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七却早有耳闻,“组织”里有一位刽子手,专门抓捕叛徒,哪怕没有背叛,也颇为心惊肉跳,然后就感到对方的视线立刻转了过来,在自己身上狠狠地刺了一下,好似针扎一般。
“也罢!”
身后的追兵随时可能赶到,杨怀敏没有多加迟疑,沉声道:“领路吧!”
银发汉子调转马头,众人策马跟上。
披星戴月,数个时辰的夜行后,天渐渐亮了。
远方的天际,高悬起了一轮金红色的火球,带着煌煌之威,开始炙烤着身下这片大地。
千里狂沙,露着一望无际的单调和苍凉。
河西的官道是远远不如中原的,中原的跋山涉水,只要不走小路,沿着大道走,沿途的驿站和逆旅就是最佳的指引,而在河西根本没有这些,稍有不善,闯入部族的领地,小命都得交代在那里。
不过在银发汉子的引路下,众人一路飞奔,甚至还换了马匹,途中又能每每补充到水源。
而他身边的那群斗笠手下,时不时地消失,回归时身上都有血腥味,似在阻截追兵。
“赶明儿,咱家提拔提拔你!”
渐渐的,杨怀敏也肯定了这群人的能力,正准备给他们一個为朝廷办事的机会,却突然发现,这方向有些不对啊……
古代人的地理知识普遍贫瘠,文人在笔记里面连猜带蒙,武将带队出征能迷路,更别提一个没出过几次京的宦官和一批在京师作威作福的皇城司,但当大片大片的草原出现在视线里,关键还有打扮与中原人迥异的牧民来去时,任谁都知道不妥了。
你给我们干哪来了?这还是国内吗?
“快去问一问,这里是什么地方?”
“不好了,他们人不见了!”
再往前走,越来越是不安,终于“锦夜”不见了,斗笠同伴也没了踪迹。
正当杨怀敏一行犹如没头的苍蝇,在草原边缘胡乱转悠之际,不远处奔来了一群骑兵,为首的竟是熟人。
“辽人使臣?你为何在这里?”
“宋人内宦?伱怎么到了这里?”
杨怀敏和刘六符傻傻对视,然后猛地反应过来。
“拿下!!”
“快跑!!”
跑不掉了。
刘六符此番前往兴州,亲随显得颇为寒酸,仅有二十几人,但现在护送他回来的,还有乌泱泱的阻卜人。
这些草原上的汉子,相貌粗犷,面孔狰狞,穿着极为粗陋的衣衫,受契丹所困,铁器稀少,箭矢用的是骨箭,但他们呼啸着飞奔而来,那人马喷出来的炽烈热气,瞬间冲垮了皇城司护卫的战意。
“该死的!咱家上了那群江湖贼子的当了!”
当干儿子杨七瑟瑟发抖,其他护卫默默地丢下武器,杨怀敏只觉得天旋地转,险些从马背摔下来。
倘若他不走,在河西出事,都是狄进、刘平等上下官员的责任,偏偏他带着神石连夜出逃,结果被辽人所获……
那个银发汉子,他们背后的人,根本是居心叵测,坏了太后的大事啊!
“居然真的带着这块石头?”
眼见对方的身上搜出锦盒,凝视着锦盒内盛放的天命神石,刘六符目光闪烁,却也不见喜色。
天命神石传入辽国的时间太快了,好似专门将消息传给元妃,使其关注到了这块远在兴灵的石头,而后他负责出使时,又被授命,将神石带回中京。
刘六符对此是抵触的,即便是有了萧太后的榜样,女主当国为辽带来了一段强盛的时期,这也是一件极为敏感的事情,参与进去,功劳不见得能有多少,责任一旦落下,却是能让人万劫不复。
所以从兴州城离开时,没能得到石头,他反倒松了一口气的,宁愿回去受一通责罚,也能避过这一场冲突。
偏偏现在,杨怀敏送上门来。
“如果将这个踏足于我大辽土地的内官放走,回去后,我轻则被冠以亲善宋人的罪名,重则沦为奸细下狱!”
