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曙固然不可能了解得这般细致,却也对狄进的剖析深以为然,只剩下最后一个疑问:“辽国那边?”
狄进直接地道:“党项李氏的崛起,本就是宋辽在缔结和平盟约后,由直接开战变为地缘博弈的产物,现在我朝要灭夏,无论选哪一条路,都是绝对绕不开辽国的,必须要正视这个大敌!”
在他看来,速战派并非胆大,恰恰相反,这群人是欺软怕硬的胆小。
对西夏觉得能速胜,骨子里又不忘对辽国的畏惧,所以才想要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重夺河西之地,让辽国无可奈何。
太过侥幸,就不免显得掩耳盗铃,当然这其中也不乏勇武之辈,一腔热血,根本不会想得那般深远。
所以狄进不会一棒子打死:“我朝有速战的决心和自信,这同样是对辽国的威慑,那群契丹人同样是畏壮侮怯,如今辽主老迈,太子年幼,他们固有威逼之势,却无开战之心,只要我们能瓦解李氏在党项族中的威望,让河西的番人站在我朝一方,辽人见事不可为,最终是会退却的!”
“好!”
王曙精神一振,再无疑虑:“深谋远虑,有理有节,老夫将上书,将‘和党项,诛李氏’之策贯彻始终!”
狄进起身行礼,由衷地道:“多谢王公!”
他近来一段时间,都将精力放在三司判官的工作上,三司使王曙作为顶头上司,如果支持另一派的观念,无疑会让他极为被动,现在说服了这位举足轻重的计相,不仅是一大助臂,更彻底没了后顾之忧。
至于真正的盟友……
王曙还显得有些势单力薄,最佳的选择,确实是吕夷简。
狄进将顶头上司拉入己方阵营,再一丝不苟地完成了今日的工作,点卯回家。
太平坊距离皇城很近,他上下班的路程也缩短了,待得回到家中书房,刚刚喝了一杯清茶,吕公孺就入内行礼:“师父!”
狄进看了眼小徒弟的表情,就知道对方有正事要说,微微一笑:“令尊可有指教?”
吕公孺取出一封信件:“请师父过目!”
狄进展开,仔细看了,目光凝重起来。
信是快马送来京师的,上面的核心只有一点,夏竦正在说服范雍,一同力主出战。
两府宰执里面,首相王曾和枢密使张耆都支持速战,这两位求的是重夺河西,名存千古的功绩,于官位上王曾已是位极人臣,升无可升,张耆当枢密使都是幸进,更不可能再有提拔……
夏竦则不同,他的资历在宰执序列中并不突出,想要由参知政事进位宰相,就需要西北的功绩,所以同样是速战派的支持者。
这位之前吃过一次亏,思虑太多,瞻前顾后,没有率先将定边战略提出,江山易改本性难移,现在依旧遮遮掩掩,明明支持速战,自己不直接上书,反倒鼓动范雍。
但这一步确实巧妙。
此次与李德明交战,宋夏边境的最高军事长官,不是夏竦和刘平,而是泾源、秦凤和鄜延三路安抚使及鄜延路都部署范雍。
范老夫子历史上被李元昊一套军事组合拳打得够惨,三川口惨败后,在西夏人心中也变成了可欺的形象,颇有些晚节不保,但这个世界李德明没能骗得过范雍,他反倒配合刘平的布置,成功将夏军引入陷阱,打了一场漂亮的胜仗。
可同样的,一个人的性情难以改变,范雍耳根子有点软,其实不赞同继续攻入西夏境内,可在夏竦的劝说下,又有些动摇起来,担心错失了这等大好时机。
一旦范雍被夏竦说服,哪怕中枢这边速战派的声浪被压下去,也必须重视前线两位重臣的声音。
“吕氏门徒遍布天下,在政事上的消息,比起机宜司都要灵通!”
狄进不得不佩服这份消息的及时性,稍加沉吟后道:“令尊还说了什么?”
吕公孺道:“爹爹想问,师父可愿往河西一行?”
狄进了然,与那位配合,确实有股难言的默契:“令尊准备举荐我?”
“是的!”
