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这段时日,狄进特意让机宜司分派了不少任务,从具体表现中,筛选出三十名愿意听从指挥的江湖好手,再与百名禁军一起,作为此番朝廷镇压的力量。
如有必要,禁军人数可以增加至三百,并且不是那等滥竽充数的成员,而是原皇城司守备皇城的精锐士兵,当然精锐只是相对的矮子里拔尖,好在只要穿甲胄,配弓弩,个人的实力或许不如江湖人,摆开的阵势却足以将大多数高手饮恨当场。
不仅如此,长风镖局同样向四方传信,将各地镖师里的好手调集过来,又是三十多人,作为后备支援。
如果朝廷那边能够顺利镇压,就毋须他们出马,倘若发生意外,立刻动用。
听了这份具体安排,白玉堂不禁暗暗咋舌。
他固然不知道“组织”能够启动多少人手,但江湖势力肯定远远不及这等规模,何况这位动用的,不仅仅是庙堂,而是庙堂与江湖的整合力量。
燕三娘则有些迫不及待:“那还等什么?查吧!”
狄进颔首:“查!”
伴随着命令下达,早就蓄势已发的机宜司探子,入汴京内城外城,共一百六十八家能够取药的大小铺子,询问线索。
筛选条件:
这六年来是否有三个神情麻木,话语不多的少年郎前来抓药,随着时间的推移,三人可能变为两人,两人可能只剩下最后一人。
“城西刘家药铺,有一家熟客符合!”“汴梁本地人,兄弟二人为年迈老母买药,嫌疑排除……”
“横街厚生医馆,有一家熟客符合!”“河北人士,兄长染疾,两名弟弟先后病倒,嫌疑排除……”
“外城仁爱药堂,有两家熟客符合!”“嫌疑排除……”“嫌疑排除……”
然而在撒出去大量人手,仔细排查出三十几个有些相似,但并不符合的嫌疑者后,并没有找到疑似“长春”的老者下落。
狄进早有准备:“去牙行。”
第二轮筛选开始。
机宜司的人手进入京师各大牙行。
这一轮由牙人展开,从街边闲汉入手,仔细排查是否有闲汉接到类似的任务,代替少年郎去药铺抓药的。
依“长春”谨慎的性格,很可能意识到让三个“人种子”为其抓药,会被有心人察觉,故而宁愿多费些钱财,让闲汉跑腿。
毕竟京师里面的闲汉,各种事情都兼职,为人跑腿再正常不过,而“长春”完全能够伪装成一户老幼病残,家中没有壮年,让闲汉跑腿抓药,只要他自己能分辨药材真伪,那就不必要担心被做了手脚。
这显然是多了一道防备,但也进一步降低了风险。
所以牙行的作用凸显出来,不仅盘问闲汉,也能根据他们对于京师街头巷尾的了解,搜寻只有老人和孩子,却行迹异常的家宅。
“这家不是!”“这家不是!”
“嫌疑排除……”“嫌疑排除……”“嫌疑排除……”
然而在第二轮排查完毕,依旧没有收获。
当一个个失望的消息传回,展昭耐心等待,白玉堂和燕三娘的眉头已经紧皱起来,焦急地开始在原地踱步。
目前搜查的前提,建立在“长春”中了“组织”的毒,再加上年纪大了,本身又有丹毒的淤积,使得他没办法远走他乡,只能选择在人流量最大,但“组织”相对没那么敢放肆的京师停留。
如果这个前提是错的,那“长春”恐怕早就离开京师,所做的一切,自然也都是白费功夫。
狄进却不急切。
随着案件的愈发深入,他隐隐有一种感觉,“组织”可以被欺瞒,但绝对没有那么好摆脱。
一天与这个势力产生了联系,或许一辈子,都要与之纠缠不休!
所以继续下令便是:“去学馆!再查!”
“长春”原身是江南巨富,爱好则是道家炼丹,如果从这两点出发,那么伪装成商贾和道士,都方便于行走四方。
但他既然选择隐姓埋名,应该会尽量与过去切割,不再使用商贾和道士的身份,避免被“组织”的人手偶然遇见,联想到那个已死的成员身上。
有鉴于此,京师码头上,老儒生带着三个不哭不闹的孩子,进京考神童举,或许不是一时兴起的伪装,而是早有准备的后路。
即是说,“长春”早在金蝉脱壳之前,就有了全盘的布置,那名老儒生甚至有着自己的人生轨迹,有着经得起推敲的人脉关系。
有了这样的身份,与“人种子”常年接触,也显得顺理成章,毕竟不少学堂私塾的先生,确实会收入室弟子,进行培养,盼着他们出人头地,以证明自己的学识。
于是乎。
第三轮筛选开始。
作为大兴文教的国朝,各地书院如雨后春笋般拔地而起,京师的学馆也是数目众多,足足有数十家,如果算上那种小规模的私塾雏形,那数目更是破百,毕竟这个年代,官方只有官员子女和举荐才子方能就读的国子监,尚且没有招收平民子弟的太学。
所以此番排查,主要是在这样的学馆私塾,寻找一位六年前来到京师的教书先生,花甲之年,身体虚弱,却还依旧坚持教书,身边有两三名江南口音的弟子服侍,但这些年抓药,却另有人代劳……
“找到了!找到了!在城南徐家学舍里,有一位徐老先生,完美符合之前排查的一切条件!”
当搜寻的吏员狂喜着冲进来时,白玉堂和燕三娘第一时间冲过去,狄进和展昭则举步上前:“带上崔琦,边走边说!”
“此人哪一年出现在京师的?”
“天圣元年!”
“多大年纪?”
“邻里人都说,这位徐老先生看上去颇有几分鹤发童颜,但实则仔细打量,就知他年岁已高,是养生有道,不过他妻儿早逝,据说悲伤过度,因此患上恶疾,有时能听到家中传来压抑不住的呻吟……”
“患了何病?谁替他抓药?”
