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贵妃脸色也变了,昔日的阴影笼罩心头,平日里的尖牙利嘴竟发挥不出来,张了张嘴,不知该如何辩驳。
刘嬷嬷也没有给她辩驳之意,慢吞吞地移到赵徽柔面前,眼神一扫,左右两个老嬷嬷就变色着退下,任由她对着公主道:“殿下受惊了,请回仪凤阁。”
赵徽柔身子稍稍晃了晃,缓缓地道:“多谢嬷嬷!”
刘嬷嬷又对狄知远点了点头,示意他离开。
狄知远低声道:“嬷嬷?”
“无妨!老身受圣人之命,还要管教翔鸾阁上下,身为娘子近侍,却无劝诫之意,理应重责!”
刘嬷嬷安排好两人,重新转过身去,面向张贵妃。
“这老物当真不好对付,怪不得皇后派她来!”
张贵妃深吸一口气,看向福康公主:“徽柔,你既累了,便告退吧……”
赵徽柔一言不发,朝外走去。
张贵妃皮笑肉不笑,接着道:“都是一家人,平日里还要唤我一声‘小孃孃’,怎的,今日稍作管教,就嫉恨上我了,连礼节都不顾了?”
赵徽柔脚下一顿,行了一礼:“张娘子,徽柔告退了!”
张贵妃皮笑肉不笑的神色没有了,冷冷纠正:“是小孃孃。”
赵徽柔反唇相讥:“在这宫里,徽柔只有一个孃孃,天下没有‘小皇后’,也不会有‘小孃孃’!”
说罢,转身就往外走去。
狄知远一言不发,与之一同离开。
目送这两道小小的背影消失在视线里,张贵妃五官扭曲了一瞬,刘嬷嬷却已经移步上前,慢条斯理地道:“请翔鸾阁宫婢上前!”
就在翔鸾阁内开始另一番较量之际,赵徽柔一路快走,随后更是飞奔起来,却没有回自家的殿宇,而是跑向后苑,倚着一块山石坐下,放声痛哭。
狄知远来到她身后,轻轻抚着背,一言不发。
这个时候哭出来,反倒是好的,憋在心里才要命。
赵徽柔本就是小孩,此时越哭越大声,也顾不上姿容,涕泪交流,摸了摸腰间,没带手绢,干脆用袖子来擦拭,很快袖子就湿了。
待她又要用另一边时,狄知远转到面前,伸手把自己干净的袖子送了过去。
她拉起袖口就擤鼻子,眼见鼻涕真的流下,面孔顿时一红,赶忙松开。
狄知远自不嫌弃,温和地道:“怕么?”
赵徽柔握住他的手:“有你在,我不怕。”
狄知远见她手冷得厉害,赶忙用两只手包住,捂暖了一只,再去捂另一只。
赵徽柔手变暖和,心里更是暖暖的,小脸愈发红润,往他怀里一偎,舒服得眯起眼睛。
拥着这个小公主,狄知远倒没什么特别的感觉,目光闪烁,分析着目前的局势。
身为天家贵女,集万千宠爱于一身,也不容易。
不似他家中,父慈母爱,却不放纵,两个淘气包都有家教。
这般一想,又觉得纳闷。
性情和善的官家,为何宠爱那么个心肠歹毒的恶妇呢?
没办法,感情这种事情,向来是不讲道理的。
狄知远无法理解,却很清楚,这次的亏想要报复回去,还真不太好办。
官家虽然也很喜欢他,可比起亲生女儿又如何?
现在福康公主都受欺负,自己就算去告状,也顶多让好脾气的官家再当一回和事佬,不轻不重地责罚张贵妃一下,根本起不到决定性的作用。
只是这恶女妇人之见,弄不清楚主要矛盾。
如果大皇子身体康健,将来继承大位,她便是太后之尊,自然万事顺遂,可如果大皇子身体病弱,没那福分,就算斗倒了苗昭仪母子,也是让别人得利罢了。
当然,大皇子的身体如果能变好,那张贵妃什么事情想必都愿意做,正是因为那边没起色,才会如此歇斯底里,诸般小动作。
“刘嬷嬷能给她一个教训,却终究压不下她的气焰,不给她一个终生难忘的教训,官家忙于政务,苗昭仪性情太柔,接下来徽柔在宫里的日子依旧不会好过……”
“有了!”
目光一动,狄知远对着怀里的小公主道:“接下来遇见官家,先别告状!”
赵徽柔闭上眼睛,心情舒缓,语气变得愈发温柔:“爹爹宠爱张娘子,也疼爱我,我不想爹爹左右为难,不告诉就不告诉……”
“太乖也不行哦!不过别担心,我会为你撑腰的!”
狄知远道:“你不告状,但要告诉你爹爹,太学才子司马君实遇害案,颇有蹊跷,我本想入宫请他出面断案,却骤逢此事,不敢在禁中停留,这才回府去了!”
第六百四十八章 番外第十七章 泥人也有三分火,何况国朝天子
“呼!”
赵祯快步走入翔鸾阁,甫进阁中,就连称口渴:“快,拿水来!”
张贵妃见状亲手奉上茶水,轻轻抚摸着他的后背,柔声道:“官家,慢些!慢些喝!”
“呼——!”
