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百二十八章 自家人不识自家人
“你说什么?”
狄湘灵猛然起身,险些怀疑自己听错了,但清晰的声音切切实实地传入耳中:“你是‘司命’?”
“是啊!”
中年大汉随意地点了点头,似乎也有些奇怪:“好女儿,你很诧异?以为父的本事,既然入了‘组织’,难道还会听命于旁人?便如你如今,江湖上谁人不服,谁人不敬,难道你愿意当一个副总镖头?”
“等一等!”
狄湘灵由于实在震惊,一时间没反应过来,待得定了定神,先是握紧铜锏,摆开架势,然后一字一句地道:“‘组织’草菅人命,作恶多端,为了虚妄的长生之事,不知害了多少人,‘司命’是‘组织’的首脑,居然是你?”
“看来他们又为非作歹了,怪不得伱如此义愤……”
中年大汉皱了皱眉头,收敛笑容,叹了口气:“你可知前唐太医署有四科?”
狄湘灵凝视着他,冷声道:“不知!”
中年大汉继续道:“医科、针科、按摩科、咒禁科,这是太医署下四科,咒禁科人数最少,所研究的手段却最是神秘!有禁道,出于山居方术之士;有禁咒,出于佛门释氏;又有禁经,乃神医孙思邈所著,专为祓除邪魅的手段!”
“然咒禁科不为医家主流所喜,又为佛道所忌,渐渐的愈发凋零,直到武宗灭佛,后崇好奇法异术,全国的道流和方士,皆涌入京城,咒禁科再度壮大,后专为天子炼丹,寻求长生之法!”
“这便是‘组织’的前身了!”
如果狄进听了,肯定会询问一些细节,但狄湘灵对于历史的了解,全是闲来无事的聊天中收获,而狄进几乎没提过唐武宗,因此狄湘灵对于那个时代的印象也几乎是一片空白,直接道:“然后呢?”
中年大汉道:“然后就是前唐灭亡,太医署那时早已衰败,根本教不出什么医学子了,倒是咒禁科因为早年就受到打压,学会了如何明哲保身,尤其是将一代代的典籍,从战火中保存下来,直到初代‘司命’发现那些长生之路的探索之法。”
狄湘灵凝眉:“所以这所谓的前身,就是典籍上的继承?”
“不错!但初代‘司命’确实居功至伟,是他整理了古籍,招揽了人手,又走访各地,最后成就了‘组织’的雏形,经历百年,发展壮大至今!”
中年大汉说到这里,又笑了起来:“好女儿,你别瞪着我,为父与‘组织’起初并无关联,只是认识了前一代‘司命’而已!”
狄湘灵冷冷地道:“对方认识了你,就把‘司命’之位传给你?”
“原本自是不会如此!”
中年大汉露出回忆之色:“谁知‘组织’多年前,曾经发生了一场内乱,有一位自汗国来的没落贵族,居心叵测,一心想要借助‘组织’的力量助他回归西域,重振家族的荣光!”
“此人实际上已经成为了‘司灵’,作为‘司命’的正统继承者,只要等到‘司命’逝去或让位,就能继承这个称号,但他竟完全等不及,策划谋害‘司命’!”
“这個叛徒的行径虽未成功,‘司命’却也命不久矣,临死之前,找到了我,希望我接下这个位置!”
狄湘灵不解:“为什么不传给自己人,要传给你?”
“因为那个时候,其他人接这个位置会死的,‘司灵’本就是继承者,即便背叛,麾下又有一批忠心耿耿的手下,我将他们打杀干净,才得几分清静……”
中年大汉说到这里,叹了口气:“唉!我实际上并不愿意接替这个位置,只是上一任‘司命’乃多年旧友,他临死前的恳求,为父实在难以拒绝!”
狄湘灵目光一动:“前代‘司命’是不是那位曾经登门的旧友?”
“不错!正是他!我们切磋时,你不是还坐在后院的石台上,看得津津有味嘛!”
中年大汉很快又露出笑容:“你后来偷练了他留下的秘卷吧?那是‘绝灭一击’,外破横练,内截气血,摄人心魄,能斩神觉,本是咒禁科研制出来的杀招,共有三式,然留下的古籍终有残缺,只复原出来了一式,却也是‘司命’一系的不传之秘,我是不屑于练这招的,但他当时刻意输给我这门残卷时,就有了托付之意!”
狄湘灵身躯一震。
这些细节回忆,就属于外人不知道的秘闻了,难道此人真是父亲?