“帮他抓药的是学子的父母,瞧着就是上了岁数后的温补药物,徐老先生待人随和,不知是谁先提出来的,后来就常常为他拿药,一来二去成了规矩,旁人束脩都是铜钱,在他那里上课的学子用的则是药材……”
“身边有几位弟子?为何不抓药?”
“原本有三位,都是江南口音,是徐老先生族中的孩子,起初就是他们抓药的,但天圣二年就走丢了一位,据说是被乞儿帮的贼子掳进无忧洞了,徐老先生痛哭一场,就不让另外两位弟子随意走动了,从那之后,便是其他学子的家长轮流为其抓药,结果天圣四年又少了一位,这次徐老先生大恸,眼睛都哭瞎了一只,腿脚也不好了……”
“他至今还在教书?”
“依旧在教书,他教过的学子固然没有中进士的,但有好几位考过了京畿的解试,再加上束脩又便宜,故而周遭的邻里都盼着将自己的孩子送入麾下……”
随着细节的不断完善,城南徐家学舍到了。
伴随着书声琅琅和一股淡淡的药味,一行人走到学堂前,就见一间还算宽敞明亮的屋子里,坐着一位须发皆白的老者,身边是拐杖,面前则是七八个摇头晃脑的学子。
而听到外面的动静,这位慈眉善目,教书育人的老先生,拿起了旁边的拐杖,蹒跚着走了出来。
到了面前,徐老先生并没有先行招呼,而是用那浑浊的视线,打量着每一位来者,最终落在白玉堂身上:“时隔六年,你们终究还是找来了!”
第四百二十一章 “你到底是谁?”“狄进,一位侦探而已!”
“这个人,会是‘长春’么?”
说实话,看着这位慈眉善目,教书育人的老先生,柱起拐杖蹒跚走出时,展昭、白玉堂和燕三娘的神色都有不同程度的变化。
那个狂热于炼丹,性情极度冷血自私,以天灾人祸炼制“人种子”,暗中不知造了多少杀孽,最后连与之合谋的崔致庸都死无全尸的“长春”,会是这么一位人畜无害的教书先生?
但万万没想到,对方主动承认了。
狄进则不动声色,摆了摆手。
燕三娘醒悟过来,抄起这老者的袖子,往上翻起。
干瘦的胳膊皮肤裸露出来,随之暴露的,还有一块块渗人的斑点。
这显然不是丹毒淤积后身上起的疹子,而是反复暴起,反复消退后,留下的疤痕。
如此,才是“长春”身份的最佳证明。
至于面前这位老者,为何会干脆承认,狄进转念一想就明白了。
首先“长春”深居简出,肯定是没有见过自己的,因此并不知道他是谁,紧接着又看出了白玉堂身上的气质,判断出对方是“组织”的人。
面对朝廷,“长春”恐怕还会抱有侥幸心理,装傻充愣,但“组织”的人既然找到了这里,再狡辩也是无用,因为对方哪怕不能完全确定,也是绝对不会放过任何可疑之辈的……
既如此,狄进并不自报身份,直接进入谈话:“‘长春’,最后一位‘人种子’呢?”
“长春”刚刚已经看出,这群来者,以狄进为首,浑浊的视线再度打量过来,慢吞吞地道:“恕老朽眼拙,不知阁下的称号是?”
“现在的你,没有资格知道!”
狄进当然不会回答,为了制止对方询问其他人的称号,直接摆了摆手:“这里有我,你们去守备吧!”
“是!”
燕三娘反应最快,立刻应声,身形一闪,消失无踪。
展昭同样点了点头,飘然后撤。
白玉堂见了,虽然很想听下去,但也知道干系重大,朝着另一边闪去。
待得三人离开,狄进才道:“‘长春’,我需要提醒你一点,前来寻你的,不止我们一行!”
“不奇怪……不奇怪……”“长春”点了点头,慢吞吞地问道:“阁下是哪一派的人?”
狄进根本不答,语气依旧平稳,继续道:“你现在不带着‘人种子’跟我们离开,待得被另一伙人寻找,可知是什么下场?”
“咦?”
“长春”有些诧异,只觉得对方有股不怒自威的气势,比起寻常颐指气使的官面人物,都要更具威风和底气,想了想倒也不敢造次,开口唤道:“三儿!三儿!”
此时屋内的学子发现先生出去了,早就坐不住了,好奇地趴在门边朝外看,听了这声呼唤,有胆子大的已经跑了出来:“先生!先生!俺去唤师哥!”
“长春”点了点下巴。
那学子一溜烟跑向后面,不多时带着一个少年郎出来,瞧着十三四岁,相貌身材普通,衣着也是寻常,神色没有想象中的木然,脸上似乎还带着淡淡的笑意,到了面前,朝着“长春”恭敬行礼:“先生!”
“这就是你们要找的了!”“长春”先对着狄进解释一句,然后对着少年道:“去把老夫的药箱带上,我们要离开这里了!”
少年郎不问任何原因,立刻转身,在拿药箱的同时,还对着领着他来的童子笑道:“今日先生要放课了,伱们各自回家去吧!”
“噢——!!”
一群孩子们闻言兴高采烈,收拾起了书笈,狂奔出去。
提前放学喽!
狄进看着孩子们的背影消失在视线中。
“长春”也看着,慢吞吞地道:“老朽还以为,阁下要将他们都留下呢!”
狄进平静地道:“有意义么?阁下珍藏之物,难道在这些娃娃身上?”
“呵!呵呵!”
“长春”的嘴里发出漏风的笑声,伸出枯槁的手掌,点了点右边的太阳穴:“是啊!它们都在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