个传人!
叛徒都得死!
现在明白了前因后果和宝神奴的处境,“锦夜”直接问道:“孙老既与此人有联系,想要灭口么?”
老者干瘪的脸颊颤了颤:“老夫还盼着官兵来呢,那样就能多许多‘肉傀’,老喽老喽,腿脚不便,得别人送上门来!可惜宝神奴被抓这么久了,也没有交代出老夫这里,朝廷的用刑法子还是这般落后,若是让老夫来施针,保管两刻钟不到,他就把什么真话都说出来……”
“锦夜”听着他絮絮叨叨,有些不耐了,干脆道:“孙老,我接下来要与朝廷争夺‘人种子’,还望你施以援手,提供些药物!”
老者念叨完自己的话,似笑非笑地看过来:“宝神奴当年也向老夫求药,却是送来了许多交换物,老夫也不过就给了他一些用不到的‘牵机引’罢了,你现在这般空口白话,想要老夫的那些宝贝?”
“锦夜”冷冷地道:“那孙老的意思是?”
“不给!”
老者摆了摆手:“老夫说了,‘人种子’无用,在江南折腾了那么久,现在来京师还要折腾,你们一个个昏了头,还想老夫陪你们一起?去吧!去吧!出了山庄,毒性自解!”
“锦夜”冷冷地看着面前骨瘦如柴,好似随时就会倒毙的老者,矮壮汉子的身体也紧绷起来,只待大哥一声令下,就出手给这装神弄鬼的老物一个好瞧。
“也罢!”
然而“锦夜”并没有选择动手,但他的性情也不允许自己空手而归,开始反制:“孙老瞧不上别人的长生法,我可以理解,但你不要忘了,那个人是真的起死回生了,‘人种子’或许如你所言,无法真正做到百病不侵,但如果结合两者之效,焉知不是一条真正的长生之路?”
“起死回生……起死回生……”
老者面色终变,又开始念念叨叨起来,最终却摇了摇头:“不!老夫不信!人死不能复生,从未有过先例,那个人活过来,一定是障眼法,一定是!”
“锦夜”淡淡地道:“你知道‘司命’亲自确定的,不会是障眼法!孙老,你的时日无多了,如果愿意带着遗憾入土,那我也无话可说!”
老者沉默下去,半晌后叹息道:“好!老夫实话告诉你,那次‘祸瘟’实则是意外,老夫此后想要制造出能够引发瘟疫的药物,却已经办不到了,所以你想要的,老夫根本没法给你!不过你若是失败了,逃来此处,老夫会为你拦住官兵!”
“锦夜”斗笠下的面孔终于变了色,冷哼一声,掉头就走。
身后传来老者低沉的声音:“你若是成功夺回‘人种子’,带回去试一试吧,老夫的‘神通法’已经看不到希望了,真盼着在有生之年,能见到一条长生之路功成,哪怕不是老夫探索出来的,也都一样!都一样啊!”
第四百二十章 “长春”,你终究逃不掉!
“李元昊还在辽东躲猫猫,跟寻找密藏的江湖人士打成一片,姐姐看来一时半会是赶不回来了……”
狄进合上信件,也不知是该失望,还是稍稍庆幸。
如果不是对敌“组织”,他当然希望姐姐回来,毕竟一位能完全信任的绝顶强者在身边,无疑是底气倍增,但姐姐与“组织”到底有没有关系,至今都不能判断。
所以这个时候姐姐参与进来,很难说会不会导致事态升级,从争夺“人种子”,直接上升到与对方的全面冲突。
狄进当然不惧这等见不得光的势力,但现阶段而言,他最为关注的,始终是宋夏战事。
西夏之主李德明,亲自于天都山集结大军,号称二十万,准备攻宋。
不过李德明打出的口号,并非是与和睦了二十载,期间对他颇为友善的宋廷翻脸,而是其妻卫慕氏是同族歹人卫慕山喜所害,结果卫慕山喜在宋廷搬弄是非,挑拨离间,使得宋夏的榷场贸易断绝,他忍无可忍,必须要将此獠诛杀,才能慰藉亡妻在天之灵,同时也给夏地各族以交代。
正如谋反者往往高喊清君侧的口号,哪怕彼此心知肚明,也要有一个借口,李德明就深谙此道,不像历史上他的儿子李元昊,自己称帝不说,还愣是要宋廷认可,被拒绝后立刻率军大举入侵。
或许那个时期的党项人确实兵强马壮,积攒的国力也不容小觑,但终究是兴不义之师,一旦无法取得战果,国内很快动荡,反对者层出不穷。
而现在李德明的借口,一方面是留有余地,另一方面也是被逼无奈。
宋廷关闭榷场,封锁贸易,对于极度依赖贸易的西夏人来说,已经是沉重一击,机宜司还散出人手,在夏州各大党项族群里面传播消息。
李德明为了称帝,杀害了反对的妻子卫慕氏,又指使李元昊在辽国中京刺杀宋人使臣,事败后西夏使节团被囚,卫慕山喜则向宋廷禀明原委,方才有了此次贸易断绝。
即便如此,宋廷依旧保持一贯的仁德,没有向西夏主动用兵,而是修筑堡垒,收拢散乱在野外的番人流民,防止他们受战乱裹挟,卷入一场无谓的野心之争中。
这一切都是在争取西北的民心。
但凡在陕西待过的官员,都很清楚,不比中原腹地,那一带的城池大多简陋,城外则居住着大量的番人部落,这些人口散居在野外营帐里,一片片绵延,数量动辄十万以上!