“避不过了……”
“将这群人押回去!”
当杨怀敏浑浑噩噩地被束缚住双手,夹在马匹上,一路颠簸,刘六符已经先一步派人快马加鞭,通报中京。
“好!好!这块神石合该为我所有!”
元妃萧耨斤得知消息后,大喜过望。
对于神石,她本来也没有特别上心,只是习惯性地索要。
历朝历代,其实都有祥瑞进献,辽国同样如此,萧耨斤身上就有一个传奇故事。
据说她小时候皮肤黝黑,面容凶狠,不为旁人所喜,后来她入了宫,在承天太后萧绰帐中当宫女,有一日为萧太后打扫营帐时,发现了一只奇异的金鸡,忽然萧太后进账,她慌忙之下,吞下了那只金鸡,没想到金鸡却是鸡状的神药。
从此之后,萧耨斤脱胎换骨,成了美人,萧太后见了也非常惊异,觉得她日后一定能生下奇子,于是令辽帝与其同房,后来就有了当今太子的出生。
这其实也可以归于祥瑞的套路,将自己的成就归于天命所定,反倒能得到部下的拥护。
所以元妃早有了祥瑞助威,何况女主当国,确实早了些,辽帝还没驾崩呢,急吼吼地收下神石,是不是太明显了?
可现在听得来龙去脉,宋人那位衮服祭祖的执政太后,居然也特意派亲信前去河西索要,那就绝对不能错过!
而且最妙的是,这回还附送了一个颇有地位的宋人宦官。
萧耨斤琢磨片刻,有了主意,立刻道:“去将大相公请来!”
很快,北府宰相萧孝忠入内行礼:“元妃!”
“兄长切勿多礼,来看看这块宝贝!”
萧耨斤笑吟吟地拉着他,来到天命神石面前,细细介绍了一遍。
萧孝忠听得面色立变,低声道:“元妃,此物来得不是时候啊!”
“兄长不必担心,我早就有了盘算,这块神石宋人那位刘太后也是想要的,不正好拿来作为两国谈判的条件么?”
萧耨斤笑道:“朝廷上下对于宋人的挑衅极为愤恨,又忌惮于辽东的乱局,还是想要和谈的,我现在手中有了这块神石,又拿了那宋人的内官,便将内官放回雄州,给那位刘太后带个话,她如果要为了这块神石开战,我大辽尽管奉陪!”
萧孝忠脸色放缓,轻轻抚须,称赞道:“宋人如果因此开战,刘太后就要担上骂名,她反倒会因此忌惮,宋廷中反对北伐的官员肯定也会以此为借口,此法甚妙啊!”
“关键是,刘太后无法拿回神石,这块神石却为我所有,陛下也得默许!”
萧耨斤道:“陛下默许了我拿着神石,不也是默许了我遵从神石的预兆,继承天皇太后之志?”
萧孝忠不得不承认,愚者千虑必有一得,妹妹这次想得竟然不差。
或者说一旦与皇后对上,斗志昂扬的元妃,表现向来不差,此时大笑道:“石头是死物,人心才是大势!我要让所有人都知道,萧菩萨哥那老物软弱无能,只有我萧耨斤才能在危急时刻女主大辽,稳定朝纲!”
第四百九十八章 安定河西,远离是非
“居然这么利用神石祥瑞么?”
“除了没把自己的亲儿子,太子耶律宗真放在眼里,加剧母子矛盾外,好像也没什么大的问题……”
“不错!不错!”