但她想了想,又意识到不对劲:“朝廷近些年抓过不止一位‘组织’成员,他们都交代过,这几年是见到过‘司命’的,你如果是‘司命’,一直远在西域,如何能与他们见面?”
“那必定是‘司伐’代替我出面的!”
中年大汉哼了一声:“你厌恶‘组织’草菅人命,颇多杀孽,我又何尝不知那些狂人的所作所为?我起初接替‘司命’之位,也想加以约束,可惜实在难以办到,恰好又有一件旧人情托付,便带着你大哥远行西域!”
狄湘灵道:“那大哥现在是?”
中年大汉给出了一个理所当然的答案:“他是当代‘司灵’,等为父退了,便由他继位!”
狄湘灵修长的五指捏紧,忍不住道:“好!好啊!我们搜寻了那么久,倒是没想到,父亲是‘组织’的‘司命’,大哥是‘组织’的‘司灵’,这岂非大水冲了龙王庙,自家人不识自家人?”
“女儿你有怨气,为父听得出来!也难怪,谁和这种事扯上了,都不痛快!”
中年大汉苦笑道:“我和你大哥之所以走得那般决绝,这么多年来都没回来探望过你们,也是不希望‘组织’的事情牵扯到你们,那个‘司伐’本是老‘司命’用来防备以后的继位者再度生乱的保障,没想到此人自己就是野心勃勃,惹是生非,嘿!他的眼光可不怎么好,连续看错两个重要的下属!”
狄湘灵吸了一口气,沉声道:“那现在……”
中年大汉一拍桌案,斩钉截铁地道:“当然是将‘司伐’这贼子抓出来,绳之以法!你父亲我虽是江湖中人,不服那些贪官污吏,但也绝不与这等贼子同流合污,‘组织’在他们的手中越来越放肆,正是将那群祸害彻底清除的时候了!”
狄湘灵沉默下去。
之前都传在“司命”停留在西夏,可实际上当宋军灭了党项李氏,众人真正来到河西之地,发现位于西夏的青羊宫“上师”,十之八九是“司伐”所扮,后来算计“锦夜”,将他直接卖了的也是“司伐”,确实没有见到“司命”和“司灵”真正现身。
难道说……
近来兴风作浪的一直都是“司伐”?
狄湘灵的脑子一时间有些乱,总觉得哪里不对劲,但又说不出哪里不对劲,想要干脆抄家伙上,但万一这位是真的爹,而且从气势来看,对方的实力相当可怕,自己心烦意乱还不见得是对手,干脆顺着对方的话道:“你多年未回中原,如何能寻到‘司伐’,剿灭‘组织’?”
中年大汉笑道:“那不是还有你们么,我们一家人合力,还怕大事不成?”
狄湘灵关于这点早就商量过,立刻摇了摇头:“恐怕不行!”
中年大汉奇道:“庙堂与江湖,在河西之地,你们姐弟俩还不能作主?”
“谈何作主?”
狄湘灵反问道:“就不说六哥儿是朝廷官员,上下皆有职守,长风镖局也非我一人所有!江湖从来不是庙堂的附庸,庙堂也无法将手彻底伸入到江湖的势力范围内,我等江湖人创造出各种会社,目的正是为了在关键时刻,抵抗贪官污吏的剥削与压迫,让他们不敢毫无顾忌地欺压百姓!”
中年大汉有些动容,拍手称赞:“好!好!江湖豪侠正该如此!”
狄湘灵道:“这是六哥儿说的话,我说不出来……”
“我儿啊!”
中年大汉露出感慨:“我们走时,他还小,倒是没想到还有状元之才,不愧是狄氏子弟,光宗耀祖!”
“六哥儿如今固然身居高位,但越是如此,越要如履薄冰!”
狄湘灵接着道:“有个古人说过,父母之爱子,则为之计深远,父兄当年远走他乡,是为了我们姐弟的安危着想,如今想必也是如此……”
“那是当然!”
中年大汉点了点头,又关切地道:“你们有什么不好办的事,尽管对为父说,为父也该补偿补偿你们了!”
“毋须补偿,也没有什么不好办的事情!”
狄湘灵淡淡地道:“六哥儿如今经略河西,是朝廷要臣,又年纪轻轻,多少人要来攀附,其中有些胆大包天的,便来认亲……”
“攀附权贵嘛,这不奇怪,谁让我儿出息了呢!”
中年大汉失笑,大手一挥:“不过那些假冒的无用!看看我们的相貌,就知是亲父女,再瞧瞧我这锏,那些假冒的会家传亢龙锏么?不会啊!还不是马上就被揭穿!”