由此也形成了不少番人大族,如明珠氏、灭藏氏、康奴族等,往往有数万战兵,又占据山地优势,极难剿灭,并且亲善党项李氏。
毕竟多年以来,宋朝的官员就对番人很是轻视,对地方部落也多有剥削之举,反观党项李氏在夏州经营百多年,根基深厚,广植威望,无论是种族和生活习惯的天然亲近,还是对宋廷官员的敌视,这些番人都容易成为不用培训的谍细,将宋地的消息源源不断地传给夏人。
可如果宋廷官员的态度改变,再营建堡寨收拢番人,以提升的生活条件作为实际的改变,哪怕不能很快收心,也能让党项李氏在番人心中的地位大幅度动摇,不会成为天然的带路党,这就足够了。
所以李德明集结兵力,打了过来。
李德明不是李元昊那种二丁抽一的战争疯子,但此人从小也是跟着李继迁东征西讨,将地盘硬生生扩大两倍,一统整個河西走廊的明主,同样是知兵之人,当然知道进攻与防守间的差距极大。
但没办法,如今李氏的威望还在宋夏边境有群众基础,优势在他,如果西夏政权一直当缩头乌龟,自家境内的族人受不了宋朝物资的断绝,人心浮动,宋境这边的番人大族眼见他支棱不起来,人心也彻底倒向宋廷,到那时想要打,胜算更低。
所以李德明和李元昊固然是相反的性情,最终却都走上了主动出击之路。
狄进对此很是欣慰。
西夏之地,沙漠瀚海,那个地形对于没有良马的宋朝来说,简直是后勤噩梦,历史上刘平说聚集各线二十万大军,挥军直捣西夏腹地,如此决策,当真是把党项人轻视到了骨子里,偏偏宋廷上下还有不少人觉得这位说得很有道理。
人心中的成见不是那么容易改变的,所以要让宋军主动进攻,杀入西夏境内,哪怕有了诸多改变,狄进也不看好最后的胜利。
现在依旧是西夏来攻,而李德明在政治上固然更加成熟,但军事上终究不如他那个儿子,刘平又是跌过跟头、得了教训,再加上边军的战斗力本就不比西夏兵弱,此消彼长之下,倘若宋军依旧败阵,那就真要火枪火器,科技树改变国运了。
人各有所长,说实话,狄进不擅长那条路。
所以他由衷地希望,此番提前开战的战事结果,能对宋夏此后的走向,产生决定性的影响。
再将同样去往前线,查获了不少谍细动向的刘知谦、大荣复、雷濬三人的信件仔细看完,狄进微微点头,刚要提笔写回信,轻轻的敲门声响起,林小乙走了进来,禀告道:“展少侠和白少侠要拜见公子!”
“请他们来书房!”
片刻后,两道身影走了进来,展昭依旧温和平静,白玉堂的脸上终于多了几分血色,咬了咬牙,上前行礼:“多谢狄三元救命之恩!”
他固然性情高傲,从不服软,但也知道好歹,此番若不是这位相救,真落到那性情残酷阴狠的“锦夜”手里,还不知要遭受怎样的折磨……
狄进伸手虚扶了一下,也不铺垫,直接问道:“白少侠,你既然恢复了,接下来就可能要面临与‘组织’其他成员的直接冲突,你可想好了?”
“想好了!”
白玉堂目光一厉:“‘长春’作恶多端,必须抓住!”
狄进道:“抓住之后呢?”
白玉堂顿了顿,沉声道:“在下所接受的‘组织’任务,只是取回‘人种子’,‘长春’假死的阴谋,是狄三元识破的,犯人自然由你带走!”
展昭眉宇间多了一丝笑意,很快又敛去,省得刺激对方。
此前询问,是否愿意脱离“组织”,白玉堂不愿,但现在所作所为,与脱离“组织”其实也没什么区别了。
“组织”确实不知道“长春”还活着,可显然不会容许这等欺骗,更不会让朝廷官员接触到如此重要的成员。
且不说白玉堂能否成功取回“人种子”,就算他可以,如果主动放弃了“长春”,回去后“组织”也容不下他!
这实际上是掩耳盗铃,但对于一位从小被“组织”培养起来的年轻成员,想要在短短时间内彻底明确自身的立场和未来的方向,终究不是那么容易的。
“好!”
白玉堂能下定这样的决心,已然难能可贵,狄进自然也不会逼迫对方立刻划清界限,点了点头后,即刻开始分配各自的任务:“那么接下来,就请两位应对‘组织’的称号成员……还有一位同伴,燕三娘,进来吧!”
燕三娘从窗户里翻了进来,背着小手,到了面前,也不太熟练地行礼道:“三元!”
狄进介绍道:“两位之前见过了,她是燕三娘,本已是及笄娘子,却因被强练武功,貌若女童,她的不幸与‘组织’也有密切的牵连,迫切希望抓到‘组织’为恶的成员!”
白玉堂沉下脸来:“此等恶人……该杀!”
展昭正色应下:“我们定尽全力,将这群贼子缉拿归案!”
狄进接着道:“机宜司还有三十位江湖好手,百名禁军精锐配合!”
正如潘府门客里面,有出身蜀中唐家的唐桧,有闲云野鹤的江湖好手,随着机宜司的重要性越来越凸显,当然也有不少江湖子愿意投靠,吃上一份皇粮。
这群人良莠不齐,有的手段不俗,但桀骜不驯,既要背靠朝廷的大树,又放不下面子;有的倒是愿意伏低做小,但能力不足,或者稍有风吹草动,就溜之大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