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此毋须举荐,该来的人,还是会来。
当一份厚厚的奏本写完,狄进等待墨汁干涸,起身望向京师的方向,脑海中浮现出诸多好友的身影:“希望你们能及时跳出那個是非之地,来此安定河西,一举两得吧!”
……
“仕林兄的苦衷,诸位怎么就不能理解呢!”
文彦博拍案而起,怒目而视,瞧着那涨红的面孔,若不是韩琦将他拽住,这位就冲过去了。
与他对峙的是另外几位进士,皆是天圣八年入榜,欧阳修俨然在列,为首的状元王拱辰已得馆职,冷冷地道:“什么苦衷,不就是害怕得罪太后,不敢仗义执言么,真令吾辈大失所望!”
王尧臣、王拱辰,历史上天圣五年和天圣八年的状元,名字听起来颇为相似,所作所为却大相径庭。
相比起来,李清照的外曾祖父王拱辰,其实更加出名。
这位原名王拱寿,十九岁就高中状元,仁宗颇为喜爱他,大约是觉得“拱寿”这名字不太吉利,于是亲赐其名,改为王拱辰,还娶了宰执薛奎的三女儿,可谓春风得意,也和同样娶了薛家女的欧阳修成为连襟。
不过王拱辰后来极其反对庆历新政,身为御史中丞事事冲锋在前,为了贬黜滕宗谅,甚至居求自贬,使出要挟手段,为人所诟病,与欧阳修就是分道扬镳了。
此时此刻,王拱辰更是态度坚定,一连三封书信去往河西,希望狄进出面,好巧不巧的,大伙儿还都知道这位天圣八年,得官家赐名的状元郎,向天圣五年的那位三元魁首,发出了邀请。
结果后者理都没理。
王拱辰怒而斥之,恰好韩琦路过,便争执了起来,随后文彦博加入战场。
“呸!你也配失望?沽名钓誉之辈,国家大事,岂容尔等卖直邀名!”
相比起韩琦的四平八稳,文彦博向来是口无遮拦,那张嘴是什么都敢说的,此时一句话就将对方的怒火点燃。
王拱辰更是勃然大怒:“我秉公直言,反成了沽名钓誉,你庇护同科,竟到了指鹿为马的地步!”
“一派胡言,太后秉政多年,有养护官家之功,即便有过,朝廷内外也不可擅自议论太后之事,如你这般行径,置官家的孝心于何地?说你卖直邀名,你还不认?”
双方开始激烈问候,引经据典,互相扣帽子,欧阳修起初也帮衬了几句,但越听越不对劲,想要阻止却无人理会他,只能在旁边干瞪眼。
“公孙御史来了!”
正骂得激烈,不知是谁囔囔了一声,众人脸色顿时大变。
“哼!懒得与伱们多言!”
抱着好汉不吃眼前亏的态度,王拱辰拂袖而走,一群人随之一哄而散。
韩琦却听出那声音不太对劲,探头一瞧,果然就见王尧臣出现,朝这边拱了拱手。
三人会合,面面相觑,不禁叹了口气。
王尧臣道:“如今的馆阁,已不是储才之地,而是争论之所,只怕这般下去,要再演党争之祸啊!”
文彦博犹自忿忿不平:“河西稳定,则辽国不敢妄动,更不敢南侵,那朝中的风波,就是小小的风波罢了,他们怎么连这个道理都不懂?自己闹也就罢了,还想拉着仕林一起,就为了那点名声,当真是其心可诛!”
韩琦摇了摇头,王尧臣则道:“两位可知,范公请命,欲往河西任职!”
“去河西?”
文彦博动容。
多少朝官,赖在繁华的京师不愿意离开,外出就意味着贬黜,很少有人主动愿意去外地任职,更别提西北那苦寒之所,刚刚收复过来的土地了。
而历史上的范仲淹就是秉公直言,自请出京,此次同样如此,巩固西北边防的同时,也是表明了态度。
韩琦目光明亮,心悦诚服:“当年朝堂上没有几人敢上疏奏报内廷,劝太后还政,是范公屡屡谏言,哪怕奏劄石沉大海,也毫不气馁,而今多少人上疏议政,指责太后不端,范公慰官家孝思,反倒自请出京,真君子也!”
“其身正,不令则行,其身不正,虽令不从……”文彦博连连点头,干脆道:“既如此,我也要效仿范公,去河西!”
王尧臣平静地道:“我已上奏。”
“好!好!”
文彦博展颜笑道:“不过我们可都是天圣五年的进士,此番若真能同去河东,不正如那好名状元所言,乃是同科朋党?”
韩琦苦笑:“宽夫,你就少说几句吧,公孙明远当了御史后,都不比你这张嘴啦……”
文彦博反问:“你难道不去?”
“当然去!”
韩琦毫不迟疑地点了点头,三人相视而笑:“西北为官,同去同去!”
第四百九十九章 四大宦官死了三个,现在轮到你喽!
垂拱殿。
刘娥端坐在桌案前,将头微微后仰,手中的劄子特意远离,方便看清上面的字。
而身边左右服侍的婆婆,时不时地为她按摩头和肩颈,舒缓疲劳。
即便如此,看了两刻钟后,刘娥依旧觉两眼酸胀,腰部的疼痛也越来越难忍。
但她的眉宇间并未露出丝毫痛苦之色,只是缓缓闭起眼睛,将劄子平摊,好似在沉思着什么。
内侍往来,没有人敢偷偷往上面瞄一眼,其实看了也没什么,那只是太医局禀告的李德明身体状况而已。
李德明、李成嵬这对父子,已经安置在京师宅院,指派了禁军和御医看护,病情初步稳定下来。
根据御医诊断,这位是积劳成疾,再加上近来大悲大怒,才会倒下,如今卧榻调养,说不定反能多活个两三年。
刘娥更是下令,让御医务必要吊住李德明的命,越往后拖越好。
这对于安定河西来说,很有必要。
李德明一日留在京中不死,河西的党项部族哪怕想要打着他的旗号叛乱,都不好办,相反他若是早早病死了,哪怕在被擒之前就已倒下,野心之辈也能造谣他是死于宋人之手,籍此煽动底层的党项人。
花费些药材,派些人照顾,就能消除一个地域隐患,何乐而不为?
“唔!”
疼痛稍微缓解后,刘娥睁开眼睛,将太医局的奏劄合起,放在国事的一摞,与另一沓高高垒起的刚好持平。
那些全都是请求廷议赐对,甚至有的言辞激烈,恨不得当面斥责于她。
刘娥对此毫无反应,不仅是表面上情绪没有波动,心中也不愤怒,有的只是嘲弄之意。
她这一辈子,大风大浪见识得多了,很清楚这些官员真正想要的是什么。
如果现在与之针锋相对,甚至动用执政太后的权柄,将官员贬黜出去,反倒正中了这群人的下怀。
这些官员恰恰是希望通过这样的行为,让官家记住他们,等到太后薨了,官家亲政,就是这些人青云直上的时候。
所以刘娥对于这群人的聒噪理都不理,甚至有意放纵。
让他们上蹿下跳,言辞越激烈,声势越浩大,越显得官家没有孝心,长大了就迫不及待地鼓动群臣,逼宫太后,丝毫不顾念十年的养护之恩!
到时候朝臣互相辩驳,朋党争论四起,渎乱纲常,看史书如此记载,看官家醒悟之后,更加恨谁!
不过在这群“秉公直言”的臣子中,有几位并未在其中,还是令刘娥颇为诧异的。
比如范仲淹。
刘娥一直不喜范仲淹。
去年冬至,官家率百官在会庆殿,为她祝寿,范仲淹却认为这一做法混淆了家礼与国礼,直接上疏,言明天子有事奉亲长之道,但没有为臣之礼,如果要尽孝心,于内宫行家人礼仪即可,若与百官朝拜太后,有损天子威严。
如果真如范仲淹所言,将国事与家事分开,那她这位太后就没有理由,在官家及冠后依旧占着权力不放了。
这样的谏言,才是真的要助官家一步步树立威严,顺理成章地接过执政权力,刘娥对此极为警惕。
但没想到,现在反倒是范仲淹不欲出头,置官家于不孝,自请去了河西。
“范希文是国朝干臣,可以大用!”
“王尧臣、韩琦、文彦博、赵概……皆是馆职储才,既愿为国效力,可以外放!”
刘娥默默点头。
她临朝称制的十年间,不仅消除了真宗天书封禅的乱局,还励精图治,修水利,设谏院,办州学,令内外肃然,天下政局为之清明,自然不单单是用张耆等心腹,而是大力提拔了一批可用之辈。
现在范仲淹等人既然不想走捷径,而是踏踏实实地去西北苦寒之地,为国朝稳定新收复的河西,那当然也不会阻拦。
御笔批复。
在应允这群外放官员的同时,刘娥又忍不住将一份奏章取出,露出复杂之色。
这是狄进的《安西新政》,其上记录了如今河西之地的风俗民情,包括以野利氏为首的党项大族目前的处境,与当地羌民对宋军的态度,最后提出了以汉人官员为主,番民豪酋为辅的羁縻策略。
刘娥原先的想法,是划分州县,将河西完全纳入国朝的统治,可仔细地看过这份有理有据的奏劄后,又陷入了迟疑。
关键的分歧,不是河西,而是对辽。
如果按照《安西新政》来治理河西,非得十年之功不可,甚至稳妥些的,要二十年之力。
对于年轻的官家赵祯、年轻的经略安抚使狄进来说,他们完全等得起,哪怕是二十年后,他们依旧是四十岁出头,正当壮年,到那时得河西之力,一举败辽,收复燕云十六州,便是不世之功,完成了中原王朝的百年夙愿。
但刘娥却等不起。
她自家人知自家事,别说二十年,十年恐怕都没有了。
所以她希望在自己有生之年,能够看到对辽取得的巨大战果。
西夏都灭了,如果能在她执政时期,收回燕云,那即便无法真正称帝,也是凌驾于古往今来任何女性执政者之上的成就,当了女帝的武则天都比不了!
走到这一步的刘娥,怎可能不想要这等史书中独一无二的地位,赢得生前身后名?
所以夏竦的《平燕十策》,她才会半推半就地认可,夏竦在利用她分担群臣的责问,她同样是在利用夏竦,不断试探群臣的底线。
经过这段时间的较量后,刘娥已经确定,两府宰执的心态,其实也与她差不多。
既对辽国存有畏惧之心,担心北伐失败,会功亏一篑,又不免意动,希望趁着宋军兵锋正盛,辽国内乱,自顾不暇,毕其功于一役。
这些老臣的年纪也大了,不如官家和狄进那般风华正茂,能够等得起……
何况二十年之后,又会是一个什么样的局面,真的就比现在更适合宣战么?
谁都不知。
“河西好不容易收回,万不可乱,且按《安西新政》来办!”
“如此,将范仲淹一众干臣派往西北,助狄进稳定河西,能将边军抽调河北,促成北伐么?”
“可北伐若是受挫,河西一派就再也不可遏制了,到那时狄进回京,便是不逼宫,老身的政令恐怕都难畅通,不得不还政了……”
刘娥再度闭上眼睛,正在权衡利弊,就听得匆匆的脚步声接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