元妃萧耨斤接收到杨怀敏和天命神石后的反应,第一时间传入兴州,狄进看了后,只觉得啼笑皆非,给予了还算正面的评价。
事实上,这位自立的“法天应运仁德章圣皇太后”,在历史上能一度力压辽国朝堂,大权在握,能力也不该完全忽视。
萧耨斤的弱点,更多是性情偏激,情绪上头,以致于在关键时刻失去理智,竟然想废了辽兴宗,自毁根基,葬送了大好局面,被直接赶下台。
但正常时刻,萧耨斤还是有着自身的判断力的,对于权势的欲望强烈,把握住任何一个机会,不断提升自己在群臣中的威望,如今更是向宋朝展现存在感。
从这一次邦交事件后,恐怕宋廷这边,也要重视起这位以元妃之身,力压正宫皇后,来日更可能主宰辽庭朝堂的女子了。
当然,厌恨牝鸡司晨,女子当国的臣子恐怕更要应激。
萧绰、刘娥,如今又来一位萧耨斤,宋辽这两代是没完了么?
相比起来,辽国太子还小,太后主政并不突兀,如今的宋朝官家早已及冠,太后还掌着执政大权不放,实际上哪怕没有这回的衮服祭祖事件,双方的冲突也会逐渐尖锐起来。
毕竟当世之人并不如清楚,刘娥还有多少年寿数,如果她活到七十几岁,难不成官家还要再熬十多年?
所以自然而然的,京师的争论开始蔓延,各种书信传递,影响扩散,遍及天下州县。
狄进此时的桌案上,就堆了一沓信件。
这些信件就不是包拯、公孙策、王尧臣等相熟的好友寄来的了,而是有京师的陌生官员,非同科的进士所写。
目的只有一个,希望狄进站出来发声,旗帜鲜明地上书,痛斥太后衮服祭祖有违祖制,万万不可行之。
毕竟他如今挟平定西夏,收复河西之功,在文臣中有声名,在军队中有威望,于朝堂上是绝对不可忽视的一环。
并且众所周知,官家对于他与众不同,格外青睐,身为简在帝心的重臣,如今的局势岂不正是振臂一呼的时候?
然而狄进回了几封,发现大同小异,就直接不回了。
他确实要发声,却不是如那些激愤的官员所愿,扛起帝党的大旗,压制太后的非分之想,真要这么做,只会将事态进一步激化。
他准备就河西的治理,发出自己应有的声音。
灭亡西夏,夺取河西后,接下来治理这片疆域,是实施中原王朝的郡县制度,还是效仿汉唐对于外族管理的羁縻制度?
前者自不必多说,后者则是将权力下放到各个部族,封赏豪酋,其中不可避免地会出现一些如折家那般,掌控地方兵权,世代传承,犹如土皇帝般的武勋家族。
但即便如此,狄进依旧认为,现阶段对河西推出偏向于羁縻的统治制度,要比直辖制度更加合适。
原因无他,以宋朝目前的国力,步子不能迈得太大,将河西彻底稳定,是接下来一两代人为之努力的任务,直辖管理看上去固然诱人,但于内于外,都很难实现。
什么时候北方没了辽国,再把这片旧土彻底消化,才能顺理成章!
不过同样是羁縻,如今的制度肯定与汉唐不同。
汉唐的羁縻制度,主要是用以西域,汉朝建立了西域都护府,唐朝建立了安西都护府,属于仅仅设立核心的行政单位,少数民族的首领除了每年要向朝廷进贡以外,其他的大小事务可以自行管理。
如此一来,中原政权与西域部落之间的关系,并非是统治,而是相互依附,共同存在,但河西不能如此,权力要放下去一部分,但各族部落也得绝对受到朝廷管制,上下尊卑分明。
想要达到这点,就需要合格的地方官员,并且是能力出众,愿意接触当地风俗,与不同族群的豪酋之间打交道的地方官员。
如此种种,狄进汇总成一部《安西新政》,呈交朝堂。
不过推出《定边十策》的同时,他力荐刘平为主帅,但这回提出安定河西的方略时,却没有直接举荐能够安边的官员。
哪怕他的心中有不少适合的人选,但此时此刻也不能报上,不然的话,就是以公器示恩,结党营私了。
当然,到河西任职,在许多官员眼中,也不会是恩,而是辛苦且凶险的差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