吕公孺每次传达意思,都是极为准确:“爹爹说了,两府有他,前线则需要师父,他会为师父争取一个最佳的职位!”
“好!”
狄进同样十分干脆。
相比起王曙的上书,吕夷简在两府力荐他往前线担任要职,更是旗帜鲜明地支持,而以吕夷简的政斗水平,有这位宰相坐镇京师,狄进也能高枕无忧。
一人在前线,一人在中枢,如此才能确保既有第一手的变数应对,内部又无掣肘,朝着战略目标大踏步地迈进。
吕公孺得到肯定的答复,小身子匆匆去了,狄进则将信件再看了一遍,伸到蜡烛边,将其点燃。
看着灰烬落入盆中,狄进眉头一动:“进!”
一大一小两个女子走了进来,正是家中新增的两位门客,燕三娘和燕四娘。
燕四娘本是宝神奴和“祸瘟”共同缔造的受害者,如今得到解救,自不必说,燕三娘则是宝神奴的弟子,现在则愿意协助清剿“金刚会”在西夏的残党,将功赎罪。
两女入内后,齐齐行礼,燕三娘怀里更抱着一个箱子,沉声道:“公子!庄园搜查完毕!‘祸瘟’研究了一辈子的‘神通法’总纲就在里面,公子……可要过目?”
第四百二十九章 《一个起死回生的人》
“‘神通法’……”
狄进的视线落在燕三娘手中的箱子上。
“祸瘟”庄园的搜查进度,比预计里要慢了很多。
即便有燕四娘的带路,好几位搜寻人员还是不慎中毒,所幸在能够触摸到的地方,那个老毒物下的不会是无药可解的剧毒,否则难免将“组织”的自己人也给坑了,因此解毒很及时,无人伤亡。
只是如此一来,速度也不可避免地慢了下去。
经过长达两个多月,小心谨慎的搜寻,成品的毒药、散落的古籍、精细的画卷、特制的木人,纷纷移入机宜司的库藏内,整整堆了大半间屋子。
难怪“长春”见到火攻要捶胸顿足,这些积攒了一辈子的收藏真要被付之一炬,确实可惜。
不过庄园内有价值的东西确实被搬出来了,暗道机关也统统搜查,但“索魂钩”解药的问题却没有解决。
准确的说,找是找出来了,但难以辨认。
“索魂钩”是肯定有解药的,燕四娘跟在“祸瘟”身边数年,听这位老毒物念叨过,除非那种见血封喉,即刻毙命的药物,但凡毒性不是瞬间致命的,那么做不出解药,只能证明制毒者无能,没有完全吃透其中的医毒之理。
以“祸瘟”的骄傲,即便为了证明自己,也要研制出解药。
但此人性情残忍,对于常人又有种看待凡夫俗子的俯视感,自从“司命”将“索魂钩”要走后,就预见到有朝一日,会有发现中毒的“组织”成员过来偷取解药,有意做了一个很恶劣的布置。
他将“索魂钩”的真解药,与一堆“离魂散”的药瓶混合在一起。
身中“索魂钩”毒者,以寻常之法尚且能延缓毒性发作,只是痛苦不堪,一旦接触到“离魂散”,则瞬间毒发,无药可医。
“祸瘟”期待着那些叛徒或者叛徒的至亲好友,千辛万苦地寻来找“解药”,好不容易拿到手,欣喜若狂地服下,却惨死当场或者看着至亲惨死的美妙场面。
心理扭曲的“祸瘟”,唯一没想到的是,燕四娘在身边听着,再留心观察,最后排除了大部分的嫌疑,锁定了三個瓶子。
瓶子上没有便签,倒出后的药丸大小、气味也一模一样,除非服下亲自试药,不然还真的分辨不出……
对此狄进没有急于尝试,也没有再度审问“祸瘟”。
虽然和宝神奴同住一间牢狱的经历,让这个自视极高的老头破了防,将“司命”的下落透露出来,但想要让他完全交代,还是不行。
这个时候询问解药,只会让“祸瘟”重新建立起信心,因此狄进直接晾着对方,让他待在牢狱内,看似只能毫无价值地度过剩下来的时光。
耐心消磨,甚至瓦解心理防线,终有让“祸瘟”主动交代的时候……
解药的问题尚未解决,倒是白玉堂看了那些惨无人道的研究试验,彻底坚定了脱离“组织”的决心,还准备说服他的几位哥哥,一起脱离。
那几位“陷空”都在南方,所以白玉堂当即告辞,准备南下。
这是要让“组织”再多几名叛徒的节奏,狄进一方面知道白玉堂颇为机智,但终究年轻气盛,不见得能斗得过“组织”的老人,另一方面也关心包拯在江南的局势,便拜托展昭陪同白玉堂南下。
白玉堂嘟嘟囔囔,却终究没有拒绝与展昭同行。
那边还未有消息传来,“祸瘟”的“神通法”,已然摆在了面前。
“知己知彼,百战不殆,打开来吧!”
