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连曾经坚定反对刘娥为后的李迪,都不得不承认,刘娥的一生,尤其是垂帘听政后,保护圣躬,纲纪四方,进贤退奸,镇抚中外,于国朝,于赵氏,都有大功。
这样一位执政太后,值得群臣为之敬重,为之哀伤。
“姐姐!”“圣人!”
此时不仅赵祯伏于榻前,杨太妃和李太妃也在,都在默默垂泪。
两女一个是刘娥最亲密的,一生都未亏待过的姐妹,另一位本是刘娥的贴身婢女,后来生下了可以助她稳固地位的皇子,但最终还是被接了回来,本就性情柔顺,安于现状,不争不抢。
而由于所在的位置,她也是第一個发现狄进和张耆从外走入的,低头在刘娥耳畔边说着。
“元弼!”
沙哑虚弱的声音从幕帘后传出,刘娥呼唤着张耆的表字,透出欣喜:“上前来。”
张耆身躯巨震,却强忍着泪水,双膝跪地,一点一点挪到了帘前,轻声道:“圣人,老臣来了!”
“你来了……你来了……”
刘娥笑了。
单就个人情谊,两人其实没什么私交,但每每看到张耆,她就想到了当年韩王府的岁月,自己播鼗而唱,那位衣衫华丽的少年在台下笑吟吟听着的场景。
真美好啊……
刘娥嘴里咕隆着,低沉含糊,一时间也听不清楚到底说了什么,声音越来越低,越来越低。
突然间,她的眼神明亮起来,头稍稍昂起:“狄卿?”
狄进道:“太后,臣回来了。”
“好!好!回来就好!”
刘娥声音同样清晰起来:“先帝文武之德,忧劳万务,两巡河朔,亲统戎师,是以宋辽偃戈,西裔称藩……”
“党项狼子野心,必为边患,平定李氏,收复河西,于国大幸,然妄自北伐,此老身之过也!”
“幸得盟约再定,既已定盟,自该遵约,然北虏恶性难改,来日再有冲突……”
说到后面,她的气还是渐渐虚了下去,不得不将原本记录在遗诏上的完整话语收回,跳跃到结论:“我朝定要收回燕云,万不可沉溺于太平!”
有的臣子已经变了脸色,却不敢吭半声。
这是遗诏,且不说收回燕云本就是太祖太宗念念不忘的事情,就算不是,只要不是特别违背纲常,谁敢在这个时候出头?
而有的臣子则抬起头来,面露焦急之色。
收复燕云是将来的事情,可眼前还有一件要事。
还政于官家。
事实上,自从放弃了衮服祭祖,除了特别大的要事,刘娥基本已经不再理会朝政,实质性的还了政。
但终究没有正式下诏。
这就存在变数。
历史上刘娥驾崩后,依旧不愿意完全还政于仁宗,反倒尊章惠皇后为皇太后,与皇帝同议军国大事,章惠皇后即杨太妃,这位在宫里养养花花草草,悠闲度日的性情,哪里是能够执政治理国家的?
甭管刘娥确实是觉得那时的仁宗还不够资格亲政,亦或是在衮服祭祖的事情上母子怄了气,但由此确实生了一场风波,如今不太会出现那种情况,可不少忠直的老臣依旧有担忧。
所幸紧接下来,刘娥的声音传出:“官家宽仁恭俭,出于自然,爱民恤物,出于圣性,国朝交托,心甚慰之!”
群臣如释重负。
但随后,刘娥又转到刚刚问起的人:“狄卿,你进来!”
“太后!”
此言一出,殿内群臣一惊,王曾和吕夷简猛地抬头,跪在他们身后的韩亿更是下意识地唤道。
刘娥不理会,再度唤了一声:“进来!”
狄进没有迟疑,站起身来,穿过帘幕,跪在这位执政太后的榻前。
在最前排几位动容的注目下,刘娥轻轻抬起手,指了指狄进,对着泣不成声的赵祯道:“言路开明,敬用众言,可致太平,股肱心膂,任重道远,可兴国祚,狄卿便是股肱!官家,老身便将我大宋的狄梁公,交托到你的手中了!”