赵祯接过,连饮数杯,才缓过气来。
张贵妃不解:“官家在前朝为何不饮茶水?以致现在这样渴……”
赵祯苦笑:“朕在殿内与群臣议事,全神贯注,当时不觉得如何,一出殿外方感口干舌燥,回头看了几次,都不见随侍镣子,恰好王都知在,他待下人一贯严苛,若朕追问,必寻镣子问罪,索性忍一忍,一路到此再喝水。”
“镣子是专门为官家奉茶水的,应时时等候,竟如此失责?”
张贵妃柳眉一竖,看向随赵祯同来的内侍,训斥道:“你们是怎么服侍官家的,让官家口渴至此,没有一个人察觉么?”
为首的内侍赶忙拜下,满是自责:“臣见到官家屡次回顾,却未明白官家之意,实在该死!该死!请官家责罚!!请官家责罚!!”
“小事而已,不至于这般。”
赵祯笑着摆了摆手:“朕不说,你怎知朕口渴了,这事过去了,以后也别告诉王都知,以免镣子受罚。”
内侍如蒙大赦,张贵妃则红了眼睛:“官家一向如此,对这些下人也太好了,为此不惜忍渴挨饿,做天子做到这份上,当真是前所未有的明君,只是妾身很心疼啊!”
赵祯看着她:“这不只是宽厚,身处帝王之家,一举一动都有为天下作表率的作用,凡事要三思而后行,不可因一时喜怒,肆意妄为。”
顿了顿,他正色告诫道:“一点无伤大雅的小事,常人做了无妨,若是天家人为之,则会引出难以收拾的恶果,需慎之又慎!爱妃,与其来日悔过,不如早时避免啊!”
张贵妃心里不以为意,脸上却露出柔色,连连点头:“是!妾身知晓!待得皇儿醒了,也将官家此言告知于他,着他谨记!”
赵祯知道以这位的性子,怕是没听进去,但对于后半句答复却是满意的。
言传身教,他希望皇子能听进去,且未来如此执行,如此才能延续国朝的强盛。
“不必打扰他,朕还要再看看枢密院的劄子,爱妃在这里陪朕吧!”
赵祯饮完茶水,招了招手,内侍搬来一沓厚厚的劄子,他再度翻看起来。
近来一段时间,这位天子每每下了朝会,都在垂拱殿内与两府重臣商议。
商议的目标,自然是北方那个敢当不纳岁币的小小辽国。
对辽出兵的这一天,赵祯等很久了。
自从大娘娘去了,就在等。
一直等了十几年!
如今终于到来。
事实上,以国朝的实力,主动撕毁盟约,悍然北伐,是有把握的。
但一来内部阻力会很大,毕竟师出无名,二者辽人的负隅顽抗,垂死挣扎,也必须考虑进去。
毕竟他们现在要的不仅仅是燕云了,而是卧榻之侧,无人酣睡。
宋要灭辽!
收回漠北,重得辽东,将北方的国土拓展到前唐极盛的时期!
根据如今的两国国力对比,这不是虚妄,恰恰是已经能够触摸到的现实。
辽圣宗驾崩十七年后,刘太后驾崩十四年后,曾经广袤富饶,人口众多,但军事动员能力极差的宋,如今通过几次军队改制,已然练出了二十万精兵。
这支精兵,看似与辽国的正规军数目相当,却是真正的精锐,但凡有滥竽充数嫌疑的,如京营禁军,都没有算上,早就磨刀霍霍向契丹。
反观辽国内部,有辽主与南院大王兄弟俩争权夺势,以致于主动毁约,内部纷争不断,号令不一。
宋辽国力此消彼长,差距越拉越大,正是天赐良机!
赵祯已然决定,即便国朝有再多的反对声音,他也要乾纲独断,促成这第四次北伐!
也将是最后一次北伐!
眼见官家翻看劄子,张贵妃也目不转睛地看着这位国朝的天子,当家的主君。
她是发自内心地爱着对方,才有了近二十年的夫妻深情。
但感情不是全部,尤其是在这个位置上,考虑的也不仅仅是感情。
哪怕知道官家兴致勃勃,也必须扫一扫兴,将今日的事情解释一下了。
“爱妃有话要对朕说?”
然而赵祯早已不是曾经的少年,一心两用是身为官家必须要做的事情,甚至于在进入阁前,他就已经知晓后宫发生的事情,此时面色如常地望了过来。
张贵妃敏锐察觉到不对劲,心头一凛,当机立断地将原本准备的话语舍弃,眼眶一红,泣声道:“不瞒官家,今日妾身,想到了安寿!”
赵祯一怔。
安寿公主正是他的长女,为张贵妃所生,长得乖巧可爱,可惜早早夭折。
此时张贵妃口中喃喃念叨,语调变得极度柔和,又极度悲伤:“安寿很乖的,怕妾身伤心,最难受的时候都不喊不叫……”
“才四岁那么小,见妾身落泪,就知道伸出小手来帮妾身擦……嘴里还低低地安慰……‘姐姐别哭’……‘姐姐别哭’……妾身依她……不哭……不哭……她却很快连哭声都发不出来了……”
“还有宝和,她连话都不会说……小小的身子……蜷在妾身怀里……疼得直哼哼……声音越来越细……身体越来越冷……那小手还一直抓着妾身的衣衫……”
“妾身知道,有人恨妾身,那杀了妾身好了,为什么要害妾身的儿女?为什么要害她们啊!”