在狄进的观念里,习武从来都是为了强身健体,保持精力的充沛,同时在破案过程中不被穷凶极恶的凶手反扑伤害,而非盲目地追求天下第一。
有宝神奴的前车之鉴摆着,哪怕看上去再厉害再诱惑的绝学,他也是不会练的,但也不用畏之如虎,看都不敢看。
“祸瘟”研究了一辈子的“神通法”,到底是怎样的法门,从中又能否进一步加深对“组织”的了解,都是狄进在乎的地方。
燕三娘却大为紧张,身体紧绷地上前,见到这位姿态放松地打开盒子,将里面一本厚厚的秘卷取了出来。
“哗——哗——”
随着纸张的翻动,书房内安静下来。
狄进翻得很快,具体的修炼方式都是一眼带过,只看目标、结论、批注和补充。
看着看着,脸上并无波动,心中则有些啧啧称奇。
以当代武者的见识,这是一门内外兼修之法,但在他看来,这更偏向于一种揉合了人体改造和武学修炼的法门,着重刺激五感六识七觉,目标是让修行者超凡脱俗,拥有种种不可思议的“神通”,最终实现长生久视。
具体实践起来,其内不仅有武学上的外锻体、内行功,还要辅以观想、打坐、冥思、药浴、针灸、推拿,种种手段。
只是这些精妙的手段绝不循序渐进,往往极为酷烈,不断压迫出人体的潜力,突破自我,趋至更强。
如此一来,区别于世上其他的修炼法门,这已经不像是一门武学,更像是开创了一个全新的体系。
不出意外的是,它并不完善。
这个箱子是“祸瘟”撤离时准备带走的,不仅仅是因为“神通法”的总纲在其中,字里行间还记录了不少试验数据。
从这些数据里,狄进发现,“组织”起初用那些重病垂死或者走投无路之人做实验,但身体本就不健康的人,显然根本承受不住“神通法”的酷烈。
于是乎,“祸瘟”开始瞄准向身体强壮的正常人,由此也产生了与“长青”的分歧,最终两人分道扬镳,这里还夹杂了几句怒骂对方迂腐的话语。
待得“长青”离去,“祸瘟”愈发肆无忌惮,密密麻麻记载着他试验的对象,语气越来越残忍疯狂。
甚至于……
他开始向“组织”的成员下手!
“‘金玉’之子……‘灵觉’佳品”……失败!失败!”
看到这里,狄进的眉头一扬,又解答了一个疑惑。
“金玉”欧阳崇仁,正是欧阳春的师父,欧阳春是其养子兼弟子,欧阳崇仁真正的儿子叫欧阳正明,根据宝神奴所言,是个痴子,被其父关在屋内,不得见人。
宝神奴后来觉得,欧阳正明是假装的,实则不是,这人还真有病,强行开启“灵觉”导致的病症。
“祸瘟”认为,一个人成就的下限取决于“根骨”,成就的上限则取决于“灵觉”。
他用药浴、针灸、推拿,种种刺激之法改变根骨,再用观想、打坐、冥思,种种冥想之道,启迪心灵。
对于狄进来说,这并不算什么奇思妙想,毕竟后世对于第六感都有种种解释,但在这个时代,如此思路是极为超前的,更何况他不仅是设想,还提出了切实可行的修炼方法。
当然,这种试验方式,需要天赋上佳的试验品。
于是乎,欧阳父子进入了视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