……
“前朝宰相,狄氏早已衰败,整个狄家只狄进一人,他一个从小就没了爹娘的人,凭什么这般能耐,凡事顺风顺水,得太后官家赏识,正是靠了本该属于我们的《司命》!”
在永定陵的甬道内走着,“司灵”的语气越来越亢奋,眉飞色舞,好像自己也将成为下一位狄相公。
“锦夜”和“杜康”一声不吭,只是侧头扫了眼后方,李元昊和欧阳春不远不近地跟着。
而听到“司灵”的自言自语,李元昊忍不住撇了撇嘴:“宋人败了事,就得阳狂病,胡言乱语!”
欧阳春则眼神不断巡视,手掌触摸,寻找可能存在的机关,稍有不慎,就抽身离去。
但一路走来,毫无阻隔,空气依旧流通,甬道反倒宽阔了些,不再那般闭塞。
终于,前方英夫人的脚步声停下,“司灵”的声音响起:“这里不是陪葬墓群?”
由于目标明确,他特意了解过,先帝驾崩后,刘太后曾经召文武大臣至会庆殿,参观为其准备的殉葬物品。
计有珠襦(用珍珠串成的上衣)、玉匣(金线或银钱穿成的玉衣)、遂(衣被)、含(珠玉宝贝)、服饰及种种珍贵器物,还有生平服御玩好之具。
这些已经是琳琅满目,还有珍藏供奉的大量“瑞物”,以及那最重要的“天书”,如此数量加起来,再大的随葬墓穴都是放不下的。
可现在印入几人眼中的,是一间小小的墓室,除了出入口外,其他三面石壁前,陈列着一些货架,上面摆放着一些古籍物品。
英夫人停步,淡淡地道:“就是这里了。”
“司灵”目光唰地一下,落在那架子上零零散散的古籍上,惊疑地道:“《司命》在这里?”
说罢不待英夫人回答,已经快步走上前去,也不畏惧什么机关暗器,直接探手拿了一部古籍,翻看时倒是捏着手指,小心翼翼。
片刻后,他的眉头就紧紧皱了起来:“这些都是……前唐的笔录?”
英夫人点了点头:“是。”
“锦夜”和“杜康”也上前翻看起来,沉声道:“这些记录,都与太医署有关?”
英夫人道:“前唐太医署有四科,医科、针科、按摩科、咒禁科,咒禁科人数最少,所研究的手段却最神秘。”
“咒禁科不为医家主流所喜,又为道佛所忌,渐渐凋零,却也学会了明哲保身,将一代代典籍从战火中保存下来,直到被初代‘司命’发掘。”
“从此‘组织’诞生,所传承的典籍,为《司命》残篇,它是咒禁科的三十二位博士、助教、师与工,所著的药典,其内有‘转生法’‘神通法’‘人种法’‘服食法’‘采神法’‘保真法’‘种芝草法’,种种长生之路……”
随着英夫人娓娓道来,就连“锦夜”和“杜康”都仔细聆听起来,李元昊和欧阳春缓缓现身,更是听得聚精会神。
在场除了“司灵”这位继承者外,其他人还真不知道如此详细的过程。
而英夫人介绍完“组织”的诞生后,看向“司灵”:“阁下作为‘司命’的继承者,最相信哪一种长生法?”
“司灵”毫不迟疑:“自是‘转生法’,长生不死药,非世人所想服之白日飞升,而是死而复生,灵魂传度!不死者,魂兮往复,无穷尽矣,自得永生!”
英夫人道:“那为何前唐没有长生者留于后世?”
“司灵”淡然道:“我等怎知,世上没有长生者?长生者超然世外,隐于名山大川深处,不见我等未入道的凡人,难道不能?”
“况且咒禁科大功所成之日,唐祚已终,长生之法,岂能献于弑主恶贼朱温?”
“只可恨内贼泄密,朱温大肆搜捕,太医署亡,咒禁科灭,幸得初代‘司命’之父携秘卷逃出,为避追杀,不得不将秘典一分为二,遗落至今!”
前面的话,英夫人听了,并未反驳,但听到最后一句,却摇了摇头道:“初代‘司命’的父亲,确实是太医署的一员,但不是他携带秘卷逃出,更不是他将秘典一分为二,由此遗落……这是一个谎言。”
“司灵”脸色微变:“如何证明?”