“不错……假的真不了!”
狄湘灵凝视过来:“但就怕有人浑水摸鱼,造谣生事,三人成虎,反倒生出诸多误会,别的不提,那‘组织’也不会坐以待毙吧?”
中年大汉面色微微郑重:“这倒是,那依你之意呢?”
“我实在没想到有朝一日,有人会告诉我,父亲是‘司命’,大哥是‘司灵’,现在心乱得很,这事关重大,也当尽快通知六哥儿,再作定夺!”
狄湘灵语气坦荡,潇洒起身,抱了抱拳:“我去了!”
“去吧!”
中年大汉目送着她挺拔的背影消失在堂外,眉宇间满是欣慰之色,低笑起来:“好女儿!真是我的好女儿啊!”
第五百二十九章 自有“大儒”为我至亲辩经
州府。
正堂。
狄进与狄湘灵对坐,听完她刚刚的复述,目光闪烁,沉吟不语。
片刻后,他开口道:“姐姐觉得,这个人是父亲么?”
狄湘灵摇了摇头,喃喃地道:“我……我不知道……”
狄进放缓语气:“不谈证据,只凭感觉,就是那种亲人间最直观的感受,姐,你能从这个人的言行举止里面,感受到他是父亲么?”
“不能!”
狄湘灵这次的摇头就坚定了许多:“他不是父亲!但他又实在很像!他甚至敢说假冒者不会亢龙锏,这是不是意味着他还真的会亢龙锏,不怕我动手试探?”
狄进不以为意:“会亢龙锏又如何?贫居闹市无人问,富在深山有远亲,此人有一句话讲得没错,身居高位者,多有胡乱攀亲的,若无凭证,只是冒认,那我们随意就可将之拿下!”
“他既然出现了,至少有一些特征极为符合,那才正常!”
“但至亲之间其实不用谈什么相认的证据,就看第一感觉,姐姐你觉得此人不是,那他就算与父亲表现得什么都一模一样,他也不是!”
“不错!他不是父亲!绝对不是!”狄湘灵的眉头舒展,语气坚定下来,却还是有些担忧:“可我们若是回到并州,大伯、各房族人还有左邻右舍,哪个看了都会觉得他是父亲,实在太像了!他甚至还能说出以前的事情,言辞间也找不到什么破绽……”
狄进道:“其实已经有破绽了,姐姐你有没有发现,这個人所言多与‘组织’有关,不仅讲明了‘组织’与前朝的传续关系,更自承‘司命’,又说大哥是继任者‘司灵’,这是要将我们全家都牵扯进去!”
狄湘灵目露煞气:“对方在威胁!”
“当年宝神奴初提‘组织’时,就说这个神秘的势力,参与过一起朝廷绝对容许不了的大案,后来证明,他们确实可能与一场旧案有关,如果父兄真是‘组织’首脑,那可不是天大的干系么?”
狄进说到这里,笑了笑:“在许多人眼中,这就是难以解决的巨大威胁了!”
狄湘灵听出了意思,转怒为喜:“六哥儿能不受影响?”
“姐姐放心便是!”
狄进安抚道:“倘若是当年,我刚刚入京赶考时,发生这等事情,确实凶险,指不定就要被除了功名,打入大狱,毕竟天下才子太多,不缺任何一人!现在嘛,这点小事根本牵扯不到一位坐镇河西的经略安抚使!”
仕途到了一定的地步,寻常手段就无法撼动了,国朝的律法对于他们而言,也不过是白纸一张,什么时候在中枢的争斗中失了权势,才会被某些罪名攻讦,黯然外放。
所以夏竦大权在握时,走私青白盐根本打击不到他,同样的道理,坐镇河西的狄进也不会因为多年失踪的父亲,卷进了什么旧事里被牵连,哪怕是真的,朝廷都会默契地配合其压下。
“好!那就好!他承认自己是‘司命’时,我还真的吓了一跳!”
狄湘灵知道这位从来是有的放矢,舒出一口气,恢复冷静:“如此一来,我们需要做的,就是从这个人身上打听出父兄的真正下落,我敢肯定,此人必定是认识父亲的,不然没法扮得如此相像!”
狄进想了想,问道:“父亲和兄长,你更熟悉哪位?”
“是大哥!”
狄湘灵回答:“当年大哥跟我吹牛的话,许多我都还记得清清楚楚,等着嘲笑他呢!如果是他回来,几句话就能看出真伪!对了,大哥的后背还有一块印痕,这些都很好辨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