英夫人来到一个架子前,取出小心保存好的书籍,递了过去:“这是狄元靖特意准备的,并州狄氏族谱、历代狄氏族人于前唐任职的官员名录。”
“司灵”大致翻了翻,只觉得莫名其妙:“我知道,并州狄氏确是前唐狄仁杰的后人,又没有说他们是旁支冒认,给我看这些作甚?”
英夫人静静地看着他。
“司灵”耐住心性,仔细往后翻看,脸色终于凝重起来:“最后一任咒禁科博士,狄察躬?”
英夫人开口:“他才是最了解《司命》内情的人!”
狄仁杰之后,并州狄氏最著名的族人叫狄兼谟,唐宪宗时期的司法名臣,被称赞有族曾祖父狄仁杰遗风。
这样的人才可能名留史书,至于咒禁科的狄察躬,只能在家族里留有生平的记录了。
“司灵”仔仔细细看了这位的平生履历,想到半部《司命》在狄元靖手中,觉得确实有可信度,再加上不想在这上面争执,颔首道:“好!我认可,狄家才是传承了咒禁科的正统,《司命》呢?把《司命》给我啊!”
英夫人淡淡地道:“‘给是给不了你,但你可以听着’……这是狄元靖的原话!”
“司灵”勃然变色:“伱什么意思!”
英夫人道:“初代‘司命’骗了你们,他虽然与咒禁科有关,但并不知晓内情,比如朱温的真正死因。”
“朱温乃终唐国祚之人,前唐昭宗被朱温所弑,有十个活着的儿子,其中九个被邀请赴宴,喝醉后全部勒死,抛尸到九曲池中,就剩下一个成了傀儡唐哀帝,后来哀帝还是被朱温毒杀……”
“大唐主脉,由此而绝!”
“凡大唐臣子,无不对此獠恨之入骨!”
众人听着。
朱温是唐末的人物了,对于历史不好的人来说,其实很陌生,比如李元昊和欧阳春,都不知道此人是谁,“锦夜”和“杜康”只是听过名字,知道是唐末时期造反的人,“司灵”是唯一知道生平经历的。
但现在,大家都明白了,这其中的血海深仇。
或许唐朝灭亡,不能将原因全部归于朱温之上,可朱温作为直接终结唐祚的逆贼,确实承担了最大的恨意。
英夫人道:“朱温纵横天下三十余载,残忍嗜杀,手下亡魂无数,多少人恨之入骨也无可奈何,咒禁科留于洛阳的小小官吏,更不能做什么……”
“然朱温那时已年老体弱,患病在身,发出“上天欲夺我余年,几个儿子皆非其敌手,将死无葬身之地”的感慨,哭泣失声,竟至昏死。”
“太宗一辈子不信佛,不信方士,临死了却也开始相信佛教,并且服用了丹药,千古一帝尚且如此,何况他人?”
“咒禁科突然想到,他们或许有一个办法,能够报国家灭亡的深仇!”
听到这里,“司灵”猛然意识到了什么,脸色变化,嘴唇都颤抖起来。
英夫人并不理会他的感受,接着道:“包括狄察躬在内的咒禁科仅存的三位博士,酝酿出了一计。”
“他们故意通过内贼,释放出了关于《司命》的消息。”
“《司命》之说,早有传闻,据说方士徐福为始皇帝炼制仙丹时,就曾参考书中丹方,却因缺少主药,才出海探寻,一去不回,太医署也早就传承了此物,只是并不完整,故而未能进献不死药,为唐皇延寿不死。”
“实际上,《司命》根本是虚无缥缈之言,是三位博士,将凡太医署两百年间,医药所学,天文地理,兵法水利,种种奇思妙想,无论可否实现,皆以长生列名,是为五十二种长生法,再汇总成册,共计一百七十三册,名《司命》上部。”
“此举的关键,不在于朱温,在于其继承人朱友珪!”
“朱友珪与朱温父子不合,早有征兆,朱温病重之际,喜怒无常,朱友珪献妻入宫陪侍其父,忍辱多年,就要等到其父身死